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开学了。该升三年级的学生跟了二年级继续读,家长们坚决不让去下游读书, 路太难走。加上一年级的新生,学生增加到二十三个。课桌的两个位子,坐仨学生。 教室满满当当,只好请出一块黑板。 几天来,教室里的气氛不同以往。静悄悄的,就连女生怀里的娃子,也少哭。 曾老师还是依在窗口,一边带学生读书,一边看山谷,看山谷上空的蓝天。 今天他的脑袋走私了,走私走进了他自己个儿小时读书的情景里:教室两侧都 是大玻璃窗,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大枣树,另一棵还是大枣树,结满了青而欲红 的果实。他觉得自己和鲁迅,都不比独龙江的孩子。独龙河谷的树,漫山遍野。曾 老师上到三年级时,记住校长的一句话:我们学校叫枣树街小学。意思就是,早早 树立革命理想,接好革命的班。曾老师从那时开始崇拜这个校长,至今。他不仅崇 拜校长本人,更崇拜校长的字词联想,大了他也想有这本事儿。 这几天连着上午一场雨,天没亮就开始下,过了午,一准儿出太阳。地里的庄 稼,蹭蹭地长,苞谷已经一人多高,早熟的能烧着吃了。老熊从老山深处走来。老 熊腆着胸,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如同打架斗殴的流氓。以家庭为单位的居多:俩 老,仨崽。 去年,政府怕老百姓伤害这些动物,把人们的枪全都收了去。收的时候告诉人 们,要保护好野生动物。 没了枪,那些老熊们才如此霸道。没有枪的猎人,就像没有土地的村庄;没有 种子的农人;没有江水的山谷;没有溜索的渡口;没有学生的教室。这几天连连着, 村里的汉子们,围在曾老师的火塘边咂酒叩牙。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帮黑老熊,吃净 我们的血汗。有的说架大弓;有的说下套子;有的说下铁夹。然后又一一否了,似 乎都站不住脚。铁夹和套子吃住它们的腿,不是拽折就是被带跑。再说现在村里找 不出大铁夹了。娜格瑞的姨夫家还有大的,可克劳洛的熊比这里还多。架大弓,即 便射到,箭上的毒药,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放倒它,那黑家伙早跑到深山里去了,白 费。唉声叹气的多,想不出个好法子。要不然把克劳洛的大牙村长请来,借他的枪 使唤使唤? 也有人骂,护着野畜类,谁来护着我们? 登巴自顾抡着柴刀,砍了一地 木屑,还在不停地砍,也不吭声。这两天清早都能听说,谁谁家的地被狗熊糟蹋了, 苞谷吃净了一坡。这样下去村里几十亩苞谷,恐怕要颗粒无收了。 傍晚,村子死一样的沉寂,家家户户都像得了瘟病,熬着日子,巴望着苞谷再 快些熟。熟了赶紧收,收了,就能有几个月粮食吃,收了,今年冬天就能对付着熬 过去。 曾老师出了屋,随手把木门带上,木门长长呻吟了一声,像得了病。他回了回 神儿,下了坡坎,往江边散步。太阳早落山了,西山岚,挑着一片绛红色的云,像 件遗物。风也跟人们的心事一样,从白皑皑的雪山上静静吹来,无声无息地掠过葱 茏的草坡,携了村庄上的炊烟,去了河谷的喧闹处。到了那里,它可以和浪涛一起 呐喊。路边上有几棵野桃,已经成熟。像乒乓球,挂满一树。早熟的,往下掉,和 落叶铺了一层。松鼠在里边跳来跳去,不像吃,像在玩儿。晚饭后,曾老师常走这 路散步,顺手摘几个个儿大的,咯嘣嘣嚼出脆。他管这叫饭后水果。小路,被两侧 没膝的草,掩盖得不太严实,毛茸茸的一道缝,时宽时窄。脚下常有些活物,钻来 跑去,吱吱叫。傍晚,尤其是晴天的傍晚,直到入夜九十点钟,蛇出没最频繁。除 一些长短粗细不一,叫不上名目的之外,还有金环蛇银环蛇,也有人看到过眼镜蛇。 苞谷地里沙啦沙啦地响,青庄稼晃个不停。曾老师的心眼,被捆住提了起来。是老 熊? 也早点儿吧? 天还没黑尽呢? 欺负人也别太甚。有人在说话,曾老师才敢进去。 是的能能、波塞、崩那子、都力……十几个学生拿着锹刨,大家正在挖一个半间屋 大的土坑。阿嘞! 这是干什么? 老师问。坑里的崩那子,伸长了细脖子说,大人们 一天到晚,只会唉呦唉呦地叹气噻。都力说,我们想抓熊噻! 曾老师为孩子们的想 法兴奋,跟了一起干。坑深两米。 的能能带着几个女生,砍来冬瓜树枝,浮架在坑上。这种树枝脆,横摆着,不 吃分量。别说老熊了,就是猴子野猪也得掉下去。那晚,没月亮。 曾老师回到屋,酸腰疼腿放上床,一觉就大睡过去。天蒙蒙亮,都力在外边敲 门。说昨儿晚挖的坑,夜里困住一只狗熊。老师赶快爬了起来。 ’走在路上时 曾老师抬头看看天,虽然阴暗不朗,但不会下大雨。这是曾老师想的,其实独龙江 的天气,像独龙山谷的江水,反复无常,抓不到规律。 苞谷地里围了好多人。果然。那家伙是头快成年的狗熊,黑黑的皮毛上,滚满 了土,正在坑底不歇地乱蹿,嚎嚎叫着。 登巴,作为一村之长,正和全村的男人们商议,怎么把它搞上来? 有人说,简 单,搞死,拖上来就是了。有人讲,给它一支毒箭,先麻掉再说。村庄里大人们的 意见,分了江东江西。 都力不干了。都力大嗓门喊叫起来,坑是我们挖的,熊是我们抓的,你们也不 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凭哪! 登巴抡着砍刀笑,呦! 乖儿子,把你们给忘了,你们 说。都力毫不犹豫说,放生噻! 阿嘞! 为啥? 几个汉子一同问,却也不急不恼,只 是惊异。波塞望了一眼坑里说,看那家伙多可怜,下次它不敢再来噻。曾老师说过, 要护着它们。波塞爸说,你护着它们,谁护着我们。登巴说,反正意见都不合,是 放是杀,听曾老师一句话吧。学生们一起喊,把声音喊得老高,同意! 孩子们知道 曾老师是和他们站在一头的。曾老师有点为难,但曾老师就是曾老师,他是城里人。 曾老师围着土坑,转了一圈,然后看看孩子们,又看看登巴,看看每一个到场的乡 亲。沉闷了片刻,两手攥到一起,低声坚决地说道:杀! 曾老师知道,熊丹村的十 来户人家,家家粮食不够吃,这个时候又青黄不接,光吃洋芋、野菜。每一家分点 儿熊肉吃,对于人们挨到秋收,是个支撑。学生们听老师说要杀掉狗熊,就一个个 放了屁股,没了神儿,瘫坐在土堆上。 波塞爸和几个人,一蹦一蹦地跳着吆喝着,跑走了。他们到箐沟里砍大毛竹, 做钎子去了。 今儿就搞死呀? 都力问。黑豹蜷缩着脑袋躲在他的身后,耷拉着耳朵,不出声。 登巴说,明儿。让它嚎唤嚎唤,吓吓那些贪吃的畜类。“嚎——嚎——”坑底下的 黑家伙在叫。 孩子们扔下坑去一些青苞谷秆。人们散了,孩子们却纠成伙,跑到教室议论开 了,好像争论得挺热闹。不一会儿,人又都不见了踪影。曾老师知道他们在打鬼主 意,就没凑到跟儿前去。 可他知道,他的这一决定,意味着什么。其实还有些意味,是他没能想到的。 下午,曾老师去南溪洗澡回来。路过大苞谷地时,就走进去看,一看曾老师后 悔不迭。 坑已经填了大半,四周站着坐着的孩子们,个个像太阳晒蔫的瓜秧,无精打采。 狗熊没了踪影,姬娜却躺在坑里哭得已经气力全无。老师问怎么了? 都力说,本来 商量填坑想放掉狗熊。怕大人们知道.为了抓紧手.女生们就解开孩子放在坑边一 起干。 谁知,狗熊爬上来就追我们,阿嘞! 我们吓坏了。其实它也没想追我们,只想 吓唬我们一下就走。走就走呗,可走时把姬娜的弟弟也抱走了。谁也不敢追,只有 黑豹去了。 去哪了? 曾老师青了脸大声问,嘴唇在抖。学生们从没见过曾老师发这么大脾 气。只有的能能小声说,西山! 正说着黑豹跑回来,双眼溜圆,冲着都力乱叫,一 副焦躁不安的样子。都力对老师说,黑豹喊我们跟它走。曾老师三步两步追上黑豹, 学生们在后边紧跟。 爬上西崖,又下到箐谷,到了边境线上,小孩子的哭声就听到了。人们一阵哈 哈地喘不过气地狂喜,就更不歇脚了,寻着哭声继续。又向上钻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过了一块终年不化的冰川。眼面前的悬崖峭壁的石缝中,松松蓬蓬的竹枝叶子上, 姬娜的弟弟,爬着,哭着。曾老师抢上前,把娃娃抱到怀里。周身上下看了又看, 还好,没大伤。掐着腰举起摇摇,孩子就咧嘴笑了。这时曾老师看见不远的冰川沿 儿边,竖立一块界碑.上漆彤红两字“中国”。他再次抱紧孩子。 可后来回到村里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想到的。姬娜吓得不敢再见她弟弟了, 给她,她就塞给妈妈。眼睛发直,再不说话。 天天到苞谷地里坐着,抬她回来,第二天还去。 说来也怪,这片苞谷地,再也没来过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