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在出站口接站的是JJ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侦查员亚力坤,比安琪早三年分配到 缉毒大队。他生就一头鬈发,黑黑的肤色,双目深陷,手臂和胸部的汗毛极重。 他毕业于中国公安大学刑事侦察系,已经两次立功。这会儿,他把写有“安琪” 字样的纸牌举在头顶。刚才他特意叮嘱队友艾尼坐在车里别动,他跟艾尼打赌说, 他有个预感,这个新来的女孩,一定是个靓妹,所以这第一眼只能他自己独享。艾 尼笑咪咪地在驾驶员座位上等候,并没打算与他争这第一眼。 当亚力坤看到一个欢快的青春女孩向他奔来时,他的两眼顿然笑成一条缝,果 然是个美媚。要不是怕她误会,他真想立刻拥抱她一下。他迎着安琪张开热情的双 臂,同时自报家门:我是JJ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亚力坤,欢迎你安琪警官!他欢天 喜地地把一张笑脸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安琪。 刚到M 省,就有人称自己是警官,这种感觉太好了,安琪顿时被一种真情所感 染,像是回到家见到亲人的感觉。 安琪带着一份好心情走进了M 省。 M 省不会因为接纳了这名来自内地的女孩而改变什么,安琪抑或其他自愿来到 M 省的青年警官们,对于M 省来说是微乎其微的,犹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浩如烟海的 戈壁滩。但对安琪而言,M 省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重要的,让她激动不已。她也说 不清为什么对M 省有这种情结,大概这就是第六感觉吧。她对西部土地的钟情根本 就是前生注定的。 那个年龄的安琪,向往爱情,喜欢做梦。她坚信在世界的某个细部一定藏着与 她有感应的另一半。她无法预期他的出现,却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她只是本能的 预感而已,并没想到,很快艾山江就像她身体里的灵感一样突然冒了出来,她的生 命轨道因此被改变。她也从未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因他而变得如此不寻常。 三年之后,安琪对阿迪力分析自己的感觉时说,当初自己仿佛在冥冥中感受到 了爱情的召唤,才毅然奔向M 省赴一场生死约会。 大嗓门的缉毒队长刘队虽然是个粗壮汉子,但心很细。他特意把队员们都喊到 一起,说有新同志来了,何况是个主动报名到M 省来的丫头片子,就凭这一点也不 简单呢,怎么也得给她接接风,洗洗尘,让人家一进到这个集体里,就能感受到咱 大西北的实在和人情味。 年轻的缉毒队员们因为安琪的到来着实欢腾了一阵儿,主角当然是亚力坤。他 尽可能地在安琪面前表现自己,嘘寒问暖让座倒茶,那个高兴劲儿,只要安琪提出 来,他恨不能翻跟头劈叉什么的。刘队调侃亚力坤是讨好女人的天才,亚力坤笑嘻 嘻地向安琪解释说:“队长是在夸我比他有口才,当然,他们全都忌妒我亲自把你 领回队里来,就凭这点,你也得把我给你敬的酒喝下去。” 安琪从一个几近失去温度的家里猛然来到一个火热的集体,幸福得要晕了。她 痛快地接过酒怀,略仰脖子便一饮而尽。刘队见状,告诫亚力坤:“这小丫头不简 单,万不可妄动,我看啊,仅凭喝酒,你俩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亚力坤吐 吐舌头,也有被吓一跳的感觉。但他仍然不想放弃跟安琪零距离接触的机会,在他 的强烈要求下,刘队同意让安琪做他的搭档。 酒过三巡,队员们开始略呈醉态,亚力坤用手指打着响榧喊:“服务员,音乐, 放音乐,我要跳舞!”不一会儿,大包房里响起当地民歌《可爱的一枝玫瑰花》, 小伙子们随着歌声纷纷扬扬地跳起舞来。安琪听着他们不分上下级不分年龄大小的 玩笑,看着他们抖动肩膀快乐的样子,感觉气氛好极了,她喜欢。虽然她并不会跳 这种民族舞,但她悟性好,在亚力坤的热心辅导下,她很快就能照葫芦画瓢地跳起 来。她从不自然,很快就到了适应、进入放松的状态。这是她第一次领略M 省民族 舞的随意性、大众性、舒展性和快乐性。整个晚上,亚力坤目的明确地一曲接一曲 地邀请她跳舞,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别的队员倒也不跟他争,随他高兴得了。 就在又一支舞曲响起时,刘队接到了阿迪力副局长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到办公 室。安琪注意到刘队悄悄离开了饭桌,她对亚力坤借口要休息一会儿,径直追上刘 队问:队长,有事吗?需要我做什么吗?刘队转身扫了她一眼,内心暗生窃喜,看 来这是个头脑清醒的丫头。他不动声色地稳住安琪:“坐了几天火车够累的,今晚 放松一下,回去睡个好觉,养足精神,从明天开始给我好好干活,咱们队接的案子 可是不少啊,没有一个是小案子。”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安琪一到M 省,这里就将发生一起不寻常的案件。 东北警方抓获了一个非法买卖外汇的M 省生意人阿斯卡尔。表面上看,这个案 子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安琪本人没有直接关系,但与安琪所在的缉毒大队关系 重大,与安琪即将经历的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的男主角艾山江关系重大。 二 身材短粗、两腮胡须偏重、略显稀顶、年纪在三十五六岁的阿斯卡尔惊慌地坐 在审讯室的石凳上,被铐起来的两只手不适应地老想抬起来摸额前的虚汗,但因着 手铐的限制,行动起来非常困难。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警察们的面孔是陌生的, 警察们的口音是陌生的,这里是东北而非M 省,没有他熟悉的一切。因此,阿斯卡 尔找不到让自己镇静下来的感觉,这种在异地被抓的事实令他备感孤独。他对自己 的处境几乎绝望了,只是本能地用两只深陷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警察们,他心里 太没底。他不知道东北的警察是怎么盯上自己的,会把他怎样处置?当然眼下他最 担心的是可能要挨警察的揍。他想好了,警察问什么,自己就说什么,只要不挨揍。 阿斯卡尔努力回忆被抓的前前后后,越想越觉得有人出卖了自己。是那个买卖 外汇的东北人?可他也被同时抓进来了;是在东北水果市场上混的艾力?但他确实 不知晓内情,况且在公安局并没看见艾力的人影,说明他目前还是安全的;难道是 在南方倒卖外汇的买买江出事了?按计划,明天晚上,他要飞过来与自己汇合。如 果买买江准时来了,他一定会到宾馆接头,但愿警察忽略了自己长期包住的宾馆。 五年前,阿斯卡尔就开始倒外汇,不知为金地公司赚过多少钱。所幸的是,每 次都躲过了警察的抓捕,唯有这一次倒霉。 半个小时之前,阿斯卡尔在东北海关分理处的大厅里与一名当地倒汇人员交易 时,被东北警察逮了个现行。此刻他沮丧极了,因为他打到对方账户上的82.5万人 民币“一卡通”,以及对方打到他个人账户上的10万美元“一卡通”此刻就扔在警 方的桌子上,这两个“一卡通”是他倒卖外汇的罪证之一。倒外汇时间长了,他也 通晓相关的法律知识,比如,倒卖20万美元才够追诉标准。只要自己没有其它罪证 落到警察手里,死扛到底,就算检察院起诉了,到了法院,也得判自己回家。想到 这儿,他心里有谱了,可是再看一眼桌子上的“一卡通”,他又沮丧了。这10万美 元打了水漂,回去怎么向董事长交待呢?临出门前,董事长一再叮嘱,早点把外汇 弄到手,提供大额人民币的那头急着用钱呢。他听得出来,董事长对出资方也惧怕 三分。今天成了这个结果,董事长还不得急疯了?又想到盼自己回家的老婆孩子, 阿斯卡尔真想哭,他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了。此刻, 他暗暗祈祷董事长会想办法营救他。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三名警察,他们中年轻的两名警察准备好了纸和 笔,他们要做传唤笔录;另一名中年警察则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神情肃穆。他 是当地省公安厅经侦部门的负责人王军。此刻他的内心是激荡的,在侦查的海洋里 游渡了半辈子,他隐约觉得一条大鱼即将撞到他的钓杆上,而眼前这个阿斯卡尔显 然不是那条大鱼,他只是追随那条大鱼的小虾米。在没有弄到证据之前,王军尽量 控制着内心的兴奋。他需要巧妙地设计语言的陷阱,让小虾米浑然不觉中引出大鱼。 东北和西北虽然都在北边,但语言差别很大,这让王军和阿斯卡尔之间显得很 陌生。因为陌生,他们才需要尽快了解。传唤开始了,王军平静地追问眼前的阿斯 卡尔,非法买卖外汇的人民币从何而来? 阿斯卡尔很想发火,他不想回答眼前这名东北警察的提问,他现在直后悔,被 抓的那会儿,应该装着不会说普通话,闹得现在被动了。 王军敲敲桌子提高嗓门问:“问你话呢,听不见吗? 王军瞪大眼睛的样子还是很凶的,阿斯卡尔怕他动粗,只好回答说“一卡通” 上的钱,是公司汇到我账号上的。 王军细扣道:“讲清楚点,是公司的哪个部门?是办公室还是财务部门?” 阿斯卡尔见对方逼得紧,一时又找不出更好的托辞,本来不想说什么,偏又说 出了公司财务部的底儿。 王军见对手那么容易就开了口,心中有数了,他又问公司的全称是什么? 阿斯卡尔想随便报个假公司名,但是内心到底有点紧张,身子向右扭了扭,目 光立刻流露出慌乱来。 王军看透他的心思,警告道:“别给我来假的,我分分钟就能发现你是否说假。 到时别怪我不客气。” 阿斯卡尔惟恐这东北大汉揍自己。他想,就算自己不说出公司的情况,警察绝 对有能力查到公司的底细。于是他说话了:“公司大得很,也有名得很,全称是M 省金地综合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是外国人。” 王军点燃两支烟,一支留给自己,一支递给阿斯卡尔,他不慌不慢地让烟雾在 空气中游荡了一会儿,自己也随着放松下来,他随意问起阿斯卡尔在公司的任职情 况。 “我的任职情况不是明摆着吗?副总经理啊。”阿斯卡尔自豪地炫耀着。在M 省时,他很在乎自己的身份,平时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副总经理,常常把名片烂发 一气。 王军歉了歉身子,并不想跟他继续讨论职位问题,他关注的是阿斯卡尔非法买 卖外汇的用途是什么? 阿斯卡尔想,这个问题难不倒我,在干这件事之前,董事长就告诫过,一旦落 到警察手里,就说是为了给公司赚钱嘛。“谁都知道公司是中外合资的,公司又大 得很,公司下面有个超市,需要从土耳其购进货物,然后卖给需要它的用户。然而, 要采购外国产品,就得有美元,所以我就被董事长打发到东北换些美元回去,难道 这不是最正当的生意吗?”阿斯卡尔两手一摊,真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他甚至 还试图哈哈一笑,以缓解内心太重的压力。 王军也笑,这个问题难道很好笑吗?但他为了使气氛宽松,就跟阿斯卡尔一起 笑。笑完之后他问:“嗨,我真闹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到东北来买卖外汇?在M 省 倒腾点不就得了? 阿斯卡尔觉得问话的人真是可笑,不禁抢白说:“我们公司大得很,需要美元 的量很大。我们公司不仅派人到东北来,还派人到南方的黑市上收购美元。很多生 意人都是这么干的,你制止不了。” 王军认真拈量着阿斯卡尔这些话,让自己安静片刻,现在他需要扎扎实实地把 一个关键人物引出来,那就是公司董事长的情况。王军搓了搓手心,像是马上要与 那个神秘的董事长会面似的,不过,在这个会面之前,他得铺垫几句,他说阿斯卡 尔我觉得你好像挺崇拜董事长的,可以说说董事长的情况吗? 阿斯卡尔当然为董事长自豪。他很愿意提到董事长的大名,没准能吓住警察呢。 于是,阿斯卡尔面露笑意说:“我说过了,董事长是外国人,那可是个了不起 的人物,我们省的很多领导都跟我们公司关系不错。” 王军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他弹了弹烟灰,不咸不淡地警告道:“别用 董事长吓唬我,你信不信,我还就不怕什么关系不关系的。” 阿斯卡尔能感觉到眼前的警官挺有脾气,赶紧转移话题说,“刚才问我什么时 间到东北的?我告诉你,我是1999年5 月底来的,那时这里刚刚化过雪呢。” 王军见这小子很会转弯,便也温和下来。又问他总共非法买卖多少外汇? 阿斯卡尔搬着手指头,闭着眼数了数,似乎算不清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已 经忘记了。王军知道对方在回避主要矛盾,这是所有犯罪嫌疑人在被抓初期的一种 普遍心理,先不管他。王军只想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把倒汇的美元汇往M 省的呢? 阿斯卡尔的答案很简单:银行。他说是通过中国银行和中国农业银行以汇款、 转账等方式先汇到个人在M 省的银行账户上,然后由公司财务想办法把它提出来, 进行结汇,再转到公司自己的账户上。 王军闭着眼帮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你的公司每100 万美元中,给你百分之五的 提成,而你倒汇时间在五年左右,怎么也得挣个几十万美元了吧?阿斯卡尔睁圆了 双眼,愤愤地说:“你以为我挣得多吗?大头还不是被公司挣了去。我在外地倒汇, 一般的市场价是8.21,可是等我把钱汇到M 省银行的账户上,公司到银行结汇时, 银行的美元比价是8.26,这中间涨出的0.05的差额,都被公司赚去了。其实我每倒 汇100 万美元,公司只给我提成4 万美元。这些年下来,我根本没挣多少,我老婆 孩子并没跟着我过什么好日子。” 王军嘲讽阿斯卡尔:“你呀,你看到的只是这一点,更让你气愤的事恐怕你并 不知道。公司拿着你倒来的几千万外汇到国税局申报,说这是你们公司出口创汇的, 以骗取国家17% 的出口退税和每一元美元贴三分钱的贴息,你算算,100 万美元, 公司出口骗税这一项就干赚20万美元,他们给了你多少呢?而几千万美元公司的外 汇,你又损失了多少出口骗税,你还对你的老板忠心耿耿呢。” 阿斯卡尔果然经不起分析,他有些恼火地说:“其实,公司只是口头答应给我 那4 万美元的提成,但还没给呢。我家里的生活全靠每月几千块的工资。” 王军吐着烟圈慢吞吞地说:“更重要的是,你帮公司倒卖外汇要承担生命风险, 这不是,你被抓进来了?” 阿斯卡尔深深低下了头。 王军对第一轮的较量很满意,从阿斯卡尔的态度上看是老实的,而且在情节上 与警方掌握的也吻合。按《刑法》第六十一条规定,阿斯卡尔犯有涉嫌非法买卖外 汇罪。按规定,警方有权在48小时内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传唤留置,超过48小时,就 得办刑拘。刑拘的时间,有三天,七天,三十天不等,王军认为,阿斯卡尔这种情 况,不用把48小时用完,直接可转为刑拘。他让侦查员给阿斯卡尔先办理了刑事拘 留三天的手续,阿斯卡尔签了字后,被送往当地公安局看守所。 三 阿斯卡尔被带走之后,王军独自在屋里抽闷烟,他没想到这个阿斯卡尔结结巴 巴的回答里,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语破天惊的感觉。刚才王军故意虚说提成的事,从 阿斯卡尔的表情里可看出,他对100 万美元甚至1 000 万美元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惊 奇的,也就是说,阿斯卡尔本人倒汇的数字绝不低于1 000 万美元。这种大胆的猜 测,令王军对金地公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通知侦查员马上与银行取得联系,查 清阿斯卡尔自5 月底来到东北后,总共存入银行多少钱,从银行汇往M 省的账户多 少钱?因为国家制定了大额报备制度,只要汇出汇入额超过十万元的,银行就上报 到银行监管局,监管局再上报公安部门,所以,阿斯卡尔的情况不难弄清楚。 第二天,王军再次提审阿斯卡尔。 坐在石凳上的阿斯卡尔显然一夜末睡好,眼袋松驰,双目无神。 今天王军需要了解的内容与昨天又有不同,他首先想知道金地公司的经营范围 有哪些? 阿斯卡尔回答问题的态度比昨天又拘谨了些,他一板一眼地搬着手指头回答道 :“有旅馆业、娱乐服务业、房地产业和物业管理。” 王军停顿半响,才问:“肯定就是这些吗?还开展其他业务吗?” 阿斯卡尔不知对方是诈他还是真的又掌握了什么,他略有点心虚,想了一下, 说:“没有,再没有了,就是这些还忙不过来呢。” “这么说你们公司并没有对外贸易啊?那你们倒外汇的用途是干什么呢?”王 军就像对打惯正手攻球的人突然发了个侧下旋球,让对手猝不及防,球下网了。失 分一次。阿斯卡尔一时急得抓耳挠腮。自己已经犯在人家手里了,真是身不由已, 眼下是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反正不能什么都吐出来。他一边一思忖怎么 对付警察,一边自言自语:“是啊,我们公司倒的外汇都干什么用了呢?” 王军接着他的话茬,说:“是我在问你。” 阿斯卡尔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想了片刻说:“我也不清楚。我是受公司的指派, 用公司给我汇来的人民币倒美元,这是公司派给我的任务。对了,这就是很正常的 经商活动嘛,我在南方也倒过美元,我倒美元越多,公司给我的提成越多。我既是 给公司赚钱,也为我个人赚钱才到这儿来的,这些情况,我昨天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吗?没什么好解释了的。” 阿斯卡尔狡来辩去,还是不愿谈问题的实质性。 王军生气了,给自己点燃一支烟。这时,一名侦查员敲了敲窗户,王军会意走 出去,两人到另一间屋里,侦查员把手里的账单交给他,说:“好家伙,你自己看 看吧,这里的名堂大了。” 王军反复看了两遍,也唬了一跳,账单显示:阿斯卡尔从5 月底至今,短短两 个月时间里,已经汇往M 省的账户460 万美元,折合人民币三千七百万,显然这都 是阿斯卡尔非法倒汇的美元。那么这个M 省金地公司该有多大实力?是什么样的背 景做支撑呢?是否涉嫌洗钱行为呢?这都是问题的问题。 约半小时后,王军重新返回审讯室,在阿斯卡尔对面坐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动 不动。 阿斯卡尔看到王军的目光里透着不善,心里咯噔一下。到底哪方面的情况被警 察掌握了?是个人账户出了问题?还是公司那头出了问题?抑或是贩毒的事被发现? “阿斯卡尔,说实话,你在东北总共开设了几个账户?”王军显得不耐烦地厉 声问道。 “我就一个‘一卡通’啊,这不,今天落到你们手里了。”阿斯卡尔死咬着底 线不放松,尽管他已经知道警察有证据了。 王军一拍桌子,喝斥道:“我看你是死到临头了还狡辩。好,我告诉你有几个 账户,人民币账户一个;专门的外汇账户两个;人民币和美元都可存入存出的账户 三个,你还用我告诉你,都是在哪个银行开户的吗?” 阿斯卡尔一咬牙,现在不得不一退到底了,他想,如果现在开口,是否还能捞 个好态度呢?他装做恍然道:“我是开设过几个账户,可是,我每使用完一个就销 毁了,所以,也弄不清办过几个账户。其实,凡是倒汇的人,都开过好几个账户。” 为了表示无所谓,也为了表明他的态度是诚恳的,阿斯卡尔又胡乱说了几个当 地人的名字,让警察去抓他们。 王军并不买他的账,说:“你就别跟我胡扯了,扯那些没用,我现在再问你一 个问题,你有几个身份证?” 阿斯卡尔一惊,忙伸出一根手指说:“就一个身份证啊!中国的公民不是只允 许每人使用一个身份证吗?” 王军冷笑着摇摇头说:“有的人怎么都不理解我的苦心,就是不说实话。有的 人就违法使用两个甚至更多的身份证—比如你。我问你,你在中行M 省分行营业部 账户里的160 万人民币谁提走了?就在今天上午!”王军终于甩出底牌,他想看看 阿斯卡尔的反应。 阿斯卡尔的脸色一下子变暗,这条消息的透露预示着两种可能:一是公司的财 务人员热曼提走了那笔钱,既然自己被抓,那笔钱的提成肯定是泡汤了;二是公司 可能到现在还不知自己被抓,因此无法预测离开此地的希望,这真让人沮丧。 “说说看呀,那笔钱到底谁取走了?你的身份证不是被我们没收了吗?可是中 行M 省分行那边出示证明,有人在今天上午用你的身份证代替你提走了那笔钱。” 阿斯卡尔委屈地耸耸肩膀,表示根本不知道此事。 “按道理只有你自己或别人拿着你的身份证替你提取这笔款,可你人在东北, M 省账户里的钱却被人提走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其实我们只要给M 省方面一个通 知,那里的警方就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再求我可就晚了。”王军步步紧逼。 阿斯卡尔仍然在否认。他的目光里甚至闪着一丝微笑,王军从他的微笑里看出 一道狰狞的意味。看到对手存心耍赖,王军心里积了郁气。他站起身,冲到阿斯卡 尔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不足一个拳掌。他想干什么,他自己都还没想清楚, 反正是来势汹汹。阿斯卡尔见这阵势,赶紧抱头,嘴里喊着:“别动手,别动手, 有话好商量!”阿斯卡尔真的怕挨打。 王军已经冲到阿斯卡尔面前,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瞬间把手伸进衣袋里, 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递给阿斯卡尔,帮他点燃,嘻笑着调侃道:“瞧你吓成那 样,我是请你抽支烟,醒醒脑。你又花了我几块钱你知道不知道?” 阿斯卡尔抖动着右手接过烟来,不停地吸着,眼皮也在一刻不停地眨着。 王军温和地说:“是啊,10万美元不够追诉标准,所以你心里很轻松;160 万 人民币又被人刚刚提走,你心里也踏实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仅这两个月你在东北 倒汇的数额累计460 万元,这意味着你将被判10年以上。你放心,就算我没本事, 公安部总会有办法把你在南方倒汇的数额查个一清二楚,那时,法院恐怕就不是判 你十年二十年的问题了吧?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阿斯卡尔本以为没啥事了,被王军这么一说,内心又焦急起来。十年啊?太可 怕了,怎么说也不能落到那步田地。得想办法救自己。看来,怎么也得透露点什么 给警方,否则,到法院那边,他们不会出示立功表现证明的。 王军看他半天不语,知道他内心在活动,王军此刻就是想弄清到底谁取走了那 160 万?只要弄明白这个问题,这个团伙的冰山一角就可掀开了。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那个人是谁?是偶尔提这一次?还是经常 替你取钱?”王军逼得急,逼得紧,阿斯卡尔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考虑再三,他 决定交待热曼。他想,让警察查去吧,如果热曼已经警觉的话,提完这笔钱他应该 跑了。再说,热曼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那是副董事长介绍来的。连自 己都不了解的人,警察怎么会查到他呢?想到这儿,他觉得既使把热曼供出来,大 伙也应该是安全的。 王军真的急了,他用力清了清喉咙,打算做点什么时,阿斯卡尔突然吭声了, 他说:“别急嘛,我告诉你。那个提款人是我们金地公司的会计,他叫热曼。至于 身份证的事嘛,我在老家当牧民时,办过一个身份证。到了金地公司后,副董事长 通过关系又为我办了一个身份证,两个身份证件号码都是一样的。为了提款方便, 我在老家的那个身份证一直留在公司里。” “为什么认定是公司会计热曼?” “以前我在M 省个人账户上的钱都是他提走的。” “热曼在你们公司多长时间了?” “好几年了。不信你们去调查。不过,我从没见过他。” “也就是说,从来没人怀疑过你们公司倒外汇的事?” “M 省警察当然怀疑过,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算了嘛。” “你说的都属实吗?” 阿斯卡尔看了一遍自己的第二次询问笔录,认为属实,便蘸着印泥,捺下自己 的手印。看来,今天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掖回肚子里了。他想,尽管警察已经摸着一 些线索,但实质性的东西他们还没看见。 四 王军觉得此案疑点越来越多,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那条大鱼非东北警察能力所 及。于是,他向主管的厅领导起草了一份报告,内容如下: ……据不完全调查,自1999年5 月25日至7 月29日期间,从南方、东北两地汇 往阿斯卡尔个人账户的美元达460 余万元,其中由东北汇入278 万美元,南方汇入 180 万美元。为了查清460 万美元的来源和去向,通过银行查询,有六七人与阿斯 卡尔个人账户有过资金往来,这些人至今末查找到。……侦查人员在调查本案工作 中其公司还陆续从南方有大量美元汇入涉案人员账户。我们怀疑,此案的背后有一 个严密的组织在操纵,有庞大的资金来源保障,M 省金地公司与非法买卖外汇活动 有直接关系,有重大洗钱犯罪嫌疑。为了彻底查清该公司洗钱嫌疑线索,我们建议 下步调查工作移交M 省公安机关。…… 起草完这份请示报告,王军觉得心理踏实了些。他打算抓紧时间到M 省,完成 对金地公司的实地取证工作,然后尽可能早点移交此案。他有一个直觉,M 省警方 的同行们或许也发现了金地公司的种种疑点,有可能他们已经暗中侦查。 王军的判断是准确的。早在三年前,发生在南方的一宗抢劫案就引起了JJ市公 安机关的关注。三年前,有3 名自称是M 省金地公司职员的男子,跑到南方某派出 所报案,称他们遭到抢劫,被抢数目是30万人民币,并称这些钱是准备给M 省的金 地公司汇寄的。派出所民警详细地做了询问,比如钱是哪来的?为什么带在身上这 么多钱?在哪儿被劫的等等。再加细问时,这三人突然失踪了。手机变成了空号。 南方公安机关觉得事情蹊跷,就查他们的账号,发现,在两个月里,他们从广 州往M 省金地公司账号上打过500 多万美元,折合人民币4 000 多万。警方怀疑金 地公司与非法买卖外汇有直接关系,有重大洗钱犯罪嫌疑,于是,就把情况向公安 部做了通报。公安部又将此情况通知了M 省公安厅。M 省立即成立了专案组,对金 地公司进行暗中调查。可是,那3 名报案人使用的都是假名,无法找到他们的行踪。 而金地公司董事长声称公司从未聘用过那3 名员工,并且公司所用资金都是正常的 贸易资金。 因为找不到报案人,无法对质,又不可能公开调查金地公司,于是专案搁浅了。 五 说走就走,王军带上一名侦查员连夜乘机飞往M 省。 专案组负责人阿迪力受公安厅委托,接待了来自东北的风尘仆仆的同行。为了 慎重起见,东北警方去金地公司调查取证时,当地警察暂不露面,以免打草惊蛇, 影响以后的侦破工作。 这天下午,王军来到了位于JJ市繁华商业区的金地公司,但是被公司保安部部 长米吉提生硬地拦在门外,称董事长和总经理都在国外,一个月以后才回来。 王军显然不能在JJ市等一个月,他提出见公司副董事长,于是,足足等了两个 小时之后,公司副董事长兼办公室主任阿不杜西克才傲慢地出来见客。 王军提及金地公司会计热曼,与东北黑市上的人有不正当交易,东北那边的人 已经翻船了。所以,特地来调查热曼的背景。王军没有提到阿斯卡尔的名字,他认 为这是个工作策略问题。 阿不杜西克皱着眉头一口否定,说:“不对呀,从公司成立到现在,我们公司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无论王军怎样做工作,阿不杜西克均矢口否认,并且把公司人事部部长叫来, 让他拿出每月人事报表,这几年的名册里的确没有一个叫热曼的人。 王军觉得蹊跷,提出要跟现有的财务人员谈谈。阿不杜西克又把财务部两名工 作人员叫来,她们也都矢口否认此事。 没想到M 省之行无获而归。虽然有一种失败感,但王军更加确信这个公司不仅 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阿迪力为他饯行时安慰道:你放心,我们会把这件事彻查 到底的,我们注意这个公司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动它则已,一动就彻底捣毁它的 生存基础。 阿迪力送走王军的第二天下午,罗文副厅长便接到公安部的协查通知,他通知 阿迪力马上到他的办公室。 相貌清瘦的官宁处长比阿迪力早半个小时到了。 半年前,官宁才担任M 省公安厅经济侦查处处长这个角色。虽然接手时间不长, 可他已经敏锐地发现了M 省外汇黑市有待于打击的问题。如何规范外汇市场,使国 家利益不致受损,这是官宁考虑最多的事情。 当阿迪力那圆圆的脑袋出现在罗文办公室后,罗文让他看一遍公安部协查通知 的内容。罗文微闭双眼问:“你反思过没有,上次我们为什么查不下去?除了确实 很难获取证据之外,我们自身打法也有问题。上次你们JJ市独立办案,思路受限制。 这次东北警方提供的情况可是突破金地公司专案的一个重大缺口。”罗文停顿 片刻,给官宁的杯子里续了点茶水,然后看着他俩说:”我想,首先要与三年前那 个专案并案,在打法上也改变一下,你们可以联合双打嘛。我们双管齐下,最终目 标是找到金地公司资敌罪的证据,从而彻底摧毁境外恐怖势力在JJ市布建的据点。” 被罗副厅长一点透,官宁立刻表示:“我们经侦处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第一 查金地公司的注册、经营情况及有关人员有无犯罪记录;第二查阿斯卡尔用于购汇 的人民币来源还有460 万美元的去向、用途;第三,涉案公司、人员的账户资金流 动情况。” 罗文补充说还要查清金地公司与阿斯卡尔等人非法买卖外汇的关系,获取金地 公司及有关人员是否涉嫌非法经营犯罪的证据。 罗文这么一说,办案思路和方向都明确了,阿迪力释然道:“您的意思是这个 专案两路一起进攻。经侦部门获取金地公司倒汇、洗钱方面的重大罪证;我们拿到 资敌罪证,到时候来个数罪并罚,让它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罗文心理压力很大,因此神情也显得严肃得多,他说:“这些人不同于在地面 上公开打打杀杀的那些家伙,他们很隐蔽,反侦查能力又强,所以,咱们要么不打 草惊蛇,要么打蛇就掐七寸,彻底摧毁它的经济基础!说到底,这是一场政治战争。” 因为倒汇案在东北发生的时间是7 月30日,因此会议决定,以JJ市局的名义立 案,省厅经侦部门,会同中国人民银行、外管局成立代号为“0730”的专案组。罗 文副厅长出任专案组长,阿迪力和官宁为副组长。 官宁先走一步。 阿迪力却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对罗副厅长说:“有个事得我得当面向您汇报。” 罗文微笑地看着阿迪力,点点头。 阿迪力挠了挠稀疏的头发,说:“这个公司是家族式管理,公司的一般员工很 难进入他们的核心层,我们在外围折腾那么长时间,也没拿到所要的证据。所以, 在几个月前,我就开始做充分的准备,找突破口。我的想法是,派一名同志进去, 来个里应外合。” 罗文用手指点着阿迪力说:“真有你的。想得远。对于这种难度大的案子,这 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对咱们的侦查员来说危险太大。” 阿迪力平静地说:“这些年来,咱们经历危险的案件多了,但是只要你一个命 令,咱们的侦查员没有一个往后退的,再危险都往前冲。既然咱们干的就是危险活, 还怕这次的危险吗?” 罗文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那些因为打入敌人内部工作,最终牺牲的侦查员们,他 的眼眶湿润起来。他动情地说:“你手下的侦查员都是好样的,那些冲上去的侦查 员都是好样的,为了国家的利益,咱们已经牺牲了不少同志。可是,现实就是那么 残酷,只要暴力恐怖势力还存在,咱们的牺牲就不可避免。” 阿迪力沉默着点头,意思是,谁说不是呢? 罗文问:“这次派谁出征呢?“ 阿迪力眼前闪现着艾山江那机智的身影。他扯下一张纸条,写下“白杨树”这 个名字,交到罗文手中。罗文端详这个名字片刻,问:“最近在南方刚完成任务的 是他吗? 阿迪力兴奋地说:“这次任务他完成的非常出色。而且他已经做好执行下一个 任务的准备。” 罗文把纸条扔进碎纸机里,看着纸片一点点被绞碎,他对阿迪力说:“千万叮 嘱他要保证安全,否则他就会像这张纸条一样,时刻有被绞碎的危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