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索门婆婆的娘家在木当,麻必洛上游河畔。麻必洛河是独龙江最大的支流。独 龙江全长一百七十公里,可头尾两端的落差竞有一千二百多米,而这滔滔狂涌的江 水中,居然有一半是来自麻必洛河。 木当寨子的人出来与河水一道,到了江边过溜索,上到西岸经雄当村,往下游 去翻山越岭八九天,可到县城。 索门婆婆当姑娘时,只到过溜索渡口,那儿有她家一块苦养地。 整个独龙江没有船,水太急。只有独木吊桥和溜索。溜索是竹子编的,所以也 叫篾溜。这里的篾溜一百多米,飘飘荡荡。十来岁的娃娃猴子般爬来爬去,像走山 路轻巧。索门却不敢,索门胆小。 索门那年十六岁。十六岁的索门胆小,但她包的那块苦养地,是全家四季紧巴 巴的一半口粮。 六月,苦荞花一开,就白了溜索东渡口一大片。过往的人都要在荞麦地头歇歇 脚,收拾索绳溜把。索门欢喜苦荞花,就是养麦地里没活路.也常走十几罩山路. 来地头坐上半天.膝肘撑着腮,看绽开的花瓣。 索门那年有了心事。 有个住对岸的汉子,过往的次数最多,溜板扎实地滑溜使唤,过来猛悠而下, 像长了翅膀;回去时只用胳膊,俩腿横叉,也扎实的快! 索门眼量过来来往往的, 没人能比。只是那人从不在荞麦地里歇脚,也不招呼人。索门耐看他来,更耐看他 去。去了她就又有了盼。 八月。爸妈脚跟脚一起来收荞麦。 那汉子又过江来,过江来和爸招呼,还给爸装了一皮兜草烟。那人武威,用的 是大弩弓。爸后来告诉索门那人是打猎的,皮箭囊里全是草乌毒箭。他打过的老熊, 大的扯不进木屋,家里的兽皮摞上房顶。 索门这时正在地里割荞穗,那汉子跟爸说着话看了她一眼。 慌得索门一屁股坐在地里,低下头,恨荞子长得矮,遮不住自己红脸。 晚上,她悄悄问妈,妈让塘火烟熏花了眼,正把燃着的明子往柴下放,随口说 :“打猎的! ” “嘘,谁不知是打猎的,爸还是呢! ” 妈似乎又觉出了什么,擦着泪水看她,要说啥,爸这时背着筐洋芋进来,索门 赶紧接下,倒在塘火边一堆,岔着话:“洋芋怎的一年比一年小,赶上鸟鸽儿蛋蛋 了。” 爸说:“蛋蛋也能填肚子,荞子不够,只能吃它。” 晚饭一改顿顿洋芋,妈在火塘三脚架上石板,烙着苦荞粑粑。爸拿出个竹桶, 里边是满满的野蜂蜜。爸说,是西岸那个猎人给的。苦荞苦,苦荞蘸上蜂蜜吃,就 不苦了。 “西岸哪个寨子的? ”索门问爸。 爸说:“雄当。” 睡前爸隔着熄灭的火塘说: “索门,荞地收完要翻刨个遍,你一人做不赢, 让你二弟帮把手,紧着天长,早点儿把二茬苦荞种上。” 索门撩开身上的独龙毯说:“不用,爸,我做的赢,还是让他和你去火烧地吧 !”然后蒙上脸。 “嗯! ”爸赞许地点点头,竹根儿烟锅一亮,照红他皱皱微笑的脸。 索门再刨地,把二亩地刨得细细的,还分成六畦:一畦叫野牛;一畦叫熊;一 畦叫马鹿;另两畦叫岩羊和虎子,还有一畦呢? 她想了想就叫“索门”。 又是一个初夏,这年苦荞长得格外喜看人,刚进六月就开了花,绽出一片雪白。 吃过头晌饭,索门要出门。妈说:“看荞花?!” 索门没吱声,头顶挂上背篓。 “带筐猪草回! ”妈嘱咐。 “是喽! ”索门已经跳下木屋梯。索门想,我就是看苦荞花去。 在荞麦地里,索门已经干了一整天,只差“索门”那畦地的杂草没拔,荒荒的, 遮浅了花色,零乱出高矮。眼见着太阳落到江西翠山后背去了,再不回转,道长路 黑,索门可怕死了! 可她还是想再呆会儿,就折了树权在地上画。索门没上过学, 索门家活路忒多,索门就紧了弟弟们读书。 不会写字的她,就在地上挖,一挖一条“江”,一条“河”。江长河短,河汇 到江里,江、河交汇的丫口,还放上一块锥石当山,就是眼界前的江河交汇景。索 门又采来青灰的冬瓜树叶,一片片把江里铺满。挺像独龙江了,那河呢? 麻必洛河 是翠绿翠绿的! 她得意忘形地抬头寻找,却吓了一跳。 那个西岸雄当寨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咧嘴在笑。 索门却哭出来,哭着还偷眼儿看男人的一双粘满黄泥的大脚。 “本来笑小孩子才剜土耍,你这么一哭,真像娃子啦! ”男人说。 索门心中没气,只是羞,没顾擦睑上的泪,拎着空背篓就跑。 “索门,天晚上,我送你一程? ” 他还知道自己的名字。索门有点飘然,腿却更快了,一会儿就上了大坡,回头 看,那人居然挂在溜索江中,冲她招手。索门不跑了,她要看他爬溜。那人身手真 好,似窜似跃,叉着的腿不蹬不踹全靠胳膊,爬搂了几下似的,就到了西岸索架上, 站定,又向她挥手。 天暗了下来,人已看不清,。可俩人还在两岸遥遥相望。久了,索门要晕倒, 她觉得身上热,多少个地方都在蹦跳,腿就软软地,身子跌进草丛。 那人终于走了,索门却愣愣望了许久已经望不见的溜索。 再上路,她没了怕,像只小鹿。 第二天,妈不高兴,光顾玩,连筐猪草也不打回。 “妈! 今儿一定扎实地背回来。”索门说。 “还去? ”妈问。 爸说:“两亩地也够娃辛苦,由她吧! ” 索门这时已经上了山路,竹篓在背上跳。她见四下没人,还小声唱起山谣谣, 那是听妈唱熟的,可今儿索门是头一次唱出声:“青山绿竹苦荞苦/苦荞荞苦丫丫 哭/丫丫哭成泥糊糊/泥糊糊长大荞麦熟。”一遍又一遍,声音却越来越小,她觉 得歌还是绐自己唱,才好听。 走完了麻必洛河就到了独龙江,江岸上没几步路,到了苦养地头,到了地头, 她愣住了。昨天她挖河掘江的地方,盖着一方五彩的独龙毯。 他已经来过了! 让我在这儿歇了等? 索门轻轻掀起毯子,还是昨天的“山”, 还是昨天的“江”。不同的是“河”里放着一块长条绿石头,绿润润不沾一丝尘土, 像颗被雨水洗冲过却还没熟的大山椒,贴在脸上凉咝咝的。一头把根儿上,有个洞 洞,只是没有绳,要不然的话,可以挂在脖子上。索门想了想,就裹进裤腰里。 索门那畦苦荞地的杂草,不经她麻利的手。地里的草干净了,人也闲下来,可 索门的心更慌了,她知道,今儿一定能见到他。天还早,日头刚打斜。等人,比吃 苦荞苦多喽! “索——门,索门——门。”东山林里有人喊。 心就一下不慌了,没想到他今儿来得这么早。这早,让她高兴。她破天荒,向 山上摆了一下手,索门只挪转了转脸看了看苦荞地,男人就来到面前。 “猎没打? ”索门看他背一篓野韭菜。 “不能再让你空篓回家,你爸骂了? ” “没! ”索门第一次感到男人的心细,差点儿泪出来。 男人眼尖,男人说溜索上过来了人。就一手拎独龙毯,一手扯着索门,跑进了 苦荞地。铺上毯子,俩人躺了下来。躺下,男人就搂住她。 索门尽管让他搂住,挺出脑袋问:“你要干吗? ” 男人反问:“你想让我干吗? ” 索门笑了,笑着把男人扑在自己身下说: “我想看你爬溜索! ” …… 索门婆婆似乎是饿了,不再说话,只是在火塘灰里扒烤着洋芋。 “您那时一定很漂亮! ” “你想错啦! 我长得平平常常,随便碰撞个独龙姑娘都比我强。我后来问过他, 他说他是看上了我的身子,就是奶子和屁股,我做姑娘时的奶子好看,爸都夸过。 可不像现在,现在瞅都没法瞅,跟草鞋底子板一样。”说着她用独龙毯把胸口围严 实。 “后来呢? ”曾哥问。 索门婆婆挤了挤发红的眼睛,泪下来两行,却笑了:“后来他非要看那块绿石 头! ”她似乎沉浸在往事里,竹夹子从热灰里往外挑着趴熟的洋芋。 “后来呢? ”曾哥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问。 “后来告诉他绿石头在哪,他就脱了我的裤子。” “后来呢? ’’曾哥觉得有点傻,但还是没尽兴地补了一句“说说结婚? ” “还说呢! 爸妈都不同意,说他结过婚,岁数太大,一直又没孩子,媳妇羞, 跳江了。我跟妈说,胸奶子光腚眼,人家看了也爬过了! 不同意不成,你让我也跳 江? ” “妈说,你的脸让竹坯子刮到江里去啦! 在哪,在他家? 可你不敢过溜索啊! 我说,在苦荞地。妈没了法儿。爸笑说,是光天化日。爸当过兵。” “那你怎么过的溜索? ”曾哥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 “他像带娃娃一样,把我裹在独龙毯里兜在背上爬过来的。 过了江,我已经吓死过去了,他一直把我抱回家。” 火塘里一阵劈叭的火星乱跳,冒起一股淡淡的青烟。曾哥没了问题。后边的情 况他都清楚。 索门结婚第十年才怀上孩子,正是一九七三年。家里没粮吃,可索门嘴不亏。 那会儿,登巴还跟他两口子一起在一个木屋过生活,丈夫打猎,登巴打鱼。索门婆 婆说:“我那时候最安逸,身边两个男人,肚里又长着娃,润天气,晃日头,连连 着。连连着,就连来了灾殃。那天,丈夫在江岸夹网打鱼,登巴上山下套子猎岩羊。 大洪水就下来了,连连个哪? 连个丈夫尸体都没得找见。” 很静,屋外茂密的柠檬和山桃树,在风中沙啦沙啦地响,把空气搞得甜丝丝的。 许久许久。索门婆婆说出个秘密,惊了曾哥一下。索门的孩子是登巴接生的, 婴儿出生后那阵子,村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炊。 只有她一个能吃上苞谷稀饭和烤江鱼,奶水足足的,她娘俩都没缺口受委屈。 那年东崖鬼妖洞里的石头白得像苦荞花,果然秋后好收成,豌豆、苞谷、洋芋,屋 墙根儿堆的满满。是个下雪的晚间,登巴把屋里点上五处松明火把,塘火也加旺了 柴。索门问,你今儿这是怎么了? 登巴说,我要娶你做我媳妇。索门想了想没应, 再求,还是不应。登巴一气之下,挥着柴刀砍灭了所有松明亮火,搬了出去。听到 这里,曾哥心里出了点疑虑,不会吧? 登巴惟“五”,是个有信仰的人啊! 可,可 这也难说。“苦哇! 真苦,吃了半辈子苦荞,还让我受这番苦。身边两个男人,没 出一年都走了。热乎乎的日子,一忽打就冷清下来。” 索门生的是个女娃,娘俩相依,日子过得快,女孩长大,却偏偏喜欢上溜索玩。 最后还是嫁到麻必洛去了,又孤零零剩下索门婆婆。索门婆婆寂得无聊,女婿的爷 爷就过江来教她巫术。 学了巫,家家户户敬着她捧着她,还可东门出西门进,省了一人回家起火。 “你不以为这巫术是迷信? ”曾哥又恢复了提问。 “大家伙治病没药,不信也没法儿。鼓一敲,念念咒语,病人心思认准,神情 就好,病也去了大半。” 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曾哥忽又想起她的那块绿石头:“能让我看看你那翡翠 辣椒吗? ” “你也要看? ”索门婆婆皱眉凝神地看着点头的曾哥,神思去了久远。“不是 什么翡翠辣椒,圆粗扎实像个大手指头。听讲过翡翠娃娃吧?!现如今没啦,只我男 人见过,在老山红猴洞,打碎不整个啦,胳膊脑袋都分了家。老猴子腿烂了半截, 他去给敷药。好了常来雄当,喜欢吃柠檬。”索门婆婆的眼睛上蒙蔽一层白雾, “前些年县城来过几拨人要看,还有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 说换给的钱能买下独龙 江,我吓坏,好像被吊在溜索上,就告诉他们,扔进江水找我丈夫去了。”这回索 门婆婆说完,神情沉浸下来。 刮吃了几个洋芋,临出门,曾哥问了个一直他想问的问题:“你恨登巴吗? ” “恨,恨死他了! ”索门婆婆汪汪泪眼盯着火塘。 那个快放暑假的最后几天。曾哥带着雄当小学全校的学生.爬山过岭,去了下 游迪政当参加独龙江学区小学统考。三天后的傍晚,刚一进村,崩那子扯住曾哥说 :“曾老师,登巴要死啦! ” 登巴家一屋人,两支松明子火把照着蜷缩在火塘边的登巴。 阿齐娜和五个女儿围着在抽泣。索门婆婆披头散发,口中念念有词,盘坐在登 巴头前。听见曾哥进来,一动不动地问: “有药吗? ” 曾哥问:“什么病。” “心病! ”阿齐娜止住哭说。 曾哥摇摇头,又问:“就没别的法子? ” “唉! 要有鼓就好了,震他一震也许能醒。”索门婆婆说完又“吵啦牟哇矣拉 嗽……”念了起来。 “熊心可治! ”阿齐娜说。 “这东西哪去找? ”曾哥无可奈何地说。 “有! 缅甸有! ”崩那子说。 曾哥不由得又摇摇头,一来去缅甸就是紧着腿脚也要四五天,二来这季节的熊 心还不得是天价啊! “钱呢? ”他顺口溜出难话。 阿齐娜泪水又哗哗地流了出来:“索门婆婆把她的翡翠辣椒拿去了! ” 曾哥看了一眼索门婆婆,她的脸藏在零乱的长发里。 这时登巴突然坐了起来,愣了愣,伸手进了火塘,抓起一块木炭,举到索门婆 婆眼前,五指张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翡翠……”彤红的木炭在他手心燃跳了 几跳蓝色的火苗,慢慢熄灭了,变黑了,他也咕咚一下躺倒。当天夜里,登巴咽了 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登巴下了葬,离自家的木屋墙东只有十几米,坟上搭起一座木棚。他 的枪、刀、弩、箭囊,都挂在里边。 学校的工程进展很快,才一个星期,十根儿立柱竖起。曾哥正跟着人们一起扛 房坨,一个陌生的媳妇来喊他,说她是索门婆婆的女儿,让去劝劝她妈。 曾哥跟着她跑到了登巴的坟棚下,只见索门婆婆双手已经把坟刨了一个深坑, 露出了登巴的衣服,还要挖,谁也劝不住。曾哥上去拉,她一眼看见女儿,停住了 手,从怀里掏出一颗干黢黢的熊心:“女儿,把这也和你爸一起埋了吧! ” 曾哥心中疑惑,她是登巴的女儿?!女儿点点头接过熊心,放进土坑里,然后跪 下,悄悄地啜泣着,双手捧了土撒进去,掩埋好,抚拉平。这时候,曾哥注意到, 她的怀里跳出个翠绿的石头蛤蟆,一根儿麻线穿过蛤蟆的鼻孔.挂在索门婆婆女儿 的脖子上。 突然,索门婆婆大哭着从登巴的坟堆上爬起来,冲/ti人群,跌跌撞撞跑向 江边,跑向溜索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