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独龙江山路是羊肠子,高上崖头,低进江湾。有平坦时,马夫们就扯开唇喉: “莓子——莓——子,我要摘下你”。叫崩那子的小个子马帮头,嗓门最高亮。 留神,敢情路边葡萄珠大的野草莓,红彤彤一片,抢了绿。 熟香也被贼日头,银晃晃地呼吸到空气里,微风浓浓的香。放一颗在嘴,净是 甜,没那城里草莓的水味。 曾哥看看天,看看挡住阳光的山峦,跳到一棵朽倒的老树上,让大家卸了马鞍, 在斯任渡口歇下来。歇下来才知道坡上几里地外的寨子就是雄当,而且寨子里,真 的有个女人叫莓子,独龙话称霞久。霞久整十九,霞久有个一岁多的娃儿,霞久没 了男人。 霞久落生的那季候,正是现如今的六月天,野草莓熟遍了山悸汀岸。六月.是 家家无粮,青黄不接的,霞久妈挺着大肚子去山上挖百合根儿头。寨里人都是吃这 过饥荒,得忍到七月苦荞熟。背篓满,身子重,妈就从坡上失了脚,圆咕隆咚的百 合根儿头,白花花一片滚没在草莓地。 妈就生了她,草莓就更红了,霞久也成了名。 霞久刚会走,就自个儿到寨外去摘草莓,姐在后撵也撵不拢。 一到六月,霞久就欢实了,歌也甜,脸也红。 霞久考到县上读中学,一年没读完就跑回来。八天的山路,跑了四天。黄瘦瘦 的小脸,没丁点儿汗珠。妈说,回就回吧! 莓子要熟啦。 没几天,寨子上下就听到了霞久的甜歌。 曾哥本想赶紧进寨里去见见这传说中的女人,给马帮探路的黑狗,向江上的溜 索一阵乱叫。 有人过江来了。 这是独龙江独有的独溜索,飞搭在滔滔的白浪之上,这边高,对面低。只要胆 大,有惊无险,滑去如飞。但要过来,溜索长百多米,愈爬愈高,攀起极艰难。 曾哥举起相机,焦距调好,就生出几分敬畏,是个身裹彩条独龙毯的女人。 阳光好,连晴日,云走尽,天洗过,绿的山,雪的浪。 马帮人全注意到了,站江岸一排,马儿停下嚼草,狗儿歇住狂吠。 女人并不轻松地过完溜,下了索架,呼喘着从裹毯里扯出白塑拖鞋,又抻出个 娃娃,撩开衣襟奶孩子。眼里没别人! 马夫们悄悄说:“是莓子! ” 崩那子冲曾哥更加小声地补了一句:“就是霞久! ” “想去你家坐坐行吗,霞久? ”看她笑盈盈地过来,曾哥问。 “好哇! ” 干脆,就走。一起去她家的路上,江水声送来马夫们的山调:“莓子,莓子, 我要摘下你,甜我也甜你。” “听懂他们唱的什么吗? ”曾哥笑看霞久。 霞久一边走,一边摘着草莓往嘴里扔:“熟了,吃呗! ”唇都红了。 霞久家在寨边边上,两间木屋中间一块菜地,栽的全是辣椒秧。地东边有一块 甜荞地,粉红粉红的,一直铺到江岸。 狗一叫,从木屋出来个妇女,蓝黑的图案文满了脸,几乎看不清五官。 霞久说:“我阿妈,别看她,文面了,才,四十岁。” 霞久妈接过孩子,笑一笑,闪开身让他俩进屋。木屋宽敞,有三十几平米,没 什么家什,空空荡荡。 坐在屋中间的火塘边吃煮豌豆,喝苞谷酒。曾哥问霞久,女人文面怎么回事? 霞久架上铁锅:“过去西藏,连四川,那边,都总来,骠汉,抢我们,姑娘! ” “为什么! ”曾哥问。 “你没听说,那歌子吗? ——独龙男人扎实的矮矬,独龙女人扎实的好瞅。” “现在没人文了? ” “年轻人,觉得丑! 我阿妈,是独龙族,最小岁数的,文面女。” “这今后不就没有了吗! ”曾哥似乎有些遗憾。 “没不了,等秋过,阿妈,给我文。” “你? ”好奇的曾哥睁大眼睛。 “我觉得,阿妈,好看! 觉得好,就行。文了,也少男人.来搅,要不,尽结 冤家。现在男人,喜欢不文,脸的,姑娘。” “你男人? ”不问不行似的,曾哥刨根儿。 “怒江的傈僳,修公路认识的,前年,怀上孩子,他就丢下我,跑了,过去真 是,好瞅他了。” “文面就是不再嫁了? ”曾哥想这有点儿像中原文化的贞洁烈女。 “不! 让阿妈,给我文,莓子,莓子叶,去县城,去昆明,搞旅游,搞钱! ” 霞久在锅里炒着百合,沙沙响。 “舍得独龙江野草莓? ” “听说,城里的,更好! 四季都有。”她似乎在寻问,一双湿闪闪的眼睛看着 曾哥。 有一百条道理劝她,可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曾哥的喉头滚了几滚。憧憬是美 好的,更何况是大山中一个年轻女子的憧憬?!想到这里,曾哥赶紧问:“除了脸上 文,其他地方……” 这时霞久妈在屋外说话,霞久站起身说:“我的,好朋友。 布尔,来了! ” 霞久打开门的同时进来了一个高挑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抱着霞久的娃娃。 布尔姑娘坐在火塘边一语不发一边吃着刚出锅的百合一边逗着小孩。 “有,事儿? ”霞久问她,她摇摇头。 霞久又说:“你是。刚从.下游来! ” “你怎么知道? ”布尔看着霞久。 “我才,从你家,回来! 你下来,也不跟我,招呼,让我白跑,一趟! ” 布尔看看曾哥问霞久:“听说这人是来盖学校的?!” 曾哥见霞久愣愣盯着自己,就点点头: “是,就在你们寨子。” 霞久说:“呀! 这可是,好事啊,是吧! ”她见布尔没言语,又转过头对曾哥 说:“我以为,你是,做生意的,老板! ” “老板倒好! ”布尔丢下这么句话。霞久看看曾哥看看布尔,摸不着头脑。曾 哥觉得气氛不对,起身要告辞。霞久问:“住,寨子吗? ” 曾哥说:“住,我去喊马帮上来! ” “就住,我短屋。我和娃娃,跟妈,住长屋。” “好! ” “那,我去,跟村长,说一下。”霞久的脸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