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哺娘让人带下话,喊曾老师上去时,都过了晌。 曾老师急匆匆把鱼竿扔在草丛里,没顾上回屋打绑腿,就往克劳洛赶。二十多 里地,他得抓紧。天快黑时过的独木桥,独木桥晃晃悠悠,像被桥下的白浪托着, 向下游飘,晕了一下,就过去了。曾老师过去,脑门上落一层凉汗。过了桥,曾老 师才发现,后边江对岸的山道上,一条长长的队伍,熊丹小学的学生都来了。 曾老师就喊:过桥小心点,慢慢走。老师等噻! 我等! 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克 劳洛村。 娜格瑞赤光光地躺在火塘边哭泣,两条腿起满了疙瘩,不仅一片又一片,还显 示着要继续往肚脐眼附近蔓延的趋势。有的疙瘩已经冒出了白头,破了的,就招得 皮肤开始溃烂。 曾老师打算明天回村取药。 夜里,娜格瑞发起高烧。大姨用珍珠米煮的稀饭,喂她,她只喝了一口,就不 吃了,急得大姨不知道咋办,只管哭。哺娘跟曾老师说,就明天一块儿下去,你再 跑回来,累不说,更耽误时辰。商量妥,学生们就跟大姨夫去山坡上砍了树,做了 一副担架。 天还没大亮,开始往下游抬娜格瑞。队伍弯曲,很慢。担架里的娜格瑞昏睡过 去。太阳明晃晃,山道静悄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曾老师从队尾跑到前边,原来 是到了村长家的苞谷地边上。大家堆在一起,都说,曾老师拿主意吧! 走岸上的烂 路,担架是很难过的,闯吧! 突然“啪”的一声,大家的脑瓜顶上炸出了枪响。随 之,玉米地里走出了克劳洛的大牙村长。他过到跟儿前,掀开担架上的独龙麻毯看 了看。娜格瑞还在昏睡,脸无血色,嘴唇干裂暴着皮。 村长干脆一句,全跟上我。说完进了苞谷地,挥舞着柴刀,砍着未熟的玉米, 在前边开着路。再没人说话。玉米地里闷热,光听见刷拉拉玉米秸摔倒的声音。曾 老师憋了好一阵子说,对不起村长,影响您收成了。这些鲜秸秆,羊子可爱吃了, 不糟蹋。 村长说完,又拿了一些砍下的玉米叶子,回身盖在担架上。担架像条绿船。 哺娘在队伍后边哭出了声。 哺娘登上了熊丹的坡头,心情喜欢了一些。哺娘就是眼尖,还没进村,就见自 家的房屋顶上荡着烟雾,是谁? 除了的能能不会是别人。江根儿听说,甩起光脚丫, 先一步跑了回去。 不仅的能能回来了,的能能还带回来他的妈妈,莲。的能能一见江根儿就问, 曾老师呢? 去拿药了! 马上过噻。江根儿说完,看看莲。她是妈……学校还没开学 噻? 的能能说半句话就岔开。噢……没,快噻! 没误课,好噻! 江根儿的情绪反常, 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以为,她一见到妈妈,自己就突然长大了好多,长大的孩子 就没了娇嗔似的。其实,江根儿的确是这样的感觉,她后来跟妈也是这么说的。她 没觉得妈妈多陌生,就像她也没觉得妈妈多亲切一样。她早就把哺娘当妈妈了,在 她的心里,亲妈妈的这个位置,不管是谁,再也占据不了了。 娜格瑞醒了,哺娘正在给她喂水。江根儿被莲拽到胸前,身子仄着,头却瞥着 哥说,你们二年级考了全乡第二,我们一年级考了全乡第一。可你们升到三年级再 读书,要到迪政当小学去,熊丹学校容不下噻。的能能急急问,谁说? 江根儿的一 只手被莲拽着,头却还是没转回去说,乡里来的通知,因为什么一个两个,所以什 么两个三个,熊丹小学只能继续办一年级二年级噻。 这里的独龙人,不论大人孩子都一样,念二年级的“二”时念二,可一个二个, 或一点钟二点钟的时候,还念“er”。 莲的泪水流了下来! 的能能跑了出去,的能能见不得妈哭。 曾老师提着药包匆匆跑来,木梯上正和的能能撞了个满怀。 的能能抹了眼泪,跟着曾老师的屁股后边,又回到屋里。 进屋时,莲正拿口香糖给躺在火塘边的娜格瑞,娜格瑞眼泪出来了。的能能说, 还哭,嘴巴臭的人才吃口香糖。娜格瑞奄奄一息地说,你闻闻我臭噻? 的能能绕过 火塘,凑到她的嘴边闻了闻说,不臭、不臭! 娜格瑞说,那我不吃,你和都力的嘴 臭,曾老师说的。你吃噻! 江根儿说,我也不臭,我的给都力噻。哺娘岔着话说, 阿嘞! 臭嘴才能吃口香糖? 这我得问问曾老师。曾老师说,臭嘴吃了口香糖嘴会香, 香嘴吃了口香糖也不臭,会更香呀,吃嘛! 说着包了糖,放到娜格瑞的嘴里,又摸 摸她的脑门,娜格瑞的泪又流下。娜格瑞说,我不想死! 老师救救我,我想跟你读 书,把二年级读完! 声音越来越弱。两眼汪汪,一直盯着老师。曾老师轻松地说, 放心,把心放在肚子里,你们知道我们汉族人管老师还叫什么? 叫先生! 先生是什 么? 先生就是给人看病治疗的大夫。有老师在,没问题,闭上眼睛。曾老师给她服 下乙酰螺旋霉素,又打开片仔癀药膏。说实在的,曾老师心里也没多大的谱。当老 师这是第一次,当大夫在他更是百年不遇。 屋中的人们,把松明子火把举得高高……赤条条的娜格瑞,平展展地躺好,火 光把这丫头的全身照得金黄。曾老师跪在地板上,从娜格瑞脚脖子、膝盖、大腿到 肚脐下,一点儿二点儿,一片儿两片儿。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棉签换了一个两个…… 有人在啜泣……当药全上完后,娜格瑞安安静静睡着了。曾老师揉着膝盖站起 身时,人们扔掉了火把,抱住曾老师,大声地哭开了。 夜的山峰只现出了轮廓。闪着火光的木屋,在浓黑的山谷里,渐渐看不清了, 如沉没似的飘升。但最后当要消失的刹那,它又突然地通亮起来,像远天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