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村长叫登巴,登巴就是兄弟中的老五,五十岁了。 登巴喜“五”喜出癖。苞谷酒一瓶五口准干净,还能凭自持刀背篓挂弩,去深 山挖药。娶老婆也要寻行五的,一寻就寻到三十好几才在最上游的克劳洛寻到五姑 娘阿齐娜;生孩子认罚也要生五个;家里长吃食的只有三亩多,他砍出捆松明子背 上山,没白没黑地干,愣开出一亩半火烧田,凑了五亩地,正经儿,寨里谁家也没 他地多。家中盖房五米长圆木,一根儿垛一根儿,竟用去松树五十五棵。就连门廊 木梯也是五蹬。怪不得这灰头圆睑的登巴,身材长到一米五五,再也长不上去了。 他说够了,身材够了,岁数够了,这辈子满意。满意中说出几分凄凉:“心脏里总 是乱糟糟的,说不定哪天一觉醒不过来,或是过溜索掉到江里去。” 登巴虽这么说,强打起精神来也是硬朗朗一条汉子,圆脑门黑亮亮的。 登巴也有憾事,憾自己没生个男娃。可他说即使政府让再生,也就此打住,绝 不过五。信念是什么? 这就是信念! 遗憾顶啥? 啥事儿不顶。他说,屁。 阿齐娜抱柴从外边进来告诉:“索门婆婆给波塞老倌家又做巫呢! ” “早就听见她的巫鼓了,让她再快活两天! ”登巴说完用竹夹子把火塘里烤好 的洋芋,扔在曾哥脚边。 “你要管? ”阿齐娜把柴插进三脚架下,火一点点旺了起来。 “可别忘了,是人家男人把你养大的。” “可我是村长! ” “那你昨晚睡觉前说的话是屁! ” “我是说现在不管,等收了苦荞,她就五十五了! 再收拾她! ” “咔嚓——嚓嚓嚓”,曾哥在嚼吃着半生的洋芋。 独龙江寨子里的人,出生记年不记日。你问他啥时生的? 答:种苞谷时! 再问 她,收苞谷时,或种苦荞头茬,收苦荞二茬,或雪封山时。独龙江是弯曲的,弯曲 的独龙江水,凭着山谷沟壑的引导,多高的大山也不抬头看一眼,江流像日子,表 面哗哗啦啦地,实际灰灰蓝蓝地淌着忧郁。忧郁的独龙江,不管两岸葱葱翠翠一枯 一荣,自顾自地朝前走。夜幕一罩,江没了江,山也没了山。亏了有个太阳,要不 然人们就睡着永远不醒。这个寨子叫雄当,在独龙江上游的西岸,北高南低一漫坡 十几幢木屋。 这天,村长家的鸡叫过,如常,曾哥一早在江岸跑上两趟,不是为了锻炼,是 为了多呼吸呼吸干净的空气,这空气养人。江岸边的花椒树上跳下两只大猴子,也 跟着他跑。跑过卵石的滩坡,跳过荆棘的沟畔,从霞久家成熟的荞地穿过跑进村。 进了村,见索门婆婆屋前站着一大群人,差不多半个寨子都来了。 霞久走出人群冲曾哥又招手又叫喊,把胸前兜着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两只猴 子就蹿跳过去,围着霞久蹦着叫着,娃娃就不哭了,探脑袋,伸出小胖手。 登巴雄赳赳站在人群前,刻意了装束:旧军帽、旧军装,腰系绳子上挎着砍刀, 身后斜背着小口径猎枪,山麻绑腿紧匝匝,显出两只黑泥泥青筋暴露的光脚板。他 左手提着个竹桶,右手挥舞叫骂:“巫婆子你搞迷信,非当着乡亲们的面把你搞臭 不可! ” 木屋里传出女人哑音:“没良心的登巴死老倌,你家破屋今年非拆不可。”这 索门婆婆骂得毒狠,独龙族的习俗,家中死了人,不出一年要拆房迁址。 “你敢咒我! 不出来就去揪你! ” 吱……木门一开,索门婆婆居然跳了下来:“我看你今天怎么臭我! ” 索门婆婆还没站稳,只听登巴说:“你骗吃骗喝有功,奖你一桶,三天不吃粑 粑饭! ” 电石闪光的事儿,索门婆婆头上已扣住登巴的桶。一股恶臭冲天,索门婆婆身 上淌满大粪汤,惊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还做迷信不? ” 索门婆婆只管哭。 “好,你不表态,革命群众不饶你,再来一桶! ”登巴说着跑开去,没人敢劝, 只有俩猴子吱吱叫唤着跟他跑远。 人们捂着鼻子躲闪观望。索门婆婆哭着爬回屋里。屋里传来咒骂:“死老倌, 死登巴,你上山让蜂子毒蛇咬,脑门碰到悬崖鬼;种地碰到石头鬼:过溜碰到江水 鬼……” 没一会儿功夫,猴子出现了,后边跟着的登巴果然又提一桶大粪回来,继续叫 骂:“改是不改? ” “不改! 不改! ”屋里哭叫,嗓音更哑。 曾哥上去劝,登巴捶了捶胸,脸色灰黑得难看:“好! 咒死我也要臭死你! ” 然后转头对曾哥缓了缓气说:“曾老师,我懂法,不进她的屋,进去是侵犯,你放 心! 我今儿非把她灌足了大粪,臭死她,看谁家还敢让她做巫! ”他似乎喘不上气 来,歇了会儿说:“反了,什么时代了,还搞迷信! 我村长当得没意思。 出来! ”登巴的脸色更加难看,声音也弱了许多。 “就不出来,你能把我怎样! ”索门婆婆说着话,人出现在门口,上身已经脱 得精光。 “你不要脸! ”登巴义愤填膺,一桶粪泼扔过去,却摔偏进菜园子里。震得栅 栏边上的两棵柠檬树瑟瑟抖抖,落了一地拳头大的金黄熟果。 “好儿,给我菜地上肥,不用这么费事,脱了裤子就行。” 登巴急了,一伸手把枪摘了下来。索门婆婆躲进屋,咣当一声关上门。 “改是不改? ”他推开曾哥小声说:“她胆小,吓唬吓唬! ” “不改! ” 枪声响了,人群惊叫着跑得更远,猴子比人跑得快,跑进山坡的绿阴里。这之 后,猴子再没来过雄当村。 此时登巴像头发情的老熊,跳着蹦着,子弹已经打出了十几发。 曾哥细看,再没上去劝。子弹都打在屋顶上,木瓦碎屑飞溅。 “改是不改! ”登巴歇着脚,单腿跪在地上。 “不改! ” 又是一阵枪声,尔后枪声连着枪声——登巴不再问话,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劲 儿向木屋放枪。 许久。就连屋中颤颤的“改、改、改”也被枪声湮没。 终于登巴用枪戳在了地上撑起身子,吼道:“出来! 缴枪不杀,把你那破妖鼓 扔出来! ” 索门婆婆哆嗦出了木屋。人群开始围拢。登巴问: “鼓在哪? ” “在这,藏在波塞老倌家了! ”崩那子举着鼓挤出人群。霞久恶狠地朝他吐过 去一口唾沫。崩那子突然嘎了兴致愣住。 登巴抢过扔在地上,只一枪托就砸穿。 “行啦! 见好就收,你已经够过分了。”曾哥拖拉着登巴走开,人们也散去, 再没人敢进索门婆婆的屋。 回到曾哥的木屋,倒上一碗苞谷酒递给登巴问:“子弹打了好多发? ” 登巴用小手指捞出酒里的一只跳蚤尸体说:“一百五十五。” 然后连喝了五口,把碗扣在桌上。 “可惜! ” “反正猎也不让打了,政府。我都五十了,留着也没用! ”登巴蹭蹭嘴又说: “心里畅快了! ” 这个登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