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光溜溜的大屁股蛋子,成天在眼前晃,晃得人抬不起脑瓢壳。” 曾哥一觉醒来,崩那子已经熄灭了火塘走掉。木门没有关好,吱吱地在风中扭 叫着,好像崩那子嘁嘁不休地还在说话,说他喜欢霞久,说想娶她做老婆,说霞久 文了脸也娶,可霞久就是不愿意,他求曾大哥帮助说和说和。曾哥说行,可好几天 没见她了。崩那子说,去了缅甸。曾哥不想起床,身体懒懒散散的。灰蒙阴晦的天 光,趴在房顶当瓦的破木板沿窥视,然后无声无息地转到圆木楞墙缝,试了几试, 挤进来,进来就歇在地板上,像斑马线。曾哥不情愿下床,就把胳膊腿抻了又抻, 团了又团,然后抱紧皮软的被子,嗅着霉潮,闭上眼。有了这个床,如果能再加顶 帐子挡蚊虫,这小屋在独龙江峡谷就犹如宫殿一般。是的,整个村庄就他一人睡床, 老百姓都睡在火塘边的地板上。刚到的时候,他也随着男男女女闻着松烟烤着塘火 那么睡。可久了乡亲们不干,他们说城里人跟咱不一样。几个老倌手快,劈的劈架 的架给他支了这么一个,比双人的窄,比单人的长。草垫、熊皮、独龙毯,铺得厚 厚的。 “……山陡,路窄,没法,总得闻它屁眼儿热烘烘的臭气。” 几年赶马帮的日子,归置到崩那子嘴里,就这么几句。 崩那子本来不该去赶马帮。 崩那子爸三年前到县城修路,让峭壁塌下的石块砸死了。不到一年,妈就带着 他和俩妹妹,改嫁到江最上游的克劳洛村。 崩那子劝过妈:“爸不在了,我是‘崩’,就是家中老大,快二十了,全家人 吃粮我撑,不去克劳洛,丢人噻。” 妈不语。再怎么说,妈就是无话。崩那子心里乱糟糟地不会了劝说。 崩那子的外婆家就在克劳洛,妈再嫁的男人一直未婚。崩那子心里乱,就乱出 句昏话:“妈,你和爸结婚前就和那男人好过吧? ” 妈脸上的文蓝抖纵,泪哗地淌下。崩那子就慌了神儿,崩那子发过毒誓,爸葬 了后,再不让妈哭。崩那子赶着说:“妈,就嫁那人吧,就嫁! ” 妈不语,也没欢喜,只是泪擦擦,看看门外阴阴的雨天,然后长长地吁叹着气。 家中惟一的一块塑料布,崩那子给妈妈披上,手里拎着大妹.篓里背着小妹. 在妈前面出了木屋。 有人在自家门廊上探出头来问: “崩那子全家出动,哪里客? ” 崩那子往山上一指,敞着嗓子说:“随妈嫁克劳洛! ” 再看走来的妈,几缕白发的头就昂进薄雨里了,喜笑着冲村里人点着头。 一家队伍去了上游,进了克劳洛。崩那子把妹妹安顿好,自己却住在了外婆家。 崩那子跟曾哥说:“妈和爸结婚前与外婆吵红了脸,快二十年没回过外婆家。”他 知道妈不会来找他,可他错了。 妈站在外婆家屋外的苞谷地里喊:“崩儿——崩儿——崩儿啊。”他不应,断 续着,妈的叫声和太阳一块落下去,没动静,天要黑。 外婆没了心思做饭,柴烧了加,加了烧,坐在一边吸长气。 后来外婆说:“你再不去看你妈,外婆也不留你! ”外婆说完扭过脸去擦眼睛。 崩那子进了苞谷地,见妈坐在地上,脸埋在双手里在抽泣。 崩那子说:“妈,我跟你回! ”妈拧了把鼻涕站起身。 “就回! ” 崩那子进了新家,哪哪都不自在,可崩那子住下了! 和妈和那男人,还有妹妹 住在一个大木屋里,一个火塘烘洋芋,一个饭锅去盛饭。但崩那子不情愿和妈的新 男人一起做活路。他去山上挖虫蝼,崩那子就去收拾地,他去打鱼,崩那子去砍柴。 一个月下来,他俩没照过脸。 大山里的日子过起来漫漫长长的,惟让崩那子宽点心的就是妈的脸上有了笑, 有了红,眼睛像跳跃的塘火苗。 一天,那男人去下游卖虫蝼回,买了两双军绿胶鞋,妈递给他一双,崩那子怕 妈不高兴,接了,却说:“那双呢? ”然后扫了一眼火塘边低头抽草烟的男人。 妈说:“你就不能叫他一声爸,那鞋是他给我买的! ” 崩那子不说话,仰头看着屋顶。 “叫声爸难不死你,我却要昏头! ”妈从没这么气说过他。他怕妈,怕妈的眼 泪。他偷看着妈,妈却没了过去的哀怨,一脸的温和,正拿眼睛看火塘边男人磕烟 锅。男人磕完烟锅,又蓄满,就着塘火点着。妈没咋着,崩那子就不怕了,不怕就 不说话,阴着个脸。男人低沉的声音,接住妈的话茬:“别拗咱儿,随他,这日子, 知足! ”“是啊! ”妈说,“饱肚子还得安心,才是日子! ” 后来就平平静静过了几天。 那天男人一连三天砍来了许多木料,堆在屋外。崩那子问妈,这是干吗? 妈说 :“盖间新屋! ”崩那子来了股邪火,一定是这男人想和妈单住一屋,做那鸡巴事 方便。攻上火的眼睛这会儿又见那男人穿着双新胶鞋,妈却光着脚板,就吼:“你 们是嫌我碍你们的眼吧! 好,我明天就客! ” 晚上,男人躲了出去。妈就劝崩那子,崩那子跟妈说:“我是有点赌气,可我 也真的要客外闯闯了,你千万别再哭,再哭让我犯难! ” “妈不哭了,这日子苦,再添进眼泪,我们就难过了,妈再不哭噻! ” “好,这我在外边就心放下了! ” “可你别冤枉他! ” “冤枉? ” “我俩商量好盖屋架三脚,是给你娶个姑娘回,妈想抱孙。” 崩那子看着妈往下说。 “我知道你心疼妈。砍木料的第二天,他就把脚扎了,糊了蝎子草,倒淌了黄 水,我就把鞋脱了给他,唬咧着他才穿上。” “我知道了,妈! ”崩那子想,那男人其实也挺疼妈的,妈这阵子也挺舒心的, 就说,“太晚了睡吧! ” “睡吧! 明天你要客几天的山路! 客前能应妈一句? ” “我知道又是那话,你俩过好生活,我叫不叫他爸不打紧! 睡吧! 可别再哭… …” “不会,再不会! 可你也真拗,睡吧! 睡吧! ” 清晨,太阳虽没露脸,却是个晴天,崩那子打点着上路。妈执意要送,说好送 到溜索渡口。走了好半天,妈才说话:“他也来了,按不住! ” 崩那子回头望望,那男人在老远跟着,见他回头,就躲闪进路边的灌木丛。崩 那子心里涌出一股对这男人酸酸的愧歉,腿就有些重。 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片冬瓜树林。然后妈扯按着崩那子的身板当拐棍,下 到江岸的篾溜索下。 “你可要常回克劳洛,这是你的家! ”说着妈把一包东西给了他,“他非让给 你带上,说路烂费脚。” 是一对麻线簇新的绑腿,里边裹着那双妈穿过那个男人也穿过的军绿胶鞋。崩 那子不由得往后又看了看,看不见。他把绑腿掖在怀,然后就着江岸让妈坐下,拽 过妈一双赤脚,揉搓了揉搓上边的泥土,给妈把鞋穿上。 崩那子上了篾索,挂上溜把,却没滑,而是向冬瓜林里寻找。那男人终于显出 了半个身子,早晨的阳光,钻透树林子,在他的身后头顶跳跃。 崩那子高喊了一声:“爸——”挥挥手,然后一跃,滑向对岸。 妈却在溜索下,笑着,哭了起来。 崩那子讲完,也哭了一阵。后来再说的啥? 啥时走的? 曾哥就想不起来了。 曾哥不能不起床,霞久来了。霞久的鞋、绑腿、裤子都湿喇喇还粘着青草叶子。 她拿出一个簇新的蚊帐。曾哥问,哪来的? 霞久说用贝母换的。装蚊帐的时候,曾 哥把崩那子托他的事给霞久说了。霞久说,不喜欢。说完又说,你没觉得崩那子的 模样,跟我们独龙男人不一样? 尖鼻子,黄头发。曾哥说,那又怎么样? 她说,崩 那子的姥姥家,以前住过一个传教的洋人。曾哥说,那又怎么样? 霞久说,甭说了, 就是不喜欢,再说我走了。 好,那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