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吻 阿珂的顶头上司叫黄莲连,是一个年过五十岁的未婚女人。 凡是黄莲连的下属都体验过挨骂的滋味。不想挨骂的唯一办法就是使出浑身 解术跑独家,有了独家新闻,黄莲连会换上一张嘴脸,巴结那些立大功的小兵都 来不及了,哪还会骂人。 听那些被黄莲连当成宝的红牌记者说,被上司看重的滋味就像吃了吗啡,轻 飘飘的,一个记者不怕死的冲劲就是这麽来的。 阿珂没有尝过黄莲连的甜头,黄莲连给她的感觉永远就像苦瓜加辣椒。凡是 阿珂呈上的新闻稿,黄莲连不是瞄一眼就给搁下,就是挑剔地请出火箭炮伺候。 阿珂知道是自己不争气,所以每回被骂得灰头土脸,总还是好脾气地陪笑著, 就怕黄莲连气得当场倒地,那她的罪孽就大喽。 说起来,阿珂也算是他们报社的开国元老呢。 五年前,“明报”刚成立的时候成员总共是七个人,三名主管加四位员工, 其中包括主管阶级的黄莲连和社会新鲜人阿珂。阿珂的大学成绩优异,外在条件 又比其他几只菜鸟好,乍看下很具实力和先天优势,报社上下一致认定阿珂值得 栽培,黄莲连更是抢当阿珂的师父。 但几年下来,新人一批批加入,阿珂却没一点长进,当初看好她的人承认自 己看走眼也就算了,只有黄莲连想不开。恨铁不成钢加上求好心切,教黄莲连动 不动就把炮口对准阿珂—— 砰! 阿珂才刚踏出办公室,背後的门立刻狠狠地甩上。她的脖子一缩,接著叹口 气,习惯地拍拍胸口让魂魄归位。 这是阿珂从罗马回来的隔天。她一大早就进了报社,捧著熬夜赶出来的稿子 到黄莲连面前,结果——就是这样喽,碰了一鼻子的灰。 本来,这回到罗马采访珠宝商的任务,是排定由阿珂隔壁座位的关雅雯负责 的。关雅雯入行两年,负责旅游专题,风格清新独特,总藉由文字将各地风景描 述得如诗如画,读者反应很好,好几家出版社都看重她的才华前来邀稿。简单地 说,关雅雯就是黄莲连平日捧在手心里的宝。 阿珂是黄莲连失败的例子,关雅雯却是黄莲连的骄傲。黄莲连自信地以为, 她一手带出来的人不会背叛她,然而半个月前关雅雯突然递出辞呈,任凭黄莲连 怎麽说破嘴挽留,关雅雯还是挥挥衣袖,隔天就跳槽到一家国际知名的旅游杂志 去了。 也因此,到罗马的任务临时落到阿珂肩头上。 阿珂身负重任,却遇上一个超级不配合的受访者。那个珠宝商虽是华裔,却 没有丝毫同胞情分,她傲慢地告诉阿珂,她的珠宝早就举世闻名了,根本不需要 他们这种小报帮她宣传。 阿珂只好针对罗马的珠宝金光聚集地——“康多提大道”作了一番介绍,并 且做了挨骂的心理准备,结果和她预期的有点不一样。 黄莲连对“康多提大道”的特别报导没意见,倒是看到另一则名人采访的标 题,火气才细了上来—— “……你要写济慈、拜伦还是米开朗基罗都好,这什麽?啊?希腊神话!” 就这样,阿珂被吼了一个早上。 黄莲连总是固执地反对虚构人物和爱情主题,主观地否绝这两者的新闻价值, 也因此,喜欢写情人专栏的阿珂惹她不爽很久了。但毕竟报导不能以主观评定价 值,有旷男怨女从阿珂的文字获得共呜,黄莲连只好忍气任由阿珂去采访她的月 老神仙了。 可大部分的报导,她还是坚持下属必须选取“伟大”的题材,例如,有作品 进驻博物馆的艺术大师、名列教科书上的伟人,还有当代引领风骚的权贵,才值 得报导。 阿珂很无奈,她不是故意挑战黄莲连的原则,只是总有些题材太诱惑人了, 她总想赌一赌,心想:也许这次黄莲连会抛弃成见,被她选取的爱情题材感动也 不一定。 爱情是不褪流行的话题嘛,为什麽不算“伟大”呢? 彻夜不眠地把罗马神话和雅典的爱情传说整理成感人的文章,在她看来故事 很美呢,怎麽在黄莲连眼里就成了没价值的报导? 阿珂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差这件。她像只脑袋混沌的糊涂熊猫,离开 报社,带著相机单枪匹马前往“海屏新书发表会”的地点。 海屏是新窜起的流行作家,文章被文坛老手批评得一文不值,但奇怪的是, 骂她的人愈多,书的销售量就愈好。媒体为了满足消费者的好奇,一窝蜂地追问 海屏的感情生活,她的文章究竟好不好倒成了其次。 这是海屏的第三本新书发表会。阿珂的报社原定要将这则新闻排在地方活动 板,但眼看阿珂负责的每周人物专访就要开天窗了,黄莲连只好给她这条线索去 发挥,毕竟海屏是由媒体塑造成的新闻人物,总比阿珂的希腊罗马神话有卖点吧。 阿珂赶到了新书发表会的地点,推开厚玻璃,咖啡店里有两个服务生正收拾 著杯盘,距离入口最远的长桌上坐著一名女子。 阿珂猜想那个背门而坐的女子就是海屏,年轻的男造型师在帮她卸妆,助理 整理著桌上的资料。 阿珂清清喉咙,走向前报出身分:“您好,我是明报记者……” “抱歉,采访的时间已经过了。”助理很快地说。 海屏回头。阿珂诧异:“啊!筱微?” 纪筱微的葱白玉手轻举,颇有女皇架势地让她的造型师和助理退开。 “你!你就是海屏吗?”阿珂强装镇定。 这个纪筱微是阿珂的小学同学,也是阿珂的童年阴影。阿珂从小学到高中, 有十二年的时间笼罩在“纪筱微梦魇”里,问题就在於:阿珂对任何人都是一种 温柔的陪衬,任何时候都不喜欢抢锋头。 纪筱微的家境并不是特别富裕,但她从小学芭蕾、学钢琴,代表学校参加各 种比赛。 小糊涂蛋阿珂随随便便的维持中上水准,小野心家纪筱微却用尽心力争取著 第一。当纪筱微苦练各项才艺的时候,阿珂在家里卖面包混日子,纪筱微心理无 法平衡,她开始把阿珂当成对手,而阿珂的恶梦就这麽开始了。 就算阿珂无意参赛,纪筱微也能使出各种办法让身边的人拿两人放在一起比 较,例如—— 老师夸赞纪筱微又拿了班上第一名,不忘接著劝戒阿珂加紧用功,怎麽上次 月考拿第二名,这次却落到了第五名,应该像筱微一样维持水准才对嘛。 如果有个同学说阿珂可爱得像娃娃,马上会有人接著说纪筱微美丽得像公主。 还有,纪妈妈常常绕到柯家的店里来报告她家女儿的丰功伟业,然後柯家的 晚餐会多了这样的话题: “珂啊,你跟筱微都要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筱微去年拿冠军,你要加油, 也给他拿个冠军回来。” 阿珂不想辜负家人的期待,遂心情沉重了,结果,阿珂还是打了败仗。她不 在乎输赢,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安慰声浪总是强迫她对自己的败战表现出难过,不 知不觉地,她就真的变得很难过了。 阿珂上大学以後不再跟纪筱微同校同班,只偶尔会听到家人邻居说起纪筱微 的 消息。就在她几乎忘了纪筱微是她的阴影的时候,恶梦又要上演了吗? 纪筱微站起来,冷冷哼道:“没错,我是海屏,意外吗?” “呃,对啊。”阿珂僵笑,好意外啊,好像经过设计的,她总是後知後觉地 落入老天设下的圈套。昨天是路以麟,今天是纪筱微,什麽巧合都会发生啊。 “哦?我该和你一样没出息,才不教你意外?” “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阿珂向前几步,紧张地解释。 “你倒是不教人意外啊。怎麽?还在那家小报社当记者呀?!”纪筱微很快 打断她,又教阿珂摸不著头绪地挂上了和悦神色。 “想采访我,可以呀,我通融你五分钟,问吧。” “喔,谢谢。”阿珂楞楞地点头,把握时间地打开档案夹看了一眼,突然觉 头痛了。 据档案上的记载,海屏是少数以作风大胆取胜的文坛明星,她上个月应某杂 志之邀拍了半裸写真,还让记者偷拍到她和出版社老板进出宾馆的画面;她的文 风不忌血腥情色,支持她的读者大多是道德感薄弱、强调自我表现的新新人类。 阿珂很怀疑,海屏的劲爆话题就是黄莲连所谓的卖点吗? “要我帮你起头吗?”纪筱微双手环抱,盈盈笑著,然而那美丽的笑容却是 不怀好意的。 阿珂被动地抬头,纪筱微慢条斯理地说:“路以麟,算是你关心的焦点吧?” “以麟?你记得他啊?”阿珂觉得奇怪,路以麟曾经陪她参加过同学会,可 是纪筱微没道理对他有那麽深的印象啊。 纪筱微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不介意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吧?被甩之後,心情 如何?也许……我的下一本书,会针对你的感情问题作番探讨……” “等!等一下!”这回换阿珂打断她,但阿珂无力把话说完整:“你、你怎 麽会知道……”她不稳的心跳预告了自己即将遭受打击。总是这样的,只要站在 纪筱微面前她就倒楣了,可怎麽会扯上路以麟呢? 纪筱微慢慢地走到阿珂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因为,是我,要他甩了你。”阿珂不擅长隐藏白自己的情绪,只要几句话 就能让她乱了阵脚,纪筱微太了解她的弱点了。 “不,不是吧?”阿珂慢慢地摇头。 “柯珂,你还是这麽天真啊!你不知道路以麟是怎麽样的人吗?”纪晓微嘲 笑阿珂。 她那张脸在阿珂眼前放大,阿珂乱了、慌了,双脚像黏在地上似的,想走, 却动不了。 路以麟是怎麽样的人不该由纪筱微来告诉她吧? 结果,阿珂像逃难似地跑出那家店,直跑到了街角还觉得芒刺在背,纪筱微 胜利的笑容像把刀划过她的心脏。 阿珂迟钝,可迟钝的她,今天还是发现了惊人事实——原来她是天下无人能 敌的傻蛋! 根据纪筱微说的,她回想起路以麟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 他看了她的高中 毕业纪念册,知道她要参加同学会,然後提议要陪她出席……原来他在纪念册上 认出纪筱微,那时候就计画著要利用她接近纪筱微了! 纪筱微当时是某立委的红粉知己,身为国会记者的路以麟为了挖新闻,想尽 办法接近立委身边的人,也就是这样,路以麟认识了纪筱微。那阵子天天有他跑 的新闻上政治头条。直到立委发现纪筱微泄露消息,纪筱微潇洒地离开那位年过 半百、有家室的立委。 聪明如她,怎麽会不知道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没前途,她在路以麟身上看到了 希望,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应该是最适合的。她以为路以麟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 所以他接受了她,抛弃了阿珂。 纪筱微说:“我比你有利用价值,所以你被甩了,这就是路以麟,为了实现 他的野心可以不择手段。” 可是,纪筱微并没有告诉阿珂,後来路以麟还是因为阿珂离开了她。 其实有什麽关系呢?阿珂想,同样都是被抛弃,当初她不追究原因,就是隐 约知道他有了更好的选择,现在知道了是因为纪筱微…… 唉,有关系的! 这事实很现实地伤害了她。她喜欢的人“总是”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她。难怪 路以麟要说对不起,因为他移情别恋,对象是她的老同学,而她竟然什麽都不知 道。 冷瑟的风拂过脸庞,阿珂沮丧地走著,突然想到她的工作,完蛋了!她要拿 什麽回去跟黄莲连交差啊? 灵光一闪,她想到了路以麟在飞机上告诉她的消息。不想丢掉饭碗,只好把 个人的情绪丢一边了。 “法兰克福”是台北的贵族俱乐部。 阿可曾经看过一则关於“法兰克福”的专题报导,她知道这个建地四十公顷 的高级场所向来只招待会员,想不到,路以麟的名字竟然可以当她的通行证。 走进泳池区,阿珂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觉得怪了。听说有些怪人喜欢闻 油漆的味道,没想到她更怪了,竟然觉得这味道好闻,而且有点梦幻的感觉呢。 阿珂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深呼吸,近乎贪恋起那味道了。 接著,阿珂开始以记者的眼光搜寻可报导的新闻材料——偌大的泳池区充斥 著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活力充沛,观众席上的眷属小孩高喊著加油,台上有个年 轻人拿著麦克风中且布著战况…… 她边走边思索著。路以麟说得对,凡是名人都有报导的价值,如果那个茅璇 也——在这里,她可以偷偷拍他几张照片,然後对今天的活动略作陈述,就算大 独家啦。 “阿珂,你来晚了。”路以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阿珂吓了一跳,停下来瞪著他,就是这张阳光笑脸骗了她! “怎麽了?”路以麟微笑,阿珂很少板著脸对人的,要得罪她并不容易,他 竟有荣幸惹毛她。 阿珂垂下头,从他身边快步绕开。 纪筱微口中那个野心勃勃、喜欢利用人的男人,和她熟悉的、温柔体贴的路 以麟差距太大了。她不会记仇,也不喜欢教人难堪,可在短时间内,要她忘记路 以麟带给她的伤害,是不容易的。 他伤害了她,不只因为他利用她、瞒著她和纪筱微交往,真正教阿珂感到难 过的是,怎麽她曾经爱过的人会这麽深沉可怕呢?知道他的目的、手段,让她回 忆里有关他的美好在顷刻间消失殆尽了。 “阿珂?”路以麟追上去,伸手想拦阻她。 阿珂反射地往旁边闪躲,没想会突然踩空,来不及思想,心脏像被提到喉咙 的地方…… 咚!一声。 陆以麟被溅起的水淋了一身。一时间,有人尖叫,有人惊喊,也有人抗议这 突发的状况。 水灌进了阿珂的鼻子里,她想呼救,但水呛得她好难过,她徒劳地挣扎著, 紧张地意识到——完蛋了,她死定了! 陆以麟楞了一会儿,才惊觉阿珂不会游泳,他很快地把相机放到地上,脱掉 夹克,正准备往泳池里跳的时候,水里有个敏捷的身影朝阿珂游了过去。 阿珂不挣扎了,她放弃自主权,身体往水里沉。 失去意识前,她依稀感到自己被一张网子捞住。—— 如果这是死神的召唤,她屈服了。 主持人用紧张的语气宣布著现场的比赛情况:“……三号水道持续领先!” 男子矫健的身躯勇猛地向前滑行,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一个“障碍物”, 他眉头一拧,是谁?!谁敢阻挡他获胜的前景? 茅璇游到岸边,不经思索地掳住那人。 “恭喜三号水手捞到美人鱼一只,”台上的男人兴奋地发现。 旋即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和欢呼。 奄奄一息的女子被抱上岸边,他无视现场的躁动,沉稳地蹲在她身边,拂开 她脸上的湿头发,俯身…… 阿珂有了模糊的意识,她好想睡,可有个强大的力量介入,它强迫她呼吸, 它不许她沉眠。 阿珂又开始挣扎了,她喘息著,忍不住咳了起来…… “耶!有反应了。” “……快把医生找过来!” “醒了醒了!她醒了……” 徘徊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阿珂听见了吵杂的声音,像在讨论著她该往哪里 去。她向黑暗深处望去,倏然间,光源那头伸来一只巨掌,她的心脏又缩紧到喉 咙的地方,接著,她看到了刺眼的亮光…… 缓缓的睁开眼,她好想知道,是什麽力量牵引著她,是谁强迫著她呼吸,是 什麽原因让她不得不醒过来。 “阿珂!”路以麟焦急地俯身看她。 阿珂眨眨眼睛,是路以麟!为什麽是他?—— 她感觉到的那股力量,像来自一个无敌的强者,彷佛……彷佛是造物者,谁 都无法限它抗衡,只能被它摆布,它要她醒过来,於是她被征服了。不该是路以 麟吧? “没事了,阿珂,你没事了,没事就好了!”路以麟轻轻地扶起她的头,焦 急地、反覆地说著。 他担忧的眼神教她的胸口一紧,眼眶发热!这也是骗人的吗?他对她的关心 原来都是骗人的,这回他又有什麽目的呢? 路以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似的,只能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地轻 抚她的背脊。 在路以麟的怀里,阿珂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孤单,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想,如果她就这麽死了,会不会有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寻找她的魂魄呢? 不会的。找个男人爱她都升天入地求遍了,谁会在乎她的死活呀。 阿珂忍不住呜咽起来,真的好悲哀啊! 茅璇走出人群包围的中心。 “辛苦您了。”一条摺叠得方正的厚毛毯被捧到他面前。 茅璇回头看一眼他刚离开的位置。 “是。”他的下属意会地捧著毛毯走向阿珂。 活动中止了,连台上的主持人都溜了,大部分的人都围在池畔看热闹。 这就是他的战斗兵团吗?竟然个个都像充满好奇心的八婆围在那!茅璇十分 不悦,他很想一声令下,强迫运动会继续下去,但,要算帐也得等个适当时机。 这些人,明天等著倒楣吧。还有那个女人,她是谁? 他抬手触摸嘴唇,像订契约盖图章,他不曾随便地将唇烙印在女人身上,这 次是一次意外。 他迈开脚步。最好有个人能好好交代,那个意外怎麽会掉到他眼前的! 美人鱼?哼,根本是一颗蠢蛋!不会游泳还滚进水里干嘛? “威原”的年度运动会就此结束了。茅璇很不满意这种结果,他把一切错误 归咎於搁浅在池畔的“虫卵”身上。 哼,灾难! 经过一番折腾,天黑了。 路以麟扶著方向盘,侧头看看阿珂: “你还好吗?”今天的阿珂异常地沉默。落水获救後,哭红了鼻头,但始终 一句话也没说。 阿珂轻抚著身上的柔暖衣料,回想之前两个小时路以麟为她做的一切。他在 短时间内帮她买来了乾爽的新衣服,又坚持送她到医院做详尽的检查,说什麽都 要确定她毫发未伤。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心情也沉淀了。不论路以麟是温柔细腻,还是深沉复杂, 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反正过了今天以後,他们又将恢复过去一样——当永 远不联络的朋友。 如果她注定要跟爱神错身,谁也改变不了啊;如果路以麟一开始就告诉她, 他是因为纪筱微而不要她,她才真的会深受打击呢。 阿珂想通了,看著垂挂天边的月牙儿,微笑了。虽然月下老头不眷顾她,可 是阎王老爷放她一马了呀,该满足,该觉得幸福了。 他趁红灯的时候,从後座拿了一口牛皮纸袋给她。 “这是什麽?”阿珂温顺地接了过来,以著浓浓的鼻音问。 他耸了耸肩,意思是要她自己看。 袋子是密封的。阿珂捏捏袋子的厚度,将它搁在膝上,没有打开它的意思。 —— 大概是什麽舞台剧或艺术表演的门票简介吧?阿珂猜想。他以前就喜欢出其 不意地送她这类东西。想到今天差点到阎王府去报到,明天还有黄莲连的火箭炮 等著伺候,她实在没心情好奇袋子里的东西了。 车箱内沉寂了一会儿。 阿珂转头看窗外的夜景,轻声说, “我今天遇见筱微了,你还记得她吗?”不是试探,而是坦白,过了今天之 後就不再见了,这是她唯一跟他谈这件事的机会。 路以麟一震,阿珂的异常是有原因的!纪筱微跟她说了什麽?! 阿珂不等他反应,振作了精神,扬起睫毛,由衷地说: “原来她就是那个叫海屏的作家。她好厉害,哪像我……”这就是他移情别 恋的原因吧?抛弃愚蠢的她,选择优秀的纪筱微,才像个聪明的男人嘛。 阿珂总是轻易地谅解了身边的人。 她想,即使他为了成就不择手段,那又怎样呢?他忠於自己,总比她老是为 别人而失去自我好吧。 敏锐的路以麟猜到了纪筱微是如何让阿珂难堪的。 他表情僵硬,紧握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纪筱微曾说过,他们是同类型的人, 踩著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为了成就自己,可以时时算计别人。 的确。在遇见阿珂之前,他没想过追求一段稳定的感情。职场竞争激烈,为 了成就抱负,他利用朋友的信任,也利用女人对他的爱慕,他温柔地对待所有人, 让那些人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垫脚石。 直到遇见阿珂,他接近她,不为任何目的,而是她的特质吸引了他。他珍惜 她,小心翼翼地不像发展恋情。 但,的确是爱情。这是他利用纪筱微、瞒著阿珂和她交往,甚至和她发生关 系之後,才赫然明白的———— 他爱阿珂,因此不会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待她。 他对那些提供他有利消息的女人甜言蜜语、哄她们开心,甚至和她们上床, 唯有对阿珂,他很慎重,即使是牵她的手,他都会细心地去留心她的表情。 在阿珂面前,他失去了自信,也无法再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了。 他不愿意她知道他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耍弄心机的人,不想吓到她,不希 望 她看轻他。於是,他放弃了她。 他试过和他同质性很高的纪筱微在一起,但只维持了一个月。他跟她坦白, 他心里有个阿珂是无法被取代的。接下纽约特派记者的工作,他离开台湾一年期 间也试著跟不同类型的女人往,偶尔听记者联谊会的朋友提起阿珂,总忍不住微 笑,总以为她离他的世界够遥远,直到昨天和她偶遇……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海会枯,石会烂,只有阿珂是不变的。 现在,他明白了,他渴望安定的心是从阿珂开始的;经过这些日子,仍然没 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定下心来,是因为阿珂啊! 停下车,路以麟侧头,望见她清亮的眼,他悄然叹息了。 他想,如果感情的事能像采访一样有技巧可言,他大概就能得心应手,而不 是满心无奈了。 “阿珂……”他忽然开口,又黯然地打住。还是以前那种矛盾的心情,时时 刻刻顾及她的感受啊。 瞧他有话要说,又难以启齿的模样,阿珂很快地给他搬来台阶,微笑说: “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还有筱微,嗯……你也不需要解释,反正都 过去了,我想:……” 没关系!为了成全别人,她总是这样说,路以麟蓦地打断她: “我很自私。”直觉地,他知道她还在寻寻觅觅她的爱情合夥人,这次,他 只想争取,不想顾虑了,他要她的“有关系”他希望她在意他。—— “嗯?”阿珂楞了楞,怎麽突然这麽说呢? 他定定地凝视她 “所以,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懂得欣赏你。”只要他一个人懂她就 够了。 她皱拢眉头,这不是在诅咒她吗? 他笑了,很轻松的语气: “灰姑娘,相信自己好吗?”她总是没自信地否定自己。 阿珂一脸的不解。她是灰姑娘,这是什麽意思?还有…… 怪了!他的眼神,除了一贯迷死人不偿命的温柔电波,还笼罩著一股怀旧的 氛围……不,是一种眷恋情嗉。 阿珂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对!不对吧! 她跟他是过去式了,如果不是他放错电波,就是她看走眼了! 他注意到她眼睛下面的两圈黑轮,柔声道: “你需要好好的休息。”说著,靠过去帮她解开安全带。 哎!这男人怎麽就是不会遵守“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规则啊。阿珂紧张 地屏住呼吸,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椅背里。 “我明天会飞美国,等我回来,我们谈谈,嗯?”他有的是耐性。等阿珂恢 复精神,等他忙完这次的采访,等到一个好的时机,他将对她提出重新开始的要 求,他有把握她会答应的。 阿珂根本没听他说什麽,一等他松开带子,马上跳车走人。 跑进电梯里,她瞪著镜中的自己,两只手捧著排红的脸蛋,脑袋乱哄哄地想: 干嘛紧张啊?总不至於还对陆以麟存有幻想吧。 唉,不是吧。是因为她有点年纪了,而且又很久很久没跟男人这麽靠近了, 所以…… 叮!电梯门开了。 阿珂的心陡然一颤!迟钝的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是路以麟救了她吗?那麽……是他帮她做人工呼吸的? 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嘴唇,她的记忆像跑马灯,回想被救上岸後,陆以麟安尉 她、陪她上医院的种种过程,最後,心头一紧,脑海闪过一个影子,想到了她常 梦见的情境 弥漫著白雾的森林里,扑鼻的寒气就像游泳池教她贪恋的味道,她心悸莫名 地发现一个男人。 他背对著她,危险的讯息拉扯著她的每根神经,她应该转身逃跑的,但是梦 里的她,执拗地朝他走过去,每靠近一点,她的心脏就抽紧一分…… 突然间,他旋转身,而她猛地惊醒! 来不及看清楚那张脸,恐惧和激动的复杂心情在她醒来後仍延续著。每次, 阿珂总觉得松了口气,又深深觉得怅然。 在梦里,她希望发生什麽吗?阿珂不知道。那感觉是奥秘的,她甚至无法辨 别恶梦与美梦之间的模糊界线。 轻咬著下唇,阿珂有著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如果梦境是种预言…… 她抿了抿双唇,不知怎地,非常非常地希望帮她做心肺复苏术的人不是路以 麟。 她落水的时候,彷佛有一双臂膀箝住她,那双手臂的主人送给她氧气,他们 四唇交贴,像……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