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出事了。 天刚泛亮,曾哥就被吵醒,门外的声音近得像在床头。 “好大的石头嘎! ”“哪个混蛋猪狗噻? ”“丢脸,这是破坏! ” 推开门,屋外廊下已经站了一群男女乡亲。 “曾老师醒了! ” “快去看看吧,北京崩,有阶级敌人破坏建校! ”“北京崩” 是乡亲们给曾哥起的独龙名字,就是第一个到来的北京人的意思。 曾哥随着大伙到了学校工地,一摞昨天刚背上来的石棉瓦四分五裂。两块比竹 桶大的卵石,似乎不是砸在瓦上,而是砸在曾哥的心头。有人上去挪,俩仨的一堆 使劲儿,费了狠力气才搬下来。这瓦来之不易,村中的壮劳力也只能背两张,十五 公斤,去下游的孔当村,往返要五六天的悬崖小路,每张瓦中间都浸染着一片脊梁 的汗渍。值班。乡亲们点上篝火,轮流。第二晚后半夜又有人来,乡亲们敲起硭锣, 举起松明火把,那人扔下大石,跳到江岸向江上游跑。人们追到溜索渡口,不见了 人影。照那人扔下的石头看,比前次还巨。围着火边众人掂量,上下游三村五寨, 竟掂不出谁有如此大力气。 “不会是老山上的猴子们干的吧? ”“成精啦它,瘦猴、瘦猴,哪里来得这么 大力气,怪裘! ”“那能是谁? ”‘‘山鬼晓得! ’’有人建议去乡派出所立案。 曾哥说算了吧,有劳众位再经心几天,盖上瓦,就没事儿了! 他们说的乡派出所, 在下游的巴坡,如此乡亲们这等脚力,翻山越岭也要来去八九天。更何况。 那派出所的同志肯上来? 历史上就从未来过,这寨子还没沾过他们的足迹! 后 来,建校工程很顺利,再没遇到坎儿。到了七月下旬,地里的活路少,政府又不让 打猎,村里的猎人们都纠集起来,过溜索去麻必洛河的上游,挖虫蝼,挖天麻,挖 贝母。曾哥看学校工地上自己插不进手,也随他们过了江,不是采药,只半路随了 转转便回,学校的瓦还没背齐整,他总放不下全心。 出村时,曾哥见霞久抱着孩子站在一棵大香樟树下,.好像在等人,又好像要 给他说什么,看她一脸的不高兴,也没招呼。 出溜一个,哧溜两个,诸位从溜索都过了江,然后沿麻必洛河上行。不久,走 到个离了江岸一箭远的地方,众人歇在一幢独门独户的木屋里煮茶。屋前屋后,麻 田菜地,惟不见主人。曾哥问,“这家人呢? ”崩那子说:“在百合山上。”他东 山一指,“翻过去就是! ” 新鲜! 全国独龙族人口五千多,而四千多人都居住在独龙江以及最大支流麻必 洛两岸。远离江河的,恐怕只有这一家。崩那子点头时,曾哥说,要去看看。崩那 子见不让他跟着,就介绍:“这家一个姑娘带四个弟弟,父母早逝,姑娘叫布尔, 二十多岁没出嫁。曾有f :姐都死了。”曾哥知道布尔就是百合的意思,布尔姑娘 他刚到雄当时,在霞久家见过一面,白白瘦瘦高高的。 “是喽! ”崩那子说完把装酒的军用水壶递给曾大哥,去追挖药的队伍。 曾哥够牛,这多月山路来去,脚板惯了,坡虽陡,没打愣儿.一多小时就上去 了。上去就见东边的百合山,鲜花盛开,白灿灿,阿嘞! 心叹! 屈腿坐在大青石上 抽烟喘息,见山谷下百合丛中走来了人,近前,是三个十来岁的男孩。最矮的嘴快, 抹了把鼻涕问:“哪里客? ”“客”是地方普通话“去”的意思。曾哥说。“找布 尔姑娘! ” “你认得? ”还是那个小孩子问。 “认得! ” “跟我客! ”仨孩子不约而同。 他们带路,过了山谷,上到对面坡坡上,就看见密密的冬瓜林中的小木屋。一 只雪白的狗窜了过来,乱吠,被孩子们吼住。 矮小的那个,还把它的耳朵拽起,捏住鼻子,狗叫就在肚子里咕噜。布尔从木 屋出来,没话,只冲曾哥笑笑。曾哥赶紧说:“认得吧? ” “认得,独龙江没人不认得你! ”布尔挥着手中的竹菜铲,让曾哥进去。 不温不旺的火塘上架着半锅百合粉。这百合出土时,像北方人吃的洋葱头,揉 磨烂脱水,白沙沙像豆馅。有粮吃,这东西是零食点心,没粮时,充饥当饭。北方 的洋葱头是七层皮,独龙江的山百合是六层。剥洋葱头会哭,百合不会。 “就不上了吧! 我家离学校扎实地远,还得过溜索! ”刚坐下吃了两口百合, 布尔就来了这么一句。以为曾哥是动员她,让她兄弟去上学读书。本来曾哥没这想 法儿,经她这么一说就顺河到江,劝了起来。她不言语,自顾竹勺往手心舀百合, 再扔进嘴里。塘火颓了,要熄。 曾哥见仨兄弟看着姐的脸,一个个走了出去,就问:“你是四个弟弟对吧,那 个呢? ” 布尔的脸比那天还白,白的能比百合花,更像刚扒了皮的山榆根儿,这山榆根 也可一比:象牙。山榆根儿做弓弩最好,有犟韧劲儿,磁润润喜人,可布尔的脸阴 阴,阴上了几条黑汗渍。曾哥递给她酒壶,见她摇头,问:“信教? ”独龙江有很 多人信洋教.不抽烟不喝洒。 “不,不想喝! ”说完起身出去。天黑前,再没见她。 烟抽木了嘴,曾哥闲闷了出门,见旁边还一问矮小的木屋,没火塘,是卧室。 地板上散乱着几块独龙毯,黑黢黢不见了彩案。屋后是条一步宽脚面深的清水溪流, 西流进百合山谷。这家人怪,扔下客人全走了。只有白毛狗踮来跑去,和曾哥保持 着距离,又不离开他的视野。 太阳落得快,天却还亮。西边山上下来了扛着渔网的三兄弟。狗像一道闪光, 跃进了绿丛,迎了上去。三个孩子一脸欢喜,麻库兜倒出了半盆扁头鱼。仨人忙着 抱柴做饭,曾哥站在门廊上,独自望着幽暗下来的山谷。看着看着,忽的一片幽蓝 过后。山谷里就被黑暗笼罩,像一块黑布盖在脚下。 布尔回来了,布尔把几只独龙羊赶进坡下的圈里,进了屋。 布尔洗净的睑上泛出了红,笑起扎实好看。晚饭是没磨的鲜苦荞加了点大米, 黄鲜鲜的,就着烤鱼,还有一盆山菌子汤。饭后,布尔把兄弟们打发去睡觉,边劈 着松明子边笑着问曾哥:“见到霞久了是吧? 她昨天才从我这走。” “霞久? ” “你不知她欢喜你? ”就笑出白牙。 “噢? ”这是最好的反应,曾哥想。 “她和我最好,没有不说的话。她是生过了孩子,可她比先前更漂亮,还没我 大! ”她停了停,好像要等曾哥说什么,曾哥没言语。她又说:“好就好呗,没听 说过,我们这寡妇不缠人,你好你的,你走你的,给霞久再留个娃娃,更扎实喜欢, 我来养活都成。” “霞久的事儿,我俩自己处理! ”曾哥也大方地说。“她会跟我说! ” “我说的就是她的意思,她羞不出口。”布尔的脸被塘火映得更红了,好像她 自己是霞久似的。“这些日见到,她说的话就没离开过你,给没吃食的人家送大米 ;看病上药,你那屋成了卫生所;喊你出诊你就去,爬溜过江也去,黑灯瞎火不怕 蛇? 还带来北京菜种,开荒收拾园子;用自己钱盖学校,不要工钱当老师,她说你 傻气得喜爱人! 真的,这都是她的原话,我不识字,不会说。她说过两天收点北京 菜给我拿上来——过两天,唉。”说得挺兴致,却又叹气。曾哥很想听她说下去, 可她已经打住话。加柴,又燃着一根儿松明子横在塘火的三脚上。“酒呢? ”她问。 曾哥递过酒壶,她只喝了一口,曾哥没接说:“你喝吧! 这苞谷酒我喝头疼! ” “做遐拉? 包你不痛。”“太晚了! ”“不晚,马上让你喝上,两支烟,你抽 !” 说完她坐上开水,加上柴,出了屋。屋外听得嘎嘎鸡叫,就提一只进来,柴刀 脖子一抹,血流进泔水槽,炸水退毛剁碎。曾哥第二支烟没抽完。一壶酒已倒进锅。 遐拉其实是藏语,被独龙话借用过来,就是肉酒的意思,把肉炒熟加入白酒, 微火煮开,加入独龙江特有的槭树汁油。这种酒曾哥喝得种类多,岩羊肉遐拉,野 牛肉遐拉,麂子肉遐拉,飞鼠遐拉,野蜂蛹遐拉,蛇肉遐拉,江鱼遐拉……似乎是 肉都可以做遐拉,当然曾哥最常喝的是这鸡肉遐拉。这里的鸡不像城里的鸡,都是 漫山遍野地跑,挑吃草虫子长大的。遐拉不仅祛寒祛风湿,还滋补身子。喝着遐拉, 她说:“霞久要在就好了! ”说着笑看看屋角的木板床,那上面有一方叠得整齐的 彩条独龙毯。 “你读了几年书? ”曾哥扯开话题,更想知道她的身世。 “我说过,一字不认! ” “可你很懂事儿,胆也大,什么都不怕……” “我就知道你为那事儿来的! ”布尔脸色缓和,看不出她说的啥。 “说说你自己! ”曾哥感到再说学校和她兄弟读书没意思,想更多知道她。 “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小时叫四丫,就是独娜,后来仨姐姐全死了, 妈就给我改名叫布尔。百合不死,百合年年长高一米,花愈开愈多。花籽落的地方 又长出小百合。三姐死时,我十岁,正是青的青黄的黄,丁点儿不收的五月。百合 当不了饭,吃久了,人是软趴沓沓的,我一下躺倒爬不起。爸就搂着我叫‘布尔, 布尔’流了半夜泪,第二天再没醒,爸疼心,爸是不敢再看着我也死去。爸走了, 妈整日哭,泪干,眼就瞎了。那年屋后的小溪都不再淌水。妈拄着棍子又拉扯了我 们姐弟三年,也走了。走前,妈摸着我的脸说:我要去找你爸,可心放不下。你这 脸嫩白得男人欢喜,还是刺文了吧! 我们女人经不住男人哄,文蓝了少男人搅,过 几年再嫁,把兄弟几个带大。文面,凭什么? 怪疼的,不找男人就是了! 妈赌气, 就闭了眼。”布尔擦完泪,喝了口遐拉。“大弟那时在下游孑L 当读书,学习扎实 的好,家里积攒全供了他,也争脸,考上了县一中。可一年后,好好的娃儿。又抽 烟又喝酒,回来不干劳动光是要钱。可恶的是深更半夜摸上了我的床……我怎么还 有睑嫁人,我俩都是猪狗。你别那么看着我,我没二麻。”二麻就是醉的意思。布 尔又喝了几口说:“上学是为了客县城活出模样,做个干净的城里人,可他愈学愈 坏! ” “所以你弟弟们都退了学?!”曾哥理解地咬着唇上的暴皮,点着头。 “就不学了,书里都是坏,还读? 收拾百合山好不好! ” “其实,我来不是劝你让兄弟们去读书,是……” “是带我走,送我去派出所! ” “什么? ”曾哥诧异,“你说什么,去派出所? 从哪说起? ” “学校那瓦是我砸的,我恨学校! 我不怪霞久。” “那么大的石头? ” “明天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力气。”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 曾哥还是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 她的手,大骨节,粗糙,黑指甲缝。 “霞久没跟你讲,砸那瓦的是我? ”她停下手里翻转的竹夹子问。 “没有! 来你家完全是偶然,我是跟崩那子他们挖虫蝼贝母到的这里! ” “不谎? ”“不谎! ”“不谎? ”“不谎! ” “那明天你送我去派出所吗? ” “嗯……”这问题有些突然,曾哥的脑袋里,来龙去脉还没捋顺。 “跟你去吧! 毁你的东西,总不是件好事儿,都是你自家花钱买的,乡亲们又 费那么大劲儿背上来! 我认,但我没想到你能来百合山! ” 沉默了许久。遐拉也不喝,情绪挺坏,她低头又玩起柴刀。 独龙人的柴刀都挺大厚重,二尺多长一指来宽,紫竹皮条子绑匝的把柄锃亮。 如何办? 曾哥在想。布尔强笑着站起身:“睡吧! 我想霞久了,她在这儿就好 了! 明天下去,在霞久家住一晚再走。睡吧! ” 说着指指那张木板床,出去了。门“吱”的长长怪叫了一声,很麻心,像刚刚 哭过又嗽了嗽嘶哑的嗓子。 曾哥躺下就寻思主意。这事儿哪有她想得那么严重,她不是想霞久了吗? 得! 就带她去。心里平静下来,一觉睡过去。 天大亮,火堆已经点燃。打开木门却没有“吱”叫,看是门轴上有人倒了水。 布尔在门廊上托腮坐着,面对着百合盛开的山谷,曾哥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才猛转过 脸:“别吓唬我! ”苍白的一笑,今天布尔头亮发净,新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袖 麻布衣,打着绑腿,光脚穿一双旧军胶鞋,脚边的红蓝花麻包里,放着过溜索的溜 把绳子。她突然问:“船是什么,怎么能过江? ” 曾哥说:“这个江跟那个江不一样,这个江水急。船跟床板差不多,人在上边 划水漂过去。” 她想不明白,摇摇头进了屋,把剩苦荞饭热了热。吃过,俩人就上路了。 一路无话,无聊,连麻必洛河都看到了。路平坦些,曾哥闷得难受,正想找个 话题,她突然转身来笑眯眯说:“见见我的力气。”说着弯腰从小路中央的土里, 搬松一块卵石一抱上了肩,稍喘地说:“怎么样,信吗? ” “信,信,快放下! ” 咚。石头砸进路边的草丛里。她向曾哥轻松地笑笑,拍拍土,抡了抡胳膊,又 走到前边去了。 麻必洛河汇进了独龙江,穿过一片收干净的苦荞地,他俩也到了江边的索架下。 太阳正在南山尖上,江面晃出银光。曾哥用手遮住下半脸看看溜索,钢缆一根儿, 细绳似的高高垂吊在江心,塌了一下腰,又继续伸向对面的高崖上。把照相机左肩 右斜背好,他说,我先过! 就上去。 布尔在索架下大声喊:“求你件事儿行吗? ” “说吧! ”曾哥想,一定是让放了她。 布尔说:“你劝劝霞久别让她文面了,她听你的话! 你不喜欢文面吧? ” “文面有什么关系,挺好看的呀! ”曾哥说完,已爬向江心。 曾哥不仅属猴,天生猴性,百多米不经他爬。 布尔力气大却慢,待她过来,脸已是通红,呼哧带喘。曾哥拉住她:“过溜可 不如我! ”说完就后悔。 “废话! 我是女人! ”话脆,却柔。 曾哥看她要解索绳便按住说:“我是带你去霞久家住几天,派出所太远,我可 不去! 去回随你便! ” “真的? ”“真的! ”“不谎? ”“不谎! ” 曾哥跳下索架,看她还呆愣在那里,就径自夺小路向下游走去。到了江岸,听 见她在溜索上喊:“下了羊羔再去看你们! 我先回了。”晴蓝天、翠绿山,似衬, 一道白弧从溜索飞下,飞过滔滔白浪,飞向对岸。 .山路上走着,曾哥就看见 一株野百合花,直挺挺一根儿茎秆,突兀杂草丛间老高,茎梢几朵洁白的蓓蕾含苞 欲放。她说:“我是女人! ”是的,女人犯什么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女人就 是善良。 峡谷的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这段日子村庄里洋溢着烤玉米的香味,人们的脸上 全是喜气。九月一号,新学校落成暨新学年开学典礼仪式,曾哥在新校教室应酬着 独龙江上下游前来贺喜的乡亲。霞久喊了他几声才听见。曾哥一出屋,就见霞久身 边站着一身素衣的布尔,怀里还抱着一只独龙羊羔。 “给学校的贺礼! ”布尔说完把羔羊推到曾哥怀里,又回过头来,招呼跟前来 三个弟弟,然后对曾哥说:“曾老师,f i 都交给你了,要不是霞久去我那里磨嘴, 我才不让他们读书呢! 你可别辜负她呀! ” 霞久听了,扭脸就跑,布尔也追了去。 辜负她? 怎么能呢? 羊羔在曾哥怀里咩咩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