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谨用这段凄美哀婉、鲜为人知的旷世奇情,为无数隐蔽战线上的工作者,做 别样的诠释。 仅凭他们工作的艰难性和残酷性,也该获得所有正在享受和平的人们的崇敬。 然而,在许多时候,由于国家的需要,他们中的有些人连牺牲的真相都不能向世人 和亲属公开。他们是真正默默无闻的英雄。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内心永远怀念他们吧! —题记 一 1999年初春,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维吾尔族警官艾山江结束了在南方边城— C 城的特殊任务。 艾山江是来自西北边陲省城—M 省公安厅国保部门的一名不为人知的警察。 “白杨树”是他的代号。几年来,他一直奉命出没在南方各个边陲重镇。他的任务 说白了就是运用特殊手段,渗透到那些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实则为犯罪团伙的公司 里,成为他们最信任的一员,获取有力证据,最终将罪犯一网打尽。 在离开C 城登机的那一刻,艾山江像是卸下一座火山般把C 城从记忆里彻底扔 了出去。几年来,每执行完一项任务,他都会获得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这种轻松 不会持久,新的压力更大的任务又会牢牢地攫住他,令他喘不过气来。就是说,每 往前行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投入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才能保证他不出危险, 从而平安完成任务。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想过要改变这种一张一弛一惊一吓悬念 迭出的日子,反而更加上瘾,就像一部上了高速公路的赛车,想停也停不下来。也 许是本性使然,他就喜欢刺激的生活,喜欢挑战和被挑战,他试过,自己真的无法 忍受平庸。 飞机穿透云层,到达一个极端的高度。借着这个高度,他兴趣专注地透视云层 之下的山山水水,村村镇镇。每次这样从云端往地面俯视时,他都觉得人类真的是 那么渺小,也那么渺茫。总会令他滋生一种占据至高点的概括力,一切尽在自己掌 控之中的信心。再一次俯视他为之效力的祖国河山,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 的微笑,那是溢自于心底的一种自信。自信对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艾山江时刻保 持着象征着力量和精神的自信感。与此同时,他也在做着另一种比较,这种飞在云 端的感觉与驰骋在马背上的感觉还不太一样。虽然都体现了一种驾驭能力,但驰骋 在马背上的生命安全系数要高得多,就算摔到地面上一百次,九十九次都有机会逃 生;而从云端里掉下去就不然了,生命会断然终止,根本没有自救的机会。想到这 层危险这层无奈,他的心略一发紧,但瞬间又荡漾开了,松软下来。他不怕,仅是 有些紧张而已。如果怕死,他就不会选择这份危险的职业。 他是那种追求轰轰烈烈生轰轰烈烈死的男人,很怪的念头,有与生俱来的成分, 也有后天的感悟,不具代表性,只是他自己要坚持的一种内心的东西。但是这种内 心的坚持必须有意义有价值才行。当初他瞄准这个职业时,一眼认定职业的高尚性、 刺激性非常适合他的性情。五年了,他从未后悔过,反而认为这就是他的人生,他 的人生之旅就该如此。云层呼啸着一团团扑面而来,又一卷卷从他眼前翻转着跌荡 着远去,永不再来,像一座座温柔的山峰,让他在攀登中迷蒙,在迷蒙中攀登。他 的嘴角继续泛着微笑,他想自己喜欢迷蒙更喜欢攀登,两种状态并存,于人生来说 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他甚至庆幸自己的富有,就人生经历而言,短短的五年, 那是多少个普通人一生的浓缩啊。就算让自己现在死了,总体上还是赚了。想到死, 他的内心不免有点感伤,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亲人,哎,人为什么不能一出生 就无牵无挂呢?那样的话,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干自己想干的事。 渐渐地,他的目光有些乏累了,他微闭起双眼,然而,5 年前成为警察的情形 又在脑子里历历再现,仿佛他的身心永远都不会停顿下来似的。那时,他是北京体 育大学马术系的进修学员,在此之前,是M 省的一名马术队员,曾经代表M 省队拿 过全国的“盛装舞步”项目的第五名和“障碍赛”项目的第六名。在母亲眼里,他 是个英雄了;在家乡父老眼里,他也是个英雄了;在马术队队员们心目中,他就是 个英雄。然而,他却总是遗憾,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虽然美妙,与对手一争高低的 过程虽然刺激,但说到底还是马与马之间的比赛,人与马之间的游戏,并不能最大 限度地体现人与人较量时的潜能。因此,他并不认为在马术比赛中获胜的人就是真 正的英雄,而应该是在人与人的较量,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才能分辨出究竟谁高 一筹。他从小就梦想当一名警察,也曾无数次假想制服罪犯瞬间的英雄感觉。然而, 他无法向人吐露他的理想,马术队的领导知道了会觉得他不安心工作,因此只能暗 暗寻找实现梦想的机会。他终于争取了到北京体育大学进修两年的机会。他希望自 己在此期间,既提高马术水平,更能脱口而出一口流利的英文。至于学了它与梦想 有什么直接关系,他并没多想,他始终牢记一个真谛:机会永远是为有准备的人准 备的。那时,艾山江只是暗暗准备着,并没料到机会已经匍伏在前方等候他。那时 M 省的反暴力恐怖斗争进入了严峻阶段,那种不同寻常的状况下,正需要一批优秀 青年加盟到反恐队伍里。只是这两方面的需要还没有迎面相遇罢了。 回想自己当初的从警动机和过程,艾山江用“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 悔”来形容自己的心态。他也曾自问:自己一直以苦为乐,激情不减的劲头儿是从 何而来?那时,每个周末他都要到中国公安大学去听英语讲座。在偌大的阶梯教室 里,他与刑事侦查系的同乡亚力坤成为好朋友。通过他,又结识了在公安大学晋升 警监的M 省S 市的公安局副局长阿迪力。言谈举止中,他多次流露出对警察这个职 业的羡慕,阿迪力心里什么都明白,暗中对他进行了考察,尤其对他档案里记载的 两次见义勇为的事迹颇感满意。因此,当阿迪力回M 省之前,单独约见了艾山江。 两人一番坦荡长谈,艾山江被阿迪力神秘而刺激的工作深深吸引,在他的强烈要求 下,阿迪力成了他从警的导航人,有意思的是,阿迪力结束了对他的考察之后,便 成了他的直接上级。 黄昏时分,飞机缓缓降落在北京国际机场。按计划,艾山江将在北京停留一段 时间。当艾山江打开指定的房门时,发现体态偏胖的阿迪力正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抽 烟,他的表情很肃穆。艾山江就知道了,自己又要有事做了。他们面谈到天色完全 黑透。阿迪力透露说,这次要让艾山江渗透到M 省一个有恐怖背景的公司里,因此, 需要对他进行一番相关技能的培训,比如针对公司注册、合资企业权限、如何报关、 财务报账等相关知识的培训,比如强化驾驶特技、训练使用各种武器、熟悉爆炸知 识的培训。阿迪力递给艾山江一张北上的火车票,要求他连夜动身。 艾山江已经习惯了行无定踪、充满变数的生活,自我调整的能力比一般人要强 得多,躺在卧铺车厢里,只需一夜时间,他就已经适应了从南至北的季节转变,他 为自己加了一件毛衣,算是从里到外唯一的变化。 天蒙蒙亮时,艾山江就醒了,他拉开窗帘的一角,影影绰绰的东北桦树林和一 望无际的冰天雪地开始真实地凸现在眼前。从中国的最南方通穿到最北方,对有些 人来说,是一生的理想,或者是一生都走不完的路。但他只须一天一夜就能完成。 就像有些人永远都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而他办过的一宗又一宗案件,阅历过的一 个又一个人物命运,让他的内心超常地厚重。由此他得出经验,一个好警察,是一 名旅行家,而且是穿梭人生阅历的最好的旅行家。而这些宝贵的财富,只要收获了, 别人是拿不走的。 等到太阳出来时,火车驶入了中国北方城市加哥达旗。艾山江在这个寒气袭人 的城市休整了两个小时,接着又乘坐火车直抵目的地—漠河。往前走便是中国的最 北方。走到北得不能再北了,火车若再往前蹿一蹿,就是另外一个国家俄罗斯了。 在两国交界处的边境小城就是漠河,艾山江到这里来接受为期四个月的秘密培训。 虽然已是早春,但边境小城漠河却仍是冰天雪地。艾山江打开车窗玻璃,呼吸 着北方特有的松木林的香味。远处是一望无际白皑皑的松榛树林,围绕着树林的是 零零星星的屯子,那些屯子的名称都很质朴,有北极屯,有蘑菇屯,有老虎屯,还 有熊瞎子屯,人们早晨起来怀着各种目的,拉着雪橇从屯子里出来,晚上又回归屯 子。屯子里有温暖的火炕,有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有心爱的姑娘,有说不完的 知心话,有火辣辣的东北二人转,总之,既便在中国的最北方,也有最火热的生活。 艾山江不由地想念起自己远在M 省北部的家乡。慈祥的母亲此刻正在做什么?妻子 和儿子又在做什么?他爱他们,他们也爱他,但此刻他却无法具体地给予他们爱。 如果说中国犹如一只雄鸡的话,漠河是鸡头,而他的家乡就处在鸡尾巴的位置。头 尾相连,前方都有望断天涯路的感觉,孤寂感顿时穿越时空交织在他的心中,一旦 意识到孤寂,孤寂便以平方的增长速度无限大地扩张,此刻如果没有一个牢固的支 撑的话,任何人都会被这种强大的力量击倒。艾山江当然不会倒下,一首熟稔于心 的哈萨克民歌《转场的队伍》在他心中无限沧桑地迂旋着: 转场的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只为寻找一处避风的岩洞, 走穿了茫茫的旷野。 用所有的衣物裹住身躯, —生活不可能再比这笨拙。 可怜的哈萨克!难道命运 注定你做这样的选择! 体温似乎要降到零度, 冷风依然在肆虐。 儿童们却无忧无虑, 在兴致勃勃地玩雪。 一位后生在马背上颤抖, 肩胛上堆起一层霜雪。 寒流围困着畜群, 大地仿佛被冻裂。 ………… 在歌声中和马背上长大的人,自有他们的灵魂支撑。 来自公安部的两名教官已经提前一天在这座偏远小城的培训基地里等着艾山江 的到来。 接照阿迪力的指示,培训结束后他在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回M 省执行新任务。 阿迪力有过这样的评价:如果一百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有当警察的天赋,艾山江 就是那百分之一;如果一百个警察中,只有一个警察能出色地卧进敌人内部,那么 这个警察肯定是艾山江。 二 1999年7 月,安琪从中国内地的H 省警察学院毕业了。在分配志愿表上,她毅 然填写了遥远而陌生的大西北作为她人生的第一个攀登点。 安琪是1977年冬天生人。在她的直觉里,大西北必定是她生命和事业中最重要 的开篇,因此,当M 省警方把招警启示刚一贴在学院的宣传栏上,宁愿轰轰烈烈死, 不愿平平庸庸活着的安琪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西北,选择了M 省做为她实现英雄 主义理想的舞台。她认定,在M 省的经历一定是不平凡的。 安琪含而不露地把一切手续办好,甚至连火车票都握在手中了,才通知母亲。 母亲本该生气的,但她用不温不火的语调表达了她自己,她说:“琪儿,你把事情 做得太绝,既然连走的日期都定死了,还跟我说什么呢?根本就没有回旋余地嘛。” 母亲的眼泪就那样一滴一滴真实地流着,好像这些年所有的依赖都到了头,希望也 到了头。 安琪毫无忏悔之意,她坚定地对母亲说:“我要做自己的主人!”听了这么硬 心肠的话,母亲慢慢擦干眼泪,她知道说什么都晚了,自己已经把女儿培养成一只 矫健的小雄鹰。是雄鹰就要到天空里飞翔,她明白这个道理。到了这个份儿,她必 须理智,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她说:“你的痛苦是被家庭重负压抑的痛苦, 是有才能得不到施展的痛苦,是想奔跑却被绊住腿的痛苦。我理解你,你想释放就 释放去吧。” 安琪有时候真受不了母亲越来越近乎哲理的人生感悟。残存在母亲身上的母性 和女性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少,她一门心思遁入佛门,正在远离人间烟火。十年前的 母亲还不是这样,那时她还是个世俗女人,幸福无边,因为有丈夫的疼爱。母亲的 变化皆因父亲突然出车祸的缘故。十年前,从大西北转业回到H 省才两年的父亲被 撞成高位截瘫。他在病床耗了整整十年后,撒手而去。父亲走后,母亲无法解脱痛 苦,信了佛。 安琪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怀。母亲把这一切解释为女儿前世与大西北 有缘,现在前去解缘了。万事总有个因果关系,就像自己当初从大西北演出回来, 在火车上遇到回H 省探亲的丈夫。那时他是个英俊的解放军战士,面对一位秀气的 拉小提琴的女孩,两人怎能不摩擦出火花呢?两人同行了三天三夜,之后就是频繁 的通信联系。一年之后,年仅21岁的自己,便怀着对爱情的浪漫向往,千里迢迢追 到大西北,找到丈夫所在的部队,在组织的帮助下举行了婚礼。说起来,安琪还是 在大西北怀上的呢。 父亲终生都觉得欠母亲的,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发怒,却从不对妻子说一句重 话。由于长期卧于床榻的缘故,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家中因此常常笼罩着一层阴 郁的气氛。这种恶劣的环境,反而使安琪早熟了,十年磨一剑,等她进警院读书时, 已经很善于把生活中的悲苦转化为一派的乐观,把内心的忧郁化解为平和。安琪有 个妹妹,母亲便一味把安琪当成男孩使用,家里的许多事情,都由安琪拍板。在那 个贫寒而压抑的家境中,安琪实际上扮演了父亲和兄长的角色,是家里的主心骨。 也正因此,她犹为渴望一位名副其实的父亲或兄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特别想靠在 一个有力量的宽肩膀上享受一个女孩应有的放松。然而,她只能把这一需要深埋在 心底。 安琪请求母亲体谅自己的选择,她说:“您把我当男孩子使,结果我拥有了男 孩的豪气;过早地承担家庭重担的结果,使我有了责任感;在最不该沉重的年龄, 我已经一点一滴地积累起了自己的思想。既然穿上警服,我就要当最出色的警察。 我已经与自己的理想唇齿相依。好儿女志在四方,我恐怕只能在您牵挂的目光中头 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有能力让自己的一生活得健康向上。” 安琪早就想好怎么安排母亲了,她说:我能爱您一辈子却不能守您一辈子,我 不想做跟您一模一样的女人。好在您的身边有妹妹,我会寄钱给你们,还会把奖章 寄给你们。您就当养育的是一个儿子。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安琪还委婉地告诉母亲一个道理:“以我的成绩和表现,留校或是进北京,都 有很大的可能性。但是,我放弃了。我后退一步是为了前进两步。在北京实习了一 年,说实话,我不喜欢那里,那是人尖人精人渣荟萃的地方,全世界的人恨不能都 把目光盯着那片土地,那里真是寸土寸金,根本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发展的空间。北 京很少有阳光灿烂的时候,天空总是阴沉的浓得化不开。我害怕自己仅仅为了生存, 而变得委琐而伸展不开。我喜欢清爽,喜欢阔大无边,喜欢在一个空旷的舞台自由 自在地表演,喜欢夜深人静时,数天上的星星。而北京的夜晚很少能看到明亮的星 星。当然,我更期望能在大西北找到一个英俊粗犷的男子汉,找到我认为的最美好 的爱情。” 母亲扑嗤一下笑了,女儿骨子里的浪漫分明是秉承了自己呀。这个拉小提琴的 女人,从不后悔自己在年轻时做过的事情,坐火车到大西北与安琪父亲举行婚礼, 是她这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也是最浪漫之作。她确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女儿也 注定与大西北有不解之缘。 信了佛的母亲,没有想不通的事情。她说:“琪儿,你去吧,有你父亲给我留 下的爱情回忆,足够我好好地生活下去。” 安琪坚持不让母亲送行,她想自己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愿意看一家人悲悲泣泣 的样子。临出门前,母亲给安琪缝了一件红背心,又在女儿的手腕上系了一条细细 的红丝绳。母亲说红色避邪。 三 安琪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她买的是上铺,5 号车厢6 床;艾山江比 她早五分钟上车,也是上铺,6 号车厢6 床。他们是一厢之隔的邻居,却无缘相识。 这似乎注定了,从一开始他们就被什么东西隔着,是需要付出某种努力才能贴近对 方。那道屏障其实很薄,只需一句话,一用力,一个偶然就可以穿越的。那时,缘 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通往M 省的路途需三天三夜。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安琪没有疲惫感,只有好 奇和兴奋。她像一条沉入海底世界的欢快的鱼儿,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动辄从上铺 滑下来,再跃上去。三天里,她已不计其数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过程。三天里,她 总爱把鼻子贴到车玻璃上,看不够窗外的风景。那风景是变幻的,越往西走越空旷, 越往西走村庄越稀落,红柳树、沙枣树、戈壁滩、胡杨林、参天白杨、盐碱地、古 城遗址、腾格里沙漠、头上系着白毛巾的陕北汉子、两腮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通红 的天水姑娘、赶着一群羊往深山里走的西北娃、骑在马背上的沉默的中年男人、在 站台上叽里咕噜说着民族语言的妇女,都令安琪兴趣盎然。列车载着她,经历了那 么多她自身以外的东西。一路上最让她激动不已的是,这是一次歌声之旅。从一上 车开始,列车播音室就一遍遍放西北民歌。 因为有歌声,这是一次愉快之旅;因为有民歌作伴,这是一次奢侈之旅。 隔壁车厢里的艾山江却出奇地静默着。M 省是他的故乡,民歌和骏马是他生命 的一部分,草原、沙漠、风暴、胡杨林都是他生命的陪衬,他熟悉大西北就像熟悉 自身的每一个部位。隔着车厢,他感觉到隔壁女孩的动静,他连笑笑的心思都没有。 结束培训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妻子通过阿迪力转来的信件。妻子一直相信阿迪力是 他的生意合伙人。信里没写一个字,只有一张离婚协议书,妻子莎依芭已经在上面 签了字。莎依芭跟他闹离婚已经两年多了,艾山江以忙为借口总是拖着避而不谈。 就在这次接受培训之前,艾山江还认真地想过如何补偿妻子,看来分手是注定的, 只是个时间问题。详知内情的阿迪力通知他立即回家休假,处理好离婚事宜,同时 随时准备执行任务。 艾山江躺在上铺内心一片零乱。他爱莎依芭和儿子米里别克,想同她们一辈子 生活在一起,他愿意每天在她和儿子面前模仿乞丐:求求你们,给我钱吧,给我吃 的吧,给我爱和温暖吧,给我地位和欢乐吧,给我你们的一生吧。把他们逗笑,他 有足够的乐趣和能力。然而这些欢乐,即将从他的眼前,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他心 里难受极了。 怀着不同的心情,在各自不同的生命背景下,艾山江和安琪同乘一辆列车,来 到M 省。 当火车缓缓停在M 省JJ市车站时,安琪早就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她背着一个大 大的旅行包,两手各提一个皮包,向列车出口处走去。艾山江手里只有一个手提电 脑包。他走在安琪的身后,由于拥挤,他与安琪的距离仅隔两个拳头那么近。 对面车厢里的人也向车门处涌来,一个身背旅行包的大胖子仿佛带着一股冲力, 无法控制地挤到安琪面前,把她撞了个趔趄,幸好艾山江在她身后托了一把,借着 这个力量,她迅速站稳了脚步。其实不用别人帮忙,在安琪受到外力冲击的那一刻, 她同时也敏捷地调整了步伐,正准备让倾斜的身体恢复平衡。但她还是很感激托了 她一掌的那个人,出于礼貌,她回头灿烂一笑,对艾山江说了声谢谢。艾山江微微 点头,算是回应。安琪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说完那句道谢的话,回过头来,她就应 该继续排队,等待下火车。可是,她本能地又再次扭回去对着身后帮过她的男子一 笑,她刚才吃了一惊,差点喊出那句港台最流行的口头语“哇赛!”她的目光直勾 勾地看着那男子:天呢,天下竟然有这么英俊的男子!是维吾尔族还是塔吉克族? 或是来自巴基斯坦?只见他身着一件纯棉白色T 恤衫,衬衫系进深黑色牛仔裤腰里, 清爽干练极了。他的脸庞轮廓分明,尤其那双眼睛光亮有神。看到安琪肆无忌惮地 打量他,他的目光如炬,迎着她的目光,在两人的目光相撞时,安琪本能地有一种 触电的感觉,一股电流刷地从头抵达脚心,她不敢再看了,头一低,目光所及的是 他那一双骨骼粗壮的大手。她想,刚才就是这双大手,让她的后背感到了力量,此 刻,后背似乎还有这双手的体温,久久没有散去。安琪抬起头来,又是灿烂一笑, 再次对艾山江说谢谢。他没说什么,也许他觉得根本不值一谢,所以,他无语地点 头微笑了一下,用目光示意她赶紧下车。他随意扫了一眼,这是个清纯的女学生, 身高在1 米68左右,看上去身子单薄但显得精干,虽是单眼皮却显得机灵,笑起来 时会露出一对虎牙,头发在脑后束得高高的,显得很利落。她的左手腕上还系了一 根细细的红丝绳。他想到了汉族人的佛文化,或者什么用意都没有,女孩只是系着 玩而已。 安琪一跃跳下火车,脚落地的瞬间,她又转身回头,想看看那个英俊男子下车 了没有,结果,就像一滴水在空气中蒸发了似的,他已经被人群淹没了或者说神秘 地消失了。 艾山江时时刻刻都在抹去自己的痕迹。走出这个火车站,他开始了自己情感生 活的一次重大变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