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傍晚。宽敞繁华的长安大街旁,曾哥推着一辆残疾车,车上坐着小丫,在北京 饭店门口停住了。“进去吗? ”问完,吸着香烟和十月的空气。 “转转看看就行啦,我不想。”小丫说。 但他俩都没有动的意思。小丫抬头看看大厦说:“每个窗子里都有人吗? ” “不知道,我只知道窗户是为人准备的。” “心里不静,是吧? ” “没有在独龙江静,其实在喧闹的城市安静下来,才是高手。 能长久地平和,很难。即使平静,也蕴涵弥漫散淡哀婉远离的忧郁,像在峡谷。” 城市也像峡谷,大厦如山,大街如江。 其实独龙人的历史,就是迁徙寻找的历史。早年他们逆怒江大峡谷漂泊,寻找 自己定居之地,长途跋涉翻越雪山,到达独龙江上游,然后继续顺着峡谷往下游漂 泊。现在大部分独龙人,居住在下游境外的恩梅开江两岸,以及两岸的支流峡谷。 他们是不离开水流,我们呢? 我们是不离开公路。 饭店门口,川流不息,车多,少见人。曾哥心想独龙江到县城,出来进去都是 背夫马帮,惟见不到车子。也许真会有一天,城市和峡谷背反。他还没弄明白,为 什么回到北京不久以后想独龙江,到了独龙江时间长了以后想京城,总没有个能让 自己稳定下来的地方? 也许……不是城市或峡谷决定的,而是自己胸膛里的心态决 定的。或者这样的双栖,也是一种生存?!饭店的窗户突然都点亮了。仰头看,曾哥 笑了,他说,真像一张稿纸。但他的感觉和冲动到此为止,不管那一个个格子里填 写的是什么字句。没有冲动却想听到车轮转动,像城市人的匆匆脚步,像江岸上叮 叮当当的马帮,像不休的哗哗江水。他差一点儿把这长安大街,就想成是他的独龙 峡谷。他推着她继续往东走,红彤彤的太阳在曾哥的后背降落。夕晖下,模糊了来 来往往的车辆,直到长安大路的尽头骤然消失。 曾哥回过头的时候,一阵冷风吹开了搭在小丫脚上的毛毯。 重新给她盖好的那一刻,他注意到,瑟瑟的秋风里,没有落叶,没有湿润,连 沙尘都没有。他环视了一下霓虹灯的世界,想,这风不是风呀! 小丫说,“回家, 我想喝你下午煲好的热汤。” 车轮在转。 一般来说愉悦和欢乐之后,平淡、安宁以及无感觉的东西是生活的成分。但是 在悲哀之后呢? 曾哥想,悲哀之后还是悲哀,悲哀会是时间的主流。 小丫从贡山出发还没到独龙江岸翻过高黎贡山,就被滑坡的石头砸伤,砸碎了 右脚踝骨,砸去了五个脚趾。曾哥匆忙离开了雄当赶到县城,陪小丫回到北京治疗。 大峡谷里的学校,成了他一桩没有料理好的事情。曾哥想和小丫结婚,安静地在城 市里生活。从独龙江出来许久了,但曾哥总挥不去那种悲哀的忧郁。就是在京的漂 泊者,去老肥子酒吧聚会,他俩也再没参加,没了心情。他也开导自己,平静是和 忧郁相伴的,就该如此。犹如俄罗斯的民歌、蒙古人的马头琴长调所带给你的那样。 我们好好看看基督,他那么被人景仰却是悲哀的象征。悲哀和美在众多意义和呈现 上,是完全统一的,悲哀是生命的真谛,美是附着的光芒。 是啊,是啊,他想,悲哀会使艺术一次次飞跃,但不能使我们的日子飞跃。说 出来的,多于存在;说出来的,多于感觉。我们每天都在重复,而嘴巴不说话的时 候,只管进食。 曾哥是想把自己的生活简化,他想结婚,像讲故事一样,把精彩的情节有意忽 略,过程点到为止,把结尾着重去刻画,比如生个孩子,孩子结婚又生了孩子;步 履蹒跚的一对老人,手拉着手走在落叶金黄的林荫道上,搀扶着不要滑倒,路边一 把长椅.是那种绿漆条木的。小丫说,“你再耐心陪我两个月,我能走路了,再说 结婚。” 小丫的房子是那种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正屋,三间屋中的两扇隔断打开拆掉,宽 敞豁亮。摆设跟时下的家庭差不多,普通整洁。她有意把曾哥带回的弓弩、麻挎包、 独龙毯,都收藏起来。 陈刚来了,这是俩人没想到的,他们已经好久没来往了。陈刚来有三件事,一 是通知小丫的手保险到期,公司决定不再蓄保了;二是小丫的右脚残了,不能再聘, 他们需要左右逢源;三是送来他姐姐陈香给曾哥的信。 像许多事儿和许多人一样,正如春天和秋天,相知未必能相见。陈香是在曾哥 离开没几天,进的独龙江。用陈香的话说,曾哥小木屋里火塘灰还暖暖的,床上的 被褥还温温的。她不仅住在了这间小屋,还接替了曾哥的义务小学老师。她信中说, 在曾哥走后不久,霞久和布尔文了面,一个文的是野草莓,一个文的是野百合。文 好了脸,俩人背上竹篓,沿着独龙江去了下游,她们要跟着江水走,一直走到缅甸 的恩梅开江去。去干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 还回来吗? 不知道。走前还告诉陈香一 个秘密,她俩都怀了身孕。 小丫捧着信,忧郁地盯着曾哥的脸。曾哥忧郁地说:“恩梅开江峡谷和独龙江 峡谷是相通的,没两样。其实真正进入一个峡谷不容易,因为你找不到那个门。忽 然有一天你以为你进入了,但又发现哪哪都是门。好像懂了峡谷,却又不懂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