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峡谷 独龙江峡谷。 挟持江水激流的两岸,龇咧峭峻。V 形的坡崖葳蕤,绿阴阴。毛茸茸,湿润淋 淋。较缓坡头上,偶然可见乱云点缀中几幢黑黢的木屋,那是独龙人村庄。逆流而 上的游云,沿着这条惟一进入渠道,变幻着各种形状、各种规格、各种无形无规, 汇集散淡。灰天淫雨,迷惘了江上的一切,峡谷喘出绵白的呼吸。雾霭里的山脉扭 动着,嘎嘎地响着关节隐现,像漂浮在海上的孤岛。 说这峡谷,是因为这里的昨天跟前天一样。当地人把没有变化的昨天当今天过, 没人用脑汁细寻思峡谷江水,就像峡谷江水,从不注意两岸的生命一样。 峡谷似无事可讲,事件全是外来人搞的。说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队法国探险 人带着国宝,想通过这条峡谷,穿越上游到西藏去朝圣。国宝是一对二十公分高的 裸体婴儿,男婴赤金骑一只雌蟾蜍,女婴翡翠骑一只雄蟾蜍。队长叫格拉,是独龙 话连鬓大胡子的意思。山路崎岖队伍行进缓慢,他们就对雇佣背货物的当地人,恶 言恶语偶加拳脚,逃跑的很多。到了上游的雄当斯任渡口要过溜索时,雇工跑光, 好在过江再二三日可到西藏。过江的工具。是高悬两岸的竹篾溜索。高魁的队长格 拉使性子先过,他以为一绺三根儿的篾绳是踩二扶一,就上去,颤悠悠到了江中、 篾绳一根根绷断,格拉葬身涛涛的江水,眨眼踪影随了江水去了下游。岸上其他洋 人,纷乱如蚁,失去主持,惊吓得再没了前行的胆量,抛下过多的行李装备,慌慌 张张原路返回。 有关此事,是两种版本,一说国宝在格拉的背囊里,随队长粉身碎骨,或跟了 涛浪荡出独龙江去了缅甸的恩梅开江;一说法国人撤退时把国宝留在了雄当,埋在 地下或藏匿穴窟。雄当的山洞很多,村庄的木屋下、峰巅的峭壁上、密林的灌木里, 并且高下低去洞洞相连。第二种说法的依据是,自从格拉死后的几十年中,先后来 雄当数批法国人,用仪器寻找,未果? 怏怏而归。 独龙江上游的雄当寨,被罩上宝藏迷光。 再有就是,独龙江上游有一大群身材高大的红脸老猴子,站立走路,像人,过 溜索如履平地。大白天也敢进村,小路间木屋外逛来晃去,山梨野桃吃得呱呱脆响 唇腮流涎,也和狗儿们羊们嬉闹,二流子气十足,与人却相安和谐。 曾哥去独龙江之前,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从少量文字得知,自唐朝始,独龙族 女人文面文身,所文如同一个个符号,神秘诡谲。另讲,惟她们的乳房、小腹和臀 部图案最精美,但史上没留下任何直观图例。更让他有紧迫感的是,独龙峡谷现代 的女性已经不再文了。这就意味此种古老的习俗,将要消失。曾哥想,要尽快地接 触,深入进去,甚至拍出照片。 一 这个约会,两个人一致同意在北京饭店。 曾哥和小丫第一次面对面说到独龙江时,就是在首都的北京饭店。 小丫和曾哥刚坐下,有钢琴声从酒吧过道的角落传来,叮叮当当很舒缓,像是 有只小鹿踏冰而过,远了,又近。曾哥移开桌子中间盛开着一支玫瑰的花瓶,铺展 云南地图,他把手指戳在滇西北的边边上,二人的脑袋凑在了一起。俩人没要酒, 没要饮料,是因为饭店的东西忒贵。 这几天北京的气温高,湿度也大,风沉甸甸,刮过去,身上黏糊糊的。饭店里 凉爽,环境好又清静,并不一定要情调。情调对于热恋是必不可少的,可他俩,忒 熟了。 独龙江在云南,云南并不遥远。独龙江在云南的西北,准确地说是在云南西北 部的旮旯犄角儿横断山脉中,才显出与城市的距离。说独龙江必先说怒江,进怒江 大峡谷,溯水沿岸而上,到了公路尽头,再往西走,进入莽莽的崇山峻岭,横跨湍 急的普拉河,翻越终年不化的高黎贡雪山,就可到达与怒江并行的绿色葱茏的独龙 江岸。 然后呢? 小丫问。 把整条独龙江,从头到尾走一遍。 然后呢? 她还是这样问。 在上游盖一所小学校。 然后呢? 做小学老师,代课,种一园子青菜,养几只鸡。 费用呢,我是说钱? 刚出炉的三本书,怎么也得四五万。 那你真不错,给素不相识的山里人几万都肯花,可连杯矿泉水你都舍不得给我 买。哎……还是自救吧! 小丫喊了服务小姐.要了两杯冰水。服务员说,十五一杯, 另加服务费。俩人对视了一眼没话。 冰水来了,漂浮的冰块中,夹带着一片薄薄的柠檬,嫩黄的果皮,很鲜丽。小 丫并没喝,只是用手指尖在杯口沿慢慢旋转着,然后从杯底往上,在冰凉的玻璃上 轻轻滑动着,把水珠蹭掉,无名指,中指,食指,挨排地用过,再然后贴贴手心, 再然后靠靠手背。 曾哥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夸是夸,贬是贬,理解了之后自己点。他说着,目 光从小丫秀气的手转向杯子,杯子上的水珠在往下流。小丫擦拭不净,水流在杯子 底下的纸垫上,洇湿后膨胀起来。小丫自打从模特公司退下来,就在台湾人办的《 首饰》杂志社做手足模特,兼顾着学习编辑。小丫的一双手,杂志社给她在保险公 司上了五十万的保险。 曾哥听说这事儿后,没什么道理地对小、r 的手失去了一些兴趣,转向了她的 脚。曾哥低头看看桌腿边,红地毯衬托着她浅蓝的布底凉鞋,两三根儿棉绳带,细 嫩白皙的肌质裸露着,好像没穿鞋。小丫是个美人坯子,模样是那种温顺柔和的, 举手投足透着轻盈。她知道怎么才能毫不张扬地,把自己最精彩的地方袒露和展示 出来,这几乎让人看到了极致的美。其实也只是个匀称秀润,要说也没什么太各色 的。假如非要寻个特殊,就是她异常地在意自己的手脚,在意到一点装饰都没有, 指甲油、戒指、镯子、腕链。这一切也真的很多余,因为她鼓鼓溜溜的指甲,白亮 隐约透出一点粉色,近似贝壳,平展光滑。或许还有点儿缺陷,好像脚面偏低,略 微再向上弓一点儿就更好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美是需要契合的,美只有部分的 而没有全部的。 饭店南面的大玻璃窗根儿下翠绿,青竹长得有两米多高;窗外,繁华的长安大 街上,汽车连起了长龙。小、r 一脸微笑地指着墙角上一扇淌水的石壁,问服务小 姐,那应该叫什么? 服务小姐愣着。水墙很大,像一扇陡崖,水流贴着墙面流淌, 涓涓汩汩。地面的水槽边上有很多的花草植物,其中几棵高大的椰子树绿得醒目, 只不过那是假的,塑料的。 曾哥知道服务小姐不好回答,就诱导着问,是叫瀑布,还是叫水帘? 噢! 是叫 水帘吧! 说完服务小姐端着托盘赶紧走了。 小丫说,瀑也不是瀑,帘也不是帘。 那就叫瀑帘! 呦,做作,其实就是水墙。 曾哥实际是个老师,原先在一所中学教地理,教得没意思就辞了,成了一个无 业者,或叫自由撰稿人。跑跑中国边地的犄角旮旯,写写文章,拍拍照片,随意过 着生活。北京有个“浪游人”的圈子,书面语叫漂泊者,据不太完全的统计,大约 有那么百十来号人,南北方城市包括港澳台的人都有,都是在外边瞎跑的主儿,做 的行业很杂,多数是在京城打零工的。有了点儿钱,腿就痒痒。近年来,外地人大 量拥进北京,几百万有了。这本是都城的大势,可有进无出,膨胀密集得忧郁。曾 哥就开始把自己从市中心往外挪,现在他隅居在四环路外。听说北京还要建五环, 他说,到那时,他指不定糗在哪了。有人说咱们叫“间歇流浪人”更准确,但遭到 众多反对。大家觉得人生就在流浪,家园难觅却不休止。看看这些遥世界瞎跑的诸 位,还满在乎,很有所谓名目。虽说是百十来人,但从没聚齐过,也聚不齐,顶多 就那么三二十个。人员自然淘汰自然增补,没约束。当然也有些人好久没消息,你 以为他走沙漠过雪山出了事故,或在哪哪发财,却有这么一天又突然出现在酒桌上。 这个圈子大家很看重,一月俩月在京的都要聚在一堆儿。主题却是简单固定的,吹 吹你路上的新鲜事儿;侃侃她的遭遇嘎杂子;看看我的拍照稀罕物。再有就是谁在 路上有了难事儿,大家伙凑些钱寄过去。那年,小孟发高烧在阿里的普兰,穷困潦 倒,给北京发了电报,曾哥独自一人跑去了那里。在小旅店找到小孟时,他已经奄 奄一息了。 这段时间,曾哥发现,聚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一个带俩,两个带四个地就来了, 也不用提前招呼。大有时尚的趋势,时尚也没啥不好。曾哥想。原先这些人都叫他 老师,他说别了,大家都是路上的人,我年长头发白,就叫老兄吧,可大伙说像黑 社会称兄道弟的且不顺嘴,就叫了他大哥。叫他老师也是有缘由,一来他当过老师, 二来因为他十几年前就开始独自在西北、西南边境少数民族地区跑,跑到今天,多 跑出些个经验,跑出的生生死死都很有意思和胆识,大伙心里就滋生敬意。曾哥跑 的速度慢,跑的细致,常常歇在个地方,跟人家放羊、放马、插秧、种菜。他喜欢 简洁的,喜欢民族的和民俗的,收集整理的资料、笔记上千本,照片如同垃圾,三 个电视的包装箱满满的。最初这圈子里的人还叫过他“大哥大”那时这词刚时兴, 挺新鲜的。他说,伤害中华汉字,免大。这个圈子的形成,据说是在北京八十年代 初期,曾哥和一个叫毛驴的人发起的。毛驴现在要活着,估摸着得有五十多了。是 个历史学家,油画画得也不错,后来死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 小丫进入到这个圈子完全是个错误,她哪都不愿意去,她说她没兴趣,哪哪也 比不了北京,比不上家舒坦。她除了在T 型台上演出,就是泡酒吧,要不然就回家 睡觉,她说睡觉最养人又减肥。小丫的家在市中心的银街,就是过去的东单牌楼。 曾哥和她相识纯属偶然,说偶然也算是缘分。那年在“滚石”酒吧,圈子里的十来 个人,为东北绥芬河的小孟接风。这小孟用了六年的时间,刚刚骑自行车把中国陆 地的边境走了一圈。确切地说,他还差一百多公里没骑完,扔下自行车坐上火车, 到北京找曾大哥,见面就嚎啕大哭。小孟的肚皮囊子空荡荡的啥没有似的,越快到 家他越空落,越要完成计划,心里越瘪虚。他不知道,自己最后这一段路骑完,再 去干什么? 酒吧的音响不错,放的是“包斯吐曼”黑人演唱组的歌曲,很爵士,一 段段和声,像心灵淌出的倾诉和祈祷。 音乐让小孟的心情略好,就闷头喝酒,大家也跟着。一个个都喝高了,才开始 吵吵嚷嚷地劝他。啤酒杯却叮叮当当没停,一直到后半夜。 邻桌上的男男女女一直在热闹,后来静下来也听心情好一些的小孟唠嗑:在西 藏……推着自行车过冰大阪,雪白茫茫一米多厚,坡挺陡,银( 人) 爬两步,车挪 半米,一天下来回头看看,走了才几里地,中午放的屁还闻得见。天黢黑了,只好 挖个雪洞子,偎在里边熬黑更。 吹什么牛,你丫知道西藏在南还是在北? 邻桌的人里站起个帅小伙,高匀的个 头。说完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又晃晃悠悠坐下。那边桌上就一阵嬉笑起哄,笑醉的, 醉笑着。 两拨人开始叫板,小孟端着酒杯凑过去,脚下绊上了猴皮筋一样。有人要阻拦, 已经晚了。小孟一杯啤酒泼了那人满脸,嘴里还嘟囔着:“你丫也算个银( 人) 儿, 多说顶根儿葱,配说西藏。”就打起来了。女人们躲在一边,男的全上了手。酒吧 的服务小姐和老板都躲到门外,当了拉拉队。架打得没什么精彩和恐怖感,像做秀, 都是酒惹的。酒吧里的音乐这时也跟上热闹,叮哐叮哐的震入耳膜。派出所来人后, 问明了情况。问还打吗? 就都说不打了。一个警察说,“不打了好,那就就地正法。” 大家都愣住,肚里的黄汤一下变成了水。 “没别的意思,既然双方态度都比较好,受的伤就自个儿治自个儿的,啥屑话 甭说。可人家酒吧里砸得乱七八糟,光酒杯就碎了二十三个,怎么个赔偿? 一人一 半? 谁发扬风格,赔十二个? ”这个小警察,黑瘦的干巴脸,笑得挺严肃。 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说,“我们自己对付,私了算啦。”他的牙可能伤到了, 嘴角在流血。 警察端着一杯啤酒,点着头站去了门口。 这个小伙子跟小孟说,“我姓陈,你看我们私了如何? ”“怎么个私了法? 你 丫的牙流血了,真埋汰,给你丫张卫生巾擦擦。” 小孟眨巴着被打肿的眼睛,边用餐巾纸堵着自己的鼻子边拽出一块递过去。样 子滑稽,善良得可疑。小陈没理会继续叫板,“你说你去过那些戈壁雪山,也没什 么可牛x 的。我说个地方,你要去过,不,不,你们那堆都算上要有人去过,就算 我栽了,今天这酒吧的损失,我全全赔偿,就连你们的酒钱也由我埋单。” “还埋单呢,我看你丫这是埋汰银( 人) ,说。”小孟在胸前往外抡着手,像 是掏自己的心。烦躁张狂的样子,不可一世。“墨脱,西藏的墨脱,在东喜马拉雅 山的南坡,号称‘孤岛’,要想进去,必须先得从北坡翻越雪峰山口。”小孟愣了 一下.然后坏笑着拽出鼻子里的血纸,没顾流出的东西问,“我没去过,你丫去过 ?” 小陈说,“我没去过,可我大哥去过,要不然我怎么这么熟悉那地方。”小孟 把鼻子流出的,胡噜了一脸问, “你大哥叫什么? ” “说出来吓呆你! ”“说吗说! 娘儿们腔腔。”“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著 名的‘高原独侠’,曾大哥。”小孟回过头挥挥手止住众人的笑,转过脸去问他: “你认识曾大哥? ”“我跟你说了,那是我大哥,我能不认识! ” 小孟把小陈拉到一直安静抽烟微笑着的曾哥面前说,“擦擦你丫的眵目糊,挺 直了别阳痿,你认识他吗? ”小陈推推眼镜,往跟儿前凑了凑,然后摇着头说, “面熟,似曾相识? ”“告诉你丫听着,这就是‘高原独侠’曾大哥,狗眼不识昆 仑。” 曾哥站起身,没说什么,从烟盒里甩出一支白三五烟,递给小陈。 小陈没接烟,却居然跪下了,“是您真是您我看过您的照片大哥我叫陈刚我可 找到您了我来北京做生意目的就是替我姐姐找您您还记得台湾的陈香吗? ” 曾哥连连点着头,把他扶起。小陈就给大家讲了一段她姐的旧事。 陈香那年和母亲拌嘴,去了香港找做生意的陈刚,然后她独自又来到大陆到了 四川,买了一辆自行车,想从川藏线骑车到拉萨。没想到在路上出了事。 一九九四年九月,曾哥刚刚从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墨脱县出来不久,正逗留在 川藏国道上的然乌湖畔,准备去拉萨。说逗留,实是无奈,因为那时然乌湖到波密 之间,有一段几公里的山体垮塌下来,若去拉萨,那地方是必经之地。因为塌方, 公路上寂静得像是荒滩。闲得没事儿时,曾哥也跑跑察隅人村或去藏族老乡家坐坐, 到湖边钓钓鱼。藏族人不吃鱼,所以打鱼的人都是外来开饭馆的,四川人比较多。 湖里的鱼好吃,是因为湖水凉,肉细滑嫩。然乌湖是川藏线上著名的淡水湖,入秋 之后,蓝天、碧水、雪山,湖畔坡头的灌木叶,金黄一圈,彤红一片。 这天,曾哥没了鱼饵从湖里早早地收了鱼竿,过了一片荒草滩涂,绕道回到街 子。街子上不同寻常,藏族茶馆前,仨仨俩俩的男女站在路当间在议论着什么。兵 站门口几个军人跑出跑进。 天空蓝得透净,没什么风。曾哥在一个四川饭馆门口,喊出老板才知道,东边 然乌沟塌方了。然乌沟曾哥来来往往走过几次了他心里最清楚,那一段的悬崖峭壁 都是朝公路倾斜的松动岩石,是个频繁出事的路段。 “伤了人没有? ” “不晓得! ” 曾哥把鱼竿扔在饭馆,小跑着去了然乌沟。其实他也不明白干吗去? 或许是凑 凑热闹? 几里地气喘吁吁到了那里,把他也吓了一跳,吓了一跳不是那场面有多么 可怕,而是那境况他太熟悉了,几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挤严了路面。五年前,也是 在这一带,也是如此坝坍塌模样,差一点儿要了曾哥的命。 几个道班工人在给两块一房高的巨石中央填炸药,准备炸开。其中一个喊, “曾大哥,你怕是不要命啦,别过来,危险。” 曾哥仰头看了看,几块斗大的石头懈怠地悬在崖畔上,他的腿有些酥软,可还 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胆战心惊地凑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儿他就问,“没砸到人吗? ” “没有! 你快回去吧! ” “检查了没有! ” “砸着也活不成。” 只有路基下的河水,哗哗地流。 曾哥灌下一杯啤酒跟大伙继续说。当时山谷里寂静得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有 种不吉祥的什么爬上他的脊梁,这种预感让他在塌方的石头中转着喊叫起来,声音 在山谷里回荡“有——人——吗、吗、吗? ”喊声不能太大,怕震落石头引来更大 的塌方。 一圈下来没什么发现,也没反应。 炸药装好,工人们扯开嗓门吼起来:“点——炮——啦——” 悬崖上噗啦啦落下石土,砸在装好炸药的岩石上,啾——啾,像尖利的子弹射 到钢板上。 曾哥不敢耽误地往回撤,慌张个趔趄,碎石间的脚步踩到了异样的东西,捡到 手里,他的脑皮就麻嗖嗖了。这是一个自行车的脚蹬子,套着块橘黄色的胶皮。他 想冲到点炮的人们面前制止,可他轻巧的登山鞋此时奇怪地挪不开步子;想喊,又 喊不出声,只能举着脚蹬子僵硬在那里。好在他没有离开危险区,炮没有点着。 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工人们爬上爬下地查找,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下,找到了 昏迷的陈香。找到陈香,炮就更不敢点了,直到陈香半天后完全清醒,知道塌方下 就埋着她一个,道班才开始炸石通路。 陈香是个奇迹,奇迹一般都出现在偏远的深山峡谷。她除了脑袋发懵嗜睡和身 上一些皮伤外,没任何毛病。工人们讲,从塌方里出来这么全须全尾全和的,还是 头次见。藏族茶馆的阿婆说,她是命大,有贵人左右。 曾哥,第三天随着一个转山的藏族人家走了,一去又是两年。 小陈说:“我姐姐让我在北京找您,听说前年您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了尼泊尔, 她在拉萨学了半年的藏语和尼语,也去了尼泊尔,现在还在。”实际上曾哥已经记 不起陈香的模样,他只想赶紧了了眼前的纷乱,就岔开话对酒吧的老板说,“这些 人都是我的朋友,损失我包了。” 门墩一样的老板叫老肥子,他说:“算了,算了,都是路上人,您的大名我老 早就听说过,您认我是朋友就全齐啦,还赔什么赔,看得起我,常来。” 诸位真不客气,再聚就到老肥子酒吧来,从此这儿成了漂泊一族的渊薮。 老肥子是中国改革开放后,首批玩股票的主儿,大发过一下。但应了那话,暴 富添病,他染上了毒瘾。没两年,把钱全买白粉抽了,还搭进家里的存款。本来他 想跑远点儿一死了结,可到了新疆一琢磨,反正也是个死,不如到西藏烧烧香拜拜 佛。就从叶城上昆仑山,爬过海拔六千多米的界山大阪,进了西藏,一路上活罪受 了,死罪尝了,没了吃喝没了钱,就乞讨要饭打零工,后来加入了一个藏族牧民朝 圣的队伍,匍匐长头磕到了拉萨,再没了轻生的念头,回到北京竟戒了毒。这可是 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出去跑跑竟能去了毒瘾。 小陈他们一伙中,就有那个俊秀的小丫。大家拼桌拢在一起坐下,曾哥就一眼 看上了小丫那双丰润亮白嫩嫩的秀手,双眼不够使唤了似的。小孟笑着说,“大哥, 你见过那么多世面,不至于吧? ”曾哥就说,“至于至于。”他俩说这话时,小丫 就在边上,小丫只是喜色不语,手却很自然抱在胸前,偶尔用手指尖往后捋一捋披 肩长发,动作很缓。 “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 ”曾哥问小丫。小丫说了,曾哥马上打了过去。 “你一定有男朋友? ” “有,可我好像一直在等你,跟他分手就是了。” 俩人就好上了,像老相识,省略了男女认知前的繁杂过程。 他俩似乎认为,把觉悟的东西再假装觉悟一遍,不如抓紧行动更来得重要。行 动着,思想自然而然。曾哥有个怪想法,他认为,漂亮脸蛋的女人好找,漂亮手的 女人难寻,他还说,能有一双好看的手,必定就会有一对好看的脚。让他说中了, 小丫就是,更何况小丫的模样也没挑。曾哥的敏感在小丫柔软的手心,在滑润的手 指肚和细腻的手背上,他得到了一种松懈的慰藉。他们手拉手成了习惯,小丫也从 不挎曾哥的膀子。后来京城的这个圈子里,常会听到他俩的传说轶闻。曾哥就笑着 说,我是瞎子放驴儿,不敢撒蹄儿。小丫对曾哥的感情中,爱和敬慕是二分的,敬 慕的成分里还多杂着一种疼爱,她觉得大哥这辈子不易,大哥十几年来,在外边跑, 吃得苦太多了,她要好好地疼他。曾哥烦她这种疼爱,曾哥说这种疼爱里边哩哩啦 啦拖泥带水的净是怜悯,怜悯是不平等。他又接着调侃,又笑又哭,必有缘故,上 边穿乳罩,下边套皮裤。 曾哥这次跟小丫说起独龙江,是他要去。曾哥在外走了十多年走累了,这回进 去,从下游到上游走完整条独龙江,就暂且不走了,在上游的一个村庄住下。在那 里的小学校,当个义务代课老师,然后把花剩下的稿费拿出来帮助当地翻盖一所小 学校。反正那里都是一师一校,盖上几间房也用不了多少钱。过去在外跑,净给当 地人添乱,别总麻烦人家,也干点儿正经事儿。不过代课接触孩子,最终目的是接 触他们的家人。不管哪个民族,孩子都是最被溺爱的。 独龙江是独龙族聚居地,很闭塞,环境处在一个热带雨林地区,蚂蟥毒蛇多不 说,山路也是崎岖难走。要是到上游,估摸从县城走,得用十来天时间,还得雇马 帮,驮吃的喝的用的所需的一切。听说那村粮食不够吃,能多带就得多带一些。都 算计完了,曾哥叹了口气。 小丫把脚丫褪出凉鞋,在桌下探进曾哥的裤筒里问,“大侠今天怎么居然也叹 起气来了? ”她知道,大哥喜欢她这样,只要她的手脚碰上大哥,大哥就会兴奋。 “没什么信心。我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得到上游? ”曾哥仰仰头,笑了笑,环顾 了一下四周。 “你行,没问题! ” 那是个热带雨林地区,是亚洲雨水最青睐的地区,且不论毒蛇蚂蟥,据说还有 疟疾、森林瘴气、热带传染病啥的,现在又多了一个想你,我会难以把持,因为想 你,路上腿脚要酥软。 “那诗《远行,你是我的背囊》我看过啦,都懂,女人那么重? 可我还是想劝 你,非去那儿干吗? 像去太空一样! ” “有统计,太至可都有一千多人去过了。” “还想去太空? ”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五日,木星上发现闪电,那亮度相当于三千万只一百瓦的 电灯泡,在一秒钟内骤然放光,多精彩。闪电意味着下雨,有水就意味着生命。” “你这辈子甭想了,还是从太空回来吧,我倒担心另一个事儿! ” “啥? ” “你这一走就一年半载的,我怕守不住自己,你知道我是离不开男人的……笑 什么笑,我可跟你说正经的呐。”小丫城市中的年轻经历,无法想象曾哥说的那些 困境,但她的困境却是现实的。 “好,那严肃点儿。我也正经地说,守不住你就放,离不开你再找,只要你喜 欢,能让自己高兴。日子过得愉快了,就是我们活得目的。就好像飞鸟说的,你跟 我愉快遨游。你等我也愉快,不等,再找个男友也愉快,回来再见面又是一种愉快。 我在北京城愉快,烦了就出去跑愉快,跑得不愉快了,我就回来。心理感受最重要, 你说呢? ” “我如果真那样了,多对不住你! 不说鸟说乌龟。” “我知道你说的,可乌龟那家伙每分钟心跳只有四次,我怎么也得七十多次, 能当二十个乌龟! 过去所说的肉体的沉沦灵魂的磨折,是生活误会的长途跋涉。你 愉快了,就是对我的最大对得住。相反,你一天到晚伤心欲绝,一股脑被思念二字 各占一半,搞得茶水不饮,菜肴不食,夜晚不寐,身体毁了什么就都没了,对得起 谁,都白搭。敞开心,思想会欣欣向荣。别像林黛玉,那是寄生,打住了算是一条 生命,你说她还能算是什么? 虽然她也有一双红酥纤纤的玉手。” “还是说我呐,说我不学无术,胸无大志混日子。其实你不仅不刚强,还十分 的脆弱。瞅你喜欢的,喜欢都喜欢软绵的脆弱的。我刚才说的不是气话,我有那想 法也是你造成的。脚啊,手的,你从来不说喜欢我,你知道你得喜欢我这个人。你 喜欢喜欢我吧,嗯? ”她抓住他的手,眼睛水汪了。 曾哥左摇右摇,似乎是耍动着脑袋,实际在看四周,然后攥住小丫的手说, “你总叫这真儿,谁说不喜欢你了? 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呀,我只是更喜欢你的手, 噢,被别人保险了……现在更喜欢你的脚了,你看你那脚。”曾哥把头低到桌下。 “病态! ” “也对! ” “你要这么下去,今儿喜欢这个女人的手,明天喜欢那个女人的脸,后儿呢? 后儿又喜欢一个女人的乳房,还有屁股、腰身、脖颈、小腿、大腿、生殖器,你有 完呀你。其实我明白,你是经过的女人太多了。” “你说话就是文静,柔声细语,我喜欢,就连怨言对我,都是轻描淡写。不过 的确,恰如一个男人代表不了男人一样,一个女人也代表不了女人。正因为如此, 男人向往女人。当他被女人激动时,那只是表层欲望所引起的,顶多叫冲动,是‘ 伟哥’意义的勃起,这在我们生活中哪哪都是,每个男人全可以到达,轻而易举。 可当男人被女人和女人的美一同撩动时,那才是身和心的真正冲刺,是超感官超艺 术超心灵的。女人,有点儿像三十六选七的体育彩票,三个号码对应上,虽说也不 易了,但你不会有任何得到,只有七七合一无缺,那才是最完美。当然,这个彩不 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那是一项公益事业。” “我要买,就是为了中大彩,没别的目的。” “不仅脆弱,也不高尚。” “没有纯粹的高尚。不信你就看,拿我说,我用自己的稿费去盖学校,表面上 是高尚,实际搀杂着自己的个人目的。但我的目的也不卑劣,不仅没有伤害别人, 还给他人带来愉悦和好处,难道不正常吗? ” “我也是矛盾,矛盾中喜欢你的这点儿坦诚,可坦诚做人也未必好。”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有相互的坦诚和尊敬,生命是难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