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晚十点多,霞久和布尔来到曾哥的小屋。火塘边上架着几块湿柴,灰炭已经 冷了很久,只有曾哥用来当写字台的课桌上。 一根蜡烛照亮几个人的面孔,影子就投到木楞墙上,又大又弯曲。一些蛾虫在 烛火里飞来撞去,被蜡油粘住,焦煳烟儿跟了咝咝的响声冒起,火苗蹦跳几下,才 回了平静。曾哥坐在床沿儿,背后是雪白轻薄的大蚊帐。有夜风吹进。屋外,没有 月亮的村庄.静悄。听俩姑娘隔着课桌把来龙去脉讲完,他才点上一锅草烟。她俩 说的很郑重,很严肃。 下雨了,芭蕉叶在欢叫。 雄当村在独龙江峡谷上游的一个狭窄的滩头上,他们的耕地基本上是滩涂和山 坡,沙质的土壤中碎石多,加之海拔较高,只能种玉米、荞麦、豌豆和洋芋——就 是北方的土豆,但品种差,个头小。玉米亩产最高,大约一百五十公斤左右,而每 家只有两三亩地,所以粮食没吃到春天,家家户户就锅碗瓢盆都干净了,一直到收 豌豆前,几个月中,靠山上的野菜填饱肚子维持。 霞久和布尔商量,想到江河交汇的夹角山去开火烧地,多种些荞麦,她俩发狠 誓,一定要让家里人天天都有粮吃。可要去夹角山,就得要修建一条溜索渡口,竹 篾绳一百五十米编了三根儿.盘成大卷已经备好,可她们不知道怎么架? 怎么搞到 对岸,怎么固定在两岸的悬崖峭壁上? 现在江上都是钢缆溜索,篾溜早就不建了, 人们也渐渐忘却。 曾哥犹豫什么呢? 他是琢磨火烧地会殃及到四周的山林,似乎也不符政策,可 吃食只能从土里刨。第二天,曾哥走访了村中几个老人,还专门找了一趟索门婆婆。 索门婆婆虽然害怕溜索,可她看得多,看得也细致,但她提供的大多是人们的修复 加固过程。曾哥跟霞久、布尔去了实地考察了一番,心里才有了点儿底。 一大早,曾哥请了波塞老倌,招呼了村中的几个小伙子和崩那子,出发了。波 塞老倌小的时候看过大人们建篾溜索,有些印象。一上路就来雨,没多一会儿,那 几位就湿喇喇像刚从江里爬上来的。曾哥把照相机裹在雨衣里,也跟着一块淋透。 霞久、布尔她俩看好的火烧地,在斯任渡口往上走二十几分钟的江对岸,选好 的渡口江面宽阔有百米,江水湍急,波浪滔滔,两岸是绝壁悬崖——建溜索的好地 方。 曾哥先让崩那子带着一个小伙子,从上游绕到对面悬崖,寻棵合适的能绑扎篾 绳的大树。他和波塞老倌带着剩下的人在这边崖头,一株疙疙瘩瘩的老核桃树下清 理,支起木排索架,绑好大弓。弓绳是老倌的,据他说是收存了几十年的野牛大腿 筋,崩那子悄悄告诉曾兄说:“他唬吓舌头长,其实就是牛皮绳。” 大弓木,是来时路过的凹谷,波塞老倌和崩那子砍下的一棵胳膊粗的山榆树, 有五米来长,包下皮,白净净的。如此之巨的弓,曾哥还是头一次见。 霞久已经把篝火点起,柴湿,浓烟滚滚。这会儿她正从崖下的江边小心翼翼上 来,顶着一锅江水,然后挂在篝火上煮茶。布尔在四周砍寻着枯死的树枝,湿润的 山林里,噼噼啪啪传来脆响。 堆起了两堆柴,霞久和布尔就挤着坐在篝火边,笑着悄悄嘀咕。 布尔问:“生孩子就那么好? ” 霞久一睑严肃:“扎实地好,好安逸! ” “那我俩就都生一个,我生个女娃,你再生个男娃。” “不要,脸喽! 脸皮,丢到江里,去啦! ”霞久戳着布尔的腮又说,“那得有, 撒种的,跟种地,一样,伺候。” “有哇有! ”“哪个? ” 布尔搬扭霞久的脸,两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忙碌着架弓的曾老师。 “他,不依呢? ”霞久小声问。 “我有办法! 他说他喜欢文面的姑娘,我俩一起文。”布尔抱住霞久的肩头, 趴在她的耳朵上,又叨咕了一阵。 “可成? ”霞久推开布尔。 “扁头鱼开肚,石卵子凿锅,等把火烧地收拾完,我俩给他做遐拉! ” 霞久和布尔就用柴刀划破右手拇指,两条血口按在一起。篝火里的蓝烟青火苗 蹿上柴垛时,雨停了。她俩的脸被烤得通红。 波塞老倌“嗤——嗤——”学着鹭鸥叫,挥着柴刀,扛着一捆两米多长的青竹, 钻出密林。招来成群的白鸟,飞落在附近的林梢上。 青竹是为了做箭,修净枝权,头儿上套一截十公分长的竹竿节结,作为箭镞, 加重箭头的分量;箭尾巴劈开,插绑上竹皮子六叠的翼翅,再拿到火上烘烤调直, 搭弓射到对岸就大功告成。 如此这般,准备了十支。要说这架溜索也挺简单,发箭之前,尾巴梢上系住山 麻绳,射到对岸,有人接住拉过去,山麻绳连着篾绳,再把篾绳捆绑在树干上,两 岸抻直拽紧系好,就算完事了。 对面崖上有群猴子在灌木和岩石间钻来跳去,玩乏折腾累了,一个个胳膊挂在 树杈上,吊愣着神儿,看人们在岸上忙碌。 突然一阵惊栗,四处奔逃,转眼没了踪影。是崩那子他们到了,崩那子冲这边 招招手,一屁股坐下,好像在呼喊着什么,但都沉进翻腾江涛。江里飘起一层薄雾, 看不清楚他俩的形象了。 霞久倒了一碗茶端给曾哥,他接过招呼大家歇会儿,人们就围住了篝火。火越 烧越旺,每个人的衣服飘散着热气。 开箭了。曾哥从雨衣里拿出了照相机,把焦距调清这个原始镜头,他挺庆幸能 参与。箭弓对准崩那子迷蒙中挥动的手,波塞老倌喊着大家一起拉弓,“再拉,再 拉……松……”一个“松” 字没脱口,箭已弹射而去,麻绳虚与委蛇,箭竿抖颤蹿飞,可还没到对岸,就 跌到江里,像雨滴进海,马上消失,人们慌慌张张地往回倒着麻绳。波塞老倌说是 弓拉得不够劲不够大,再拉圆满些。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还是落江的下场。 人们垂头丧气坐在地上,老倌说是弓小,乏弹力。 布尔过去说要试试,老倌看拦她不住就说,说给你啊,女人动了弓,搞啥都不 赢。布尔兹当没听见已挂上箭,似轻轻一拉,几乎是个圆弓,一松手,箭带着哨音 飞了出去,但还是没到对岸就掉进江水。 还剩下一支箭了,孤零零戳靠着一块岩石,竹竿上几滴雨水,像在流泪。地上 已经盘开的篾绳,如同长长的青蛇,隐没在草丛,蜿蜒进小路。曾哥收好相机,到 大弓的跟儿前细细琢磨着。布尔一边往回拽着箭绳一边说:“弓不能再大,再大恐 怕没人能拉开了。”曾哥对凑过来的老倌说:“我看不用改,只把弓的仰角抬高就 成,仰角太小。”曾哥读书时,是学校运动会标枪冠军。 “能成? 可我当娃娃时看到大人们都是这样搞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搞的。” 老倌半信半疑又有些固执地说,没有动手。 “我来! 曾老师,你说怎么搞? ”布尔拿起了柴刀。 “拆开弓架,抬高到四十五度! ”曾哥说着和布尔干了起来。 再拉弓时,曾哥说:“布尔,你一个人来,我看你的力气富富有余! 人多了撒 手不一。” 老倌阻拦:“女人是不能动弓的,我说过了,女人弓,打不赢,箭会拐弯的, 刚才她……” 曾哥笑了:“让布尔再试试,看这箭能拐到咱们脑袋上吗? ” 霞久跑了过来,笑着捏捏布尔的脸蛋,“看你,的了! ”’布尔把地上抠了一 个坑,双腿踏进去,俯下身拽开弓绳,越来越满越来越满,布尔的整个身子都仰躺 在地时,“砰”的一声,她松了手,箭像一条长蛇,冲天而去,越过江心,越过江 畔,直落对面崖头,掉在一棵树上。 曾哥把躲到岩石后边的波塞老倌拉出来,高兴地拍了他肩膀一巴掌,然后又使 劲地挥动着胳膊,像他投掷标枪的动作。人们约好了似的,欢呼跳脚。 再看对岸,几只猴子争先恐后地爬上树,把竹箭摘到手,扔到了崩那子,然后 兴奋地吱吱乱叫着,蹿来蹿去。 三根儿竹篾绳全拉了过去,并成一股,两岸都绑扎结实,崩那子他俩爬了过来, 几只猴子也陆续爬了过来。 大家围在篝火边休息时,波塞老倌对曾哥说:“神了你,神了你! 搁置先前, 这活路总得倒腾个三晌两午的。”大家就说:“城里人都扎实地聪明。”霞久说, “是科学。” 吃正饭了,洋芋烤熟了,苦荞粑粑也在炭灰里焦脆了。水锅里翻腾着大叶子茶, 热气在人们头顶湿阴的空中飘散,很白,长久不逝。 布尔和霞久端茶递粑粑。崩那子在一边喂猴子。 饭后,布尔要过江去,说试试新装的溜索。崩那子说:不用,扎实得很。看布 尔已经挂上了溜把,曾哥说,那我陪她一趟,看看崖后的烧地。曾哥说话时,布尔 已经爬向江心。霞久给曾哥拿过一副新溜把,说了嘱咐的话。他说,放心吧,我又 不是头一回。 曾哥上了篾绳,新篾发涩,没溜出三几米,就不动了,只好耙,‘手脚并用地 爬。篾溜绳真没法比钢索溜,爬到江中,他感到左手掌剧疼,看看,是竹篾茬子刺 开一道深深的两寸长的口子。 回头再看青翠的篾绳上,血红一节节,像一条红环蛇。胳膊发软,眼前恍惚, 像酒醉二麻,原本黑红的脸,这时候铁青了。他有点后悔,有点不知所措。他望望 霞久,望望布尔,他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血流如注,胳膊不听了使唤。 一只手爬.根本挪不动身体,俩腿耷拉下来。前不着边,后不着岸,滔滔的江流两 侧,高峰耸立,身下白浪溅起的水花,湿了衣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使他全身僵 硬,后悔冒失。他觉得峡谷就是一把大弓,自己就是一支箭或是一粒弹丸,在绷紧 的弓绳中间,随时被弹射飞出。无依无靠,没有制止的可能。地球够大吧,它的旋 转都有月亮的引力帮助刹车,要不然一天只有六七个小时。可我这么个渺小生命, 却没了依靠。他想。 篾绳在颤抖,似乎弓绳真的要弹起,是布尔滑下来了。他知道这会更加危险, 与其说是来帮他,不如说是把他推向深渊。因为人们打造的这种竹绳篾索,是为承 担一个人过往的,俩人的分量,会随时断掉江里。再看另一边,妈呀! 霞久也滑了 下来。曾哥脑壳一阵僵硬,两岸的山峰在倾斜,篾绳在一点点往下坠……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很熟悉,是京城的生活?!当霞久和布尔都抓住曾哥的 一瞬,篾绳断了,三个人同时掉向江中。曾哥知道掉进独龙江的人,从来没有活的 上过岸,但他更加知道,有四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疼痛再没有了.双手像一把锁, 牢牢缠攥住篾绳。 灰蓝的江涛把他托举出水面,峭壁上垂挂的绿阴在飘飞;旋涡把曾哥拽到水下, 喝水像在呼吸,几口进肚,熄了焦灼恐惧。 在水下他呆了很久,胳膊像被抻长,关节一个个脱落似的。当他再一次钻出来 的时候,有一束阳光从两扇峭壁间照射在他的脸上,戗得他喘不过气来,差不多知 觉的帷幕落下,但手却不松。 老虎驾辕谁赶( 敢)?三条命都系在那里。 当脑袋被撞懵了的刹那,曾哥心里说道,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对不起了二位, 手再没了力量。他又一次被卷进涡旋,像走进黑洞。几幅温和的独龙人的面孔,几 张蠕动慢慢咀嚼的嘴告诉他:掉进独龙江,生还甭指望。其实曾哥丧失知觉的那一 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温暖和安逸。 曾哥他们遇难的时候,从县城进来的马帮到达了雄当村,他们带来了曾哥的女 友,小丫的信。 小丫的信中说,我要去找你,不管多么艰苦,要和曾大哥厮守,再不分开。 霞久把小丫的信,放到曾哥的枕头边,攥住他的手,他还在昏迷中,平静地呼 吸着,像睡沉。布尔给火塘里加着柴说:“两天了吧,他怎么还不醒? 是不是下去 给乡长报个信? ”说着泪水到了腮巴。 “再等等,他的手动了,快过来,是不是? ” 布尔拿起曾哥的另一只手,很久很久,她摇摇头。 乡亲们堆在屋外,一片,没话。波塞老倌和索门婆婆送饭来,递进屋,一笸箩 苦荞粑粑,一竹桶野蜂蜜。然后探进头看一会儿,像来时一样,无语,默默地站到 人群里。 “打开信,你看看都写什么? ”布尔说。 “对啦,万一有什么事呢? 是吧! 先替曾老师看看。”霞久拆开,嗑嗑巴巴读 着:“大哥:你的信走了两个多月,我才收到,是那么x(不认识) 远吗,x(不认识 )远得让我以为你到了天边。到了天边我也要找到你,我从北京飞昆明,大约十五日 能到贡山,二十五日前到独龙江……” 高山峡谷,路窄陡滑,四肢蹬扶,拐杖成了脱累,一甩手,扔进深涧,几朵白 云翻起,小丫的面容出现。 曾哥的一只手抬了抬,他醒了! 布尔首先看到。他醒了! 霞久也喊,二人的喊 声惊动了乡亲们,门被堵严实。曾哥睁开了眼睛,翘身抓住信纸, “是我未婚妻 的信。”说完他又倒头昏睡过去。 两个女人一人抓着曾哥的一只手,唱起了歌。 大山峻岭中的峡谷呦/两岸生长着男男女女/进来出去一条道哇呦/脚印哇自 己撵着自己/星星月亮出来啦又去/江水沙湾灌满了白鱼/激流堆不起沙子卵石/ 日子淌满得都是忧郁/山上哪来这么多水呀? /我的那个山谷咦啊咦。 众人低低地跟着合声:咦——啊——咦。 曾哥睁不开眼睛,可他又明明看到,乡亲们站在峡谷的对岸,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