七 去考试噻! 去考试噻! 去考试噻! 当长长的队伍上到崖头,学生们向村中喊开 了。曾老师以为村里有人,但看了看,村中静悄悄的,连狗叫都没有。学生们不仅 仅是告诉村庄,而且是告诉大山,告诉独龙江:我们要去考试! 整个独龙江有十七 所小学,没有中学。十七所小学被分配成六个点儿,熊丹小学,是由迪政当小学分 管,像是分校。而考试,要去这些个管理点去考,卷子是乡学区统一出题。迪政当 是这六个点中最靠上游的一个,在熊丹下游十几里去处。试卷极正规,现场还有乡 里派来的监考官。 这十几里地,差不多是独龙江之路最难走的一段。悬崖、峭壁、塌方、泥石流。 有的地段,下边要楔木桩子,像腾空而起横插在峭壁上的栈桥。孩子们在唱歌,背 兜里装着洋芋,边走还边掐着野花。像是城里人的那种休闲旅游。小雨霏霏,孩子 们也不打伞。光脚丫子,细软的泥巴,从脚趾缝中挤出来。 挖虫蝼的队伍回来了。虫蝼是一种草药,疙疙瘩瘩,黑黢黢,晾干后,大的有 三两重。有人说去风湿,有人说是治感冒。 大相径庭。自从不许打猎了以后,结伙进老山箐沟的人,一是挖菇,二是挖虫 蝼。挖虫蝼带捎着挖三七、天麻、雪莲。这段时间,又见他们去挖野菜,有一种叫 竹叶菜,是长在雪线下的草甸子里,清水煮过,蘸辣椒盐,好吃;一种是韭菜,茎 是方棱的,两尺来长,炒煮都可以。山上菌子也多,木耳、蘑菇、羊肚菌,但乡亲 们似乎不太爱吃。 挖虫蝼的人告诉登巴,都力在北崖对面的石板上睡着了,小心别让狼叼了去。 都力睡觉的地方,隔着江能清清楚楚看到,高高的北崖峭壁上的山洞。洞口里 断断续续,往外飘着云雾。去那山洞得过篾溜索。山洞在每年七八月,说不准哪天, 会往外涌泉水,泉水跌落下来成了瀑布。这条瀑布比哪儿的瀑布都白都亮,太阳一 照,耀眼得很。老人说是因为有水晶石,随着水涌出来,跌进崖下的白龙潭,再流 进独龙江。每年这瀑布,只有七天。第七天傍晚太阳一落山,一准儿干枯,再不见 一滴水。泉水枯干的刹那,好多人都看到过,可谁也没见过泉水流出的时刻。传说, 谁见到,谁就能在瀑布下的潭水里找见水晶石。瀑布过后,山洞不汪水,可进。曲 曲弯弯,走不到尽头。有人说通到西藏的雪山寺庙;也有人说是通到缅甸的一座古 老的城堡里。 都力带着黑豹,找了块岩石,摘了些冬瓜树的叶子垫上,舒舒坦坦躺下。对面 山崖上的洞口,像个老婆婆嘴,还有点歪。洞口下,一直到水潭,是光秃秃寸草不 生的白岩石壁,像女人身子,就是太白太光太滑溜了点儿。一条云带,白得像百合, 从洞口吐出,缠在光女人身上一会儿,然后顺着江流,飘荡。云梢。 越飘越大,变幻着,蛇头、马头、老熊头。 老远,的能能就看见了都力。雨过后的山路泥泞得很,坡子陡处,的能能步子 慢下来,从后背的柴捆抽出一棵棍子拄着。柴捆高出脑袋,上边撑着他浸过水的小 褂。 黑豹惊唤着蹿了过去,在的能能四周上下欢跳着。做噻? 的能能问都力。你做 噻? 搞那多柴? 存着,慢慢烧噻! 你呢? 守着,捡水晶石噻。阿嘞! 我们老祖宗, 几辈子人,谁也没见过第一次出水,你咋就能见到。瞎墨磕眼的,谁见得,你也见 不得噻。再废话你,让黑豹咬噻! 走走! 走噻! 的能能去了。 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都力闭上眼。都力觉得的能能这些日子有点反常,多 少天了,总见他打柴,哺娘家柴房垛满,屋下塞满,他还在砍。都力脑子里一下出 现了曾老师讲的汽车,是从雾里开出来的,发着光,模模糊糊看不清。车亮,晃得 脑袋昏昏。晕晕乎乎,都力睡着了。 水哗地涌出来时,他睡得正香,就连鼻子边爬着两只大翅膀的松叶虫,也没痒 醒。瀑布几十米飞跃而下,轰轰隆隆砸在水潭里,雾花溅起一道七彩虹,架在潭江 之间。峡谷里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都力呼呼打着鼾鼻,徜徉在梦乡。 黑豹呜呜地叫着,啃他的脚趾,他才艰难地睁开眼,惺忪地环望。一只松叶虫 刚好爬到都力的嘴边,他用手一抹,就进了嘴。一边嚼一边嘟囔:阿嘞,对不起, 以后要离老鬼的牙齿远噻。松叶虫很像蟑螂,一寸多长,能飞,可身子小,翅膀大, 飞不了多远,一般都是在江边的松树枝叶上,爬来爬去。孩子们都吃,说那翅膀好 吃。几次曾老师都想尝试尝试,但最终还是放弃。他不明白,那虫子的翅膀怎么能 好吃? 松叶虫是上好的鱼饵,每次曾老师用松叶虫钓鱼,总是有获而归。提来也方 便,岸边一地的落松叶上,随手可得。 都力找到曾老师的时候,只穿着短裤,亮亮的身子,亮亮的脸皮,像在江里刚 刚洗过澡。他把手伸到曾老师面前张开,白亮亮晶莹莹的,是两块鸡蛋大的石头。 真是水晶,你怎么就找到的? 守着、睡着、看噻! 倒是,只要有水,流出来早晚。 那边白龙潭,阴森森的水气,咬骨头,凉得噎,气不喘。阿嘞! 不易! 老师,你看 看是不是能换钱? 要能! 我再去,还多噻。曾老师问,要那么多钱干嘛? 想盖新学 校? 才不! 买鞋! 买多。曾老师真不明白了,多买鞋干吗? 都力说,出山噻,你说 过,大山外是城市,城市的人都穿鞋噻。 曾老师心里一愣,还真从没想过,城市人干吗要穿鞋? 城币人干吗一定都要穿 鞋?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问题有意思。曾老师对都力说,安全的时候,可以再搞些 水晶石来! 好,等瀑布歇了,我背它一篓回。 后来,都力带着曾老师去了白龙潭,潭四周的石头五彩缤纷,多极了,黑的红 的黄的蓝的,但就是没找到白水晶石。都力觉得很尴尬。都力尴尬地仰着头,顺着 没水的瀑布往上看。天蓝蓝的,一只山鹰在洞的上空盘旋,脖子在动,脑袋在转, 莹莹润润的眼睛在看他。都力说,爸说山鹰的眼睛就是水晶的,它像惜爱眼睛一样, 会把水晶都叼走噻? 阿嘞! 这想象很美,曾老师心里惊叹。回吧! 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