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在安琪的双脚还没踏上M 省的土地之前,艾山江的感情属于另一个女人,只是 他和那个女人的婚姻进入了尾声。分手的原因与安琪无关,与别的女人无关,客观 地说,与艾山江妻子的婚外情有点关联。碍于面子,艾山江没有把窗户纸捅破。 但婚姻走到瓦解的地步,根本原因是艾山江的职业在推波助澜。尽管艾山江对 此充满了自责,但他别无选择。选择分手是他正确的选择。用艾山江的话说,这是 一个男人的选择。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自由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太少了。 8 月的M 省是收获的季节。在艾山江看来,收获的同时也意味着结束过去。因 为在这个季节里,他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结束他的婚姻生活。 8 月7 日这天,离天亮还早,艾山江睡得死沉死沉。他梦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小 东沟牧场,梦见11岁的他,跟着当兽医的父亲一起找丢失的种马。他赤着脚走过草 原又走进雪山,忽然,他发现约20米处卧着个黑乎乎的活物。他断定那是活物而不 是风化的岩石,是因为他看见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长着会动的眼睛。他腾地就往上 冲,正等待他来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同时扑向他,就在他的身体被压倒,被一张巨 嘴即将吞下去时,那团黑影的身体却往后一仰,随即疲软在地,变成一团黑雾,等 他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那团雾已在他眼前消失了。原来是父亲的猎枪帮了他的 忙。父亲看着儿子使劲擦额头上的冷汗,严厉地批评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虽然 总能敏锐地发现一些问题,却常常不能识别正在逼近的危险。父亲说完这句话转身 就走了,艾山江想追上他,可是双脚像是被焊在了地上,无法动弹,急得他大喊起 来。 躺在艾山江身边的莎依芭一夜末眠。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柔地抚弄 着艾山江前额的黑发。她用爱恨交织的目光长久注视着眼前心已经离她而去的男人。 她弄不清他又被什么事惊吓了,知道他的内心此刻肯定在忍受折磨。这几年, 他常常做恶梦,一看到他在梦中抽搐的样子,她就心疼,就想知道他为什么而惊吓。 可是,每当艾山江醒来,他总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烦心的事,并且霸道地要求她不 许问男人的事。于是她就恨他,睡在一张床上的夫妻相互不交心,这日子还能过吗? 有时她希望他是因为一个女人,这样的话,她也有个具体的竞争对手,她有足 够的自信赢得这场战争,但他的变心似乎与某个女人无关,而是与一群女人有关。 很多次,当她与他通话时,总能听到电话那边有年轻女人们放浪的嗲声。艾山江长 相英俊,唱歌跳舞样样在行,而他真正的看家本事是他骑上骏马的时刻,那年,21 岁的莎依芭就是在一次观看马术比赛时炽热地爱上他的,一年后他们迅速结了婚。 可是现在,他的心思明显不在骑马了,回到家里的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他究竟是 怎么变心的呢?莎依芭始终弄不清,也不想弄清楚了,她的心累了。好在另一个男 人执意地追求自己,她也确实需要重新找一份属于她的感情。这样想着,她的眼里 渐渐蓄满了泪水。 艾山江仍在梦中喊着,他想让父亲回来,但他动不了,与此同时,那个黑乎乎 的活物又在前方出现了,并且向他慢慢移来,这时阿迪力通过手机命令他:危险已 经逼近,快撤!阿迪力的话音刚落,他的双脚竟然像松了绑,一旦获得这种自由, 他没有执行撤退的命令,而是重新迎面冲向那个黑乎乎的活物。交战的场面即将发 生。阿迪力对他的执意孤行又进行严厉提醒:不要过高估量自己的能力,快撤!他 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难道这是一次不必要的冒险吗?正犹豫间,大雨突然从天空 倾盆而下,把他浇醒了。 其实是莎依芭的泪水急流而下,扑嗒扑嗒地落到了艾山江的脸上。 艾山江眼睛都未睁开,一只手便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摸,同时腾地一下坐起身 来,厉声地问:“谁在这儿?干什么?” 莎依芭的身体一动末动,含着泪水问丈夫:“亲爱的,你全身都在抖动,是做 了个恶梦吗?你在害怕吗?” 艾山江已经意识到是在自己的家里,他抽回手来胡乱摸了一把脸,立刻轻松地 笑起来:“你说干吗,你刚才在给我洗脸吗?啊呀,最近老梦到和父亲一起去找丢 失的马。” “我看你是把魂丢了。”莎依芭尖刻说:“这几年,你外表平静,但内心却老 是紧张,好像你总是在做什么危险的生意,不像是在做专门挣钱的生意。” 艾山江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为了这个家,有时我不得不做点冒险的事情, 但你放心,我没有贩毒。无非就是钻点政策的空子,玩个空手道什么的,再说了, 我拼命赚钱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 莎依芭不依不饶地说:“你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会儿在北方,一会儿在南 方,有时又跑到国外,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是跟谁在一起做生意?那个 该死的阿迪力就那么有吸引力吗?他到底给你多少好处?能告诉我吗,我想死个明 白。” 艾山江小心地掌握着自己说话的分寸,尽量避开莎依芭的眼睛,他劝道:“为 了这个,你已经跟我吵了五年啦,请你,能否不强加于我,让我自己选择我的生活 方式?” “选择说谎话的理由吗?我已经听够了你的谎话。”莎依芭又开始生气了。 “你别无理取闹,在今天以前我是爱你的。” “你千万别说,你是为了爱我才撒谎。事实上,很多时候,你不是为爱我也撒 谎,这种事情我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比如—” 艾山江打断了她的话,请求道:“有些生意确实很难做,我欠账的时候又多, 反正已经被卷进去了,但我真的不想把你也卷进去。因为知道得越多,心情越烦, 你就别再问了。” 莎依芭急切地抓住艾山江的一只手臂,放在自己的胸前,用柔软的唇亲吻着, 她喃喃地说:“亲爱的,能让我明白吗?至少今天我还是你的妻子,告诉我,为了 什么你放弃了我们的爱情,放弃了我们这个家庭?” 感受着妻子的爱抚,艾山江的心顿时温软到底线,他伸过手臂本能地揽着自己 还在爱着的莎依芭。他能感觉到她的肩头在抖动。两人不由地都伤感起来。刚结婚 时的幸福情景历历在目,转眼间俩人却要分道扬镳了。 二 这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早晨。 想到即将离开这个女人的温暖,艾山江空落落的内心充满恐惧感,他意识到只 要迈出这个家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看不到莎依芭,她伤透了心。他们曾经 是那么相爱,结婚后又是那么熟悉,从今天开始,熟悉将变成陌生,长久地依赖一 个女人的习惯将被改变。 莎依芭看艾山江忽然无语,想他肯定是舍不得离开自己,怕他改变主意,便下 床踮着脚到里间去了。五岁的儿子米里别克还在熟睡之中,她上前轻轻亲吻了他, 却没敢惊动他。艾山江充满深情地盯着朝夕相处的女人的背影,他清楚她是个好女 人,他的确有些不舍。这时,如果她不把离婚协议摆在他眼前,他是不会主动提及 签字的事。 莎依芭重新回到床上,看都不看艾山江一眼,径自躺下,断然决然地把后背留 给艾山江。他先是试着碰了碰莎依芭的手臂,她不动。再碰,她还是不动。他不再 试探了,一把揽过背对着他的莎依芭,把她的身体扳过来,这时,莎依芭也坚持不 住了,借势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压抑而委屈地哭出声。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要化了, 几乎想收回离婚协议。过去两人要好时,莎依芭说过,她最喜欢艾山江的拥抱,那 种男人的力量令她心醉。有时,只要看一眼艾山江手臂上的肌肉,她就有和他做爱 的冲动。现在艾山江更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爱意被唤醒,那种熟悉的肌肤相亲的感 觉顿时在俩人之间荡漾开来,一种久违的冲动同时裹住他们,他们快速地褪去外衣, 让两人的身体彻底融合到一起。 这一次,他们做得特别投入,仿佛把一辈子的爱意都做完了。事毕的时候,两 人的体力已消耗殆尽,犹如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如果这个世界小到只有他和她两个 人,小到没有文化差异,没有思维方式的差异,没有理念不同的差异,没有事业和 追求,那么,他们一定是相爱到死了。艾山江几乎想妥协了,这个家,这个女人, 这张床都是多么温暖。然而,莎依芭开始动作了,她生硬地把他的胳臂从自己的身 子底子抽掉,格局变成了两人并排躺着。沉默了至少五分钟后,艾山江难过地问: “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吗?” 莎依芭继续用沉默来回答着自己的决心。 艾山江的右肘撑起身体,左手抚着莎依芭的头发说:“我们刚才在一起是多么 和谐啊,我感觉我对你的爱还存在。而你也还能适应我,对吗?” 莎依芭不想回答这个令她容易妥协的话题,她叹口气,两眼盯着房顶那道隐隐 的裂纹,她说:“这几年自己好像同时嫁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肉体上的,一个是 精神上的。” 艾山江用手理着莎依芭眼角的鱼尾纹,用平和的口气问身边的女人:“那你留 恋哪个我呢?” 莎依芭早已想好答案,她说:“我留恋肉体的你,但我拥有的太短暂了;我想 占有精神的你,那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很痛苦。” 艾山江温存地用嘴轻咬着莎依芭的耳垂,不安地道着歉:“亲爱的,真的对不 起,嫁给我的这些年里,没能带给你更多的幸福。” 莎依芭听了久违的情话,眼角溢出泪来,她用双手埋起自己的脸颊,哽咽着对 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说:“亲爱的,不全是这样的。我曾经幸福过,我怀念我 们刚结婚时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你把我看得很重要,可是自从那年你离开马术队下 海做生意后,你好像就遗忘了我和这个家。你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固执起来,令我 可怕的是,你不再跟我讲实话了,我发现你常常焦虑和烦躁,但你却不把内心的真 实告诉我,你没有把我当成是你最亲的人。最苦的是,生孩子时你没在我身边,孩 子两岁时发高烧42度转为肺炎住院时你也不在身边,当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天天 跑医院时,你在哪儿?当我抱着孩子在雪地里摔倒时,你在哪里?你就跟疯了似的, 说走就走,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解释清楚?” 艾山江把头深深低下,喃喃地检讨着自己:“我做得确实不好,我觉得对不起 你们母子。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们,如果你还肯给我机会的话。”此时此刻,这是他 发自内心的表白,他真的不愿舍弃这个温暖的家庭。 莎依芭冷冷地把脸别到一边,说:“你的道歉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过去 了。” 艾山江无奈。做为一个男人,他在妻子面前已经没有自尊心了,就差跪到她的 面前求她了,然而那样就能起作用吗?不,看情形绝不可能了。既然她已经铁了心, 那就成全她吧,他承认自己在家庭问题上失败了。然而他希望散伙之后,她能过得 比自己好。所以,他不无真诚地看着莎依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亲爱的,离 开我之后,希望你能很快再婚。” “为什么?你都不爱我了,还管我的将来如何吗?”莎依芭从内心里不想让丈 夫提及这件事,她慌乱地隐藏起一脸的窘迫。 艾山江早已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不想揭穿什么,此刻,他已经把她当成亲 妹妹,当成一个亲人来真诚相待,他把她额前的一缕长发轻轻拂到耳后,说:“你 听好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你是个好女人,应该得到另一个好男人对你的关心 和呵护。” 莎依芭当然知道丈夫的殷殷真心,正因此,她才难过,自己无法与心仪的人白 头到老。她贴着丈夫的脸说:“我原以为我们会相爱一辈子。谁知我们才共同走了 六年,路就到头了。” 内疚感压得艾山江几乎无法面对莎依芭,他更紧地拥抱着莎依芭的后背,都是 因为自己的自私,才毁了她和他的爱情,他们的家庭。他想说都是我不好,可是还 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了。 在丈夫的拥抱中,莎依芭安静下来,也许觉得自己刚才过分了,为了和缓俩人 的关系,她也略含歉意地说:“我们总是吵架,我也有责任。我试过也想不再吵架 了,可我做不到。每当你一离开这个家,我知道我就要发疯。我也问过你以后能不 能不离开这个家,你说不能。” 艾山江把头贴在莎依芭温热的后背上,坦言道:“我的确不能,我是个男人, 我有自己的事情,天天闷在家里我会发疯的。从我学会骑马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 天生就是个在外面跑的男人。” 莎依芭也伸出细润的双手,转过脸去拍拍艾山江的脸颊劝道:“我不想跟你理 论了,离开我之后,你也要找个适合你的人再婚。”她的口吻也是真诚的。然而艾 山江却摇摇头,他根本就不想再婚的事了,他看着妻子黑亮亮的眼珠说:“我不适 合结婚。我无法对家庭尽到责任,我不会再结婚了。” 莎依芭的心情很矛盾,她知道艾山江说到就能做到,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他过 着孤零零的一个人的生活,她就心疼了,开始谴责自己的残忍。 艾山江见状,不想再无休止地缠绵了,他看看手表,见离起床时间还早,就翻 身下地,先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再独自摸进厨房,郑重其事地戴上围裙,打开了 冰箱。 莎依芭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问道:“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艾山江从厨房探出头来,神秘地嘘了一下说:“过会儿就知道了。”接着他在 厨房里发出一些轻微的动静。莎依芭估计他饿了想弄点吃的,心想,随他去吧。 大约十分钟光景,艾山江走到床前,温柔地抱起床上的莎依芭。未等她明白怎 么回事,她已被丈夫抱到餐桌前的椅子上。只见餐桌上铺了一块新桌布,一支蜡烛 静静地被点燃,精美的土耳其花瓶里插满鲜花,牛奶、面包、馕、水果摆满了餐桌。 艾山江不知何时换上了他们结婚时穿过的白色衬衫,莎依芭一眼认出脖子上那 条黑底红花的真丝领带还是自己送给他的。 莎依芭惊异的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时空交错,百感交集。 “为什么这样正式?这样隆重?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莎依芭心酸地一连问了 三个为什么。 “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希望这个早餐能给你留下美好的印象;希望你记忆中的 艾山江不至于太糟糕;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其他男人产生不好的看法。总之希望 你以后的生活过得美好。”艾山江微笑着,他的话语像清澈的山泉水,给莎依芭留 下最后一掬清新的回忆。 莎依芭动情了也绝望了,她再次扑到艾山江怀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 这个男人的爱情。 艾山江温和地拍拍莎依芭的肩头,哄着她在椅子上重新坐好,然后他像星级酒 店里的男服务生那样,态度极好地给莎依芭酌满一杯阿克苏杏酒,然后优雅地做了 个开始的手势:“请吧,尊贵的女士!祝您早餐愉快!祝您以后的生活好运不断! 并祝好人一生平安!” 艾山江骨子里透出的浪漫情怀令莎依芭感动不已,她知道,今后自己无论嫁给 什么样的男人,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权贵还是平民,再也不会遇到像艾山江 这样感情丰富、浪漫而美好的男人了。于是,她含泪与艾山江碰了碰酒杯,一扬脖 子,把满满的一杯阿克苏杏酒灌进肚里。 艾山江满意极了,他咂咂嘴揄揶道:“哈,真厉害。什么时候酒量巨长了?一 定是我不在家时偷偷练的吧?” 一杯酒落肚,不至于把莎依芭弄晕,可她现在一心想让自己晕过去,她一心找 醉。她脸颊微红地把空酒杯往艾山江面前一放,那意思是再倒酒。艾山江乐呵呵地 赶紧拿起酒瓶,说:“好的好的,女士请别急,本服务生愿意为您效劳。”他又为 莎依芭酌满一杯阿克苏杏酒,莎依芭眉头皱都不皱,又是一扬脖子。艾山江微笑着 酌满第三杯酒,莎依芭刚要端起酒杯,他用手压住她的嘴唇说:“亲爱的,你,还 想听一次我唱歌吗?”莎依芭使劲儿点点头。“那好,等着,听话,我马上回来。” 艾山江向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到卧室取来吉它,把厨房的门关好,面对 莎依芭坐下。在弹唱之前,他深情地说了一段开场白:“莎依芭,谢谢你这些年给 了我一个女人的温柔,给了我家的温暖,谢谢你教会了我爱。为了表示谢意,我给 你弹唱一首你最喜欢的民歌。”他的话音末落,莎依芭脱口要求道::“你要给我 唱牡丹汗?”艾山江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唱《牡丹汗》。”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啊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呃,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月亮躲在云彩的后面啊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晨风莫吹断我的思念呃,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在这首醉人的优美的维吾尔族民歌声中,莎依芭饮下第三杯、第四杯阿克苏杏 酒。一种久违的激情遍布了全身,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翻转,若干个镜头里,有若干 个自己和艾山江,那些日子恍如隔世又近在眼前,借着涌起的酒意,她尽情地沉溺 于往事的回忆之中不愿走出来。当艾山江的弹唱结束时,她几乎是哀求道:“再唱 一遍好吗?再唱一遍,艾山?” 艾山江和她一样,被往事拉得很远很远,往事的小巷里既有幸福也有忧伤,而 且小巷尽头再没有路了。但不管怎样是他俩一起走过的。一起走过的路多么珍贵! 当艾山江的歌声再次响起时,莎依芭脸色赤红地站起身,随着歌声跳起舞来。 她醉了,哭了,这首歌是她俩第一约会时,艾山江为她唱过的,从此她就喜欢上了 这首歌。现在,这首歌就要随着一纸离婚协议远离她的生命了。不知何时艾山江走 了过来,他默默拥抱着莎依芭,他把头垂在莎依芭的肩头,这是莎依芭第一次看到 艾山江在哭,她回应着他,拥抱他,吻他的眼泪,并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我们不 分手了,我想让你留下来,呆在这个家里,永远都在我和孩子身边呆着,行吗?” 听到哀求,艾山江清醒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于是,他歉意地说:“对不 起,真的还有其他理由使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 莎依芭凝视着这个令自己不再熟悉的男人,终于冷静下来。 艾山江快速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日期是1999年8 月7 日。当把离婚协议 递给莎依芭的瞬间,他微笑着最后一次拥抱了她,并且在她的额前留下一个轻轻的 吻。 两人的关系正式改变了。这时,天也渐渐亮了。 三 艾山江走出居住小区,穿过一条马路,绕过街心公园的小河,然后打了一辆的 士,朝着市区北郊的白桦林走去。他到达白桦林的时间比对方约定的时间早了三分 钟。按照惯例,正式接头时间一般比约定时间还要晚五分钟,如果有一方在这五分 钟内不出现,那就过一小时在第二个接头点见面。艾山江点燃一支烟,用眼角的余 光扫了扫四周,发现没人跟踪时,便吐出一个烟圈。他在等待。 五分钟时间到了,艾山江思忖,难道真要有什么变化吗?他刚要离开渐渐泛黄 的白桦林,只见远处驶来一辆挂着地方牌照的黑色轿车。轿车在他身旁悄然无息地 停下,已届中年、身材偏胖、眼袋突出、头发稀疏但神情温和的阿迪力从里面打开 车门,然后轿车又悄无声息地驶离白桦林。 阿迪力驾驶的轿车停在远离市区50公里的一个天然牧场,这里有马厩、围栏、 一块占地约20亩的跑马场和一条简陋的赛马跑道。牧场下方是著名的克兰河,河边 生长着的各种树木,足以将黑色轿车隐藏得不露破绽。 一般情况下,阿迪力把碰面的地点都选在一个不相干的城市,多数情况下是在 外省见面。这次,艾山江回家处理离婚之事,算是休假吧,本应再住几天的,但阿 迪力匆匆赶来与他见面,可见任务急也很重要。 在阿迪力不开口之前,艾山江总是习惯于沉默和等待。阿迪力今年四十七岁, 额前那些皱纹,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许多。他生着一双举世无双的大眼睛,不停 地抽烟与冷静地处理各类事务的做派,对艾山江的影响颇大。 阿迪力吸完一支烟后又点燃一支,等到他终于觉得可以说话时,他说:“白杨 树,准备执行任务吧!” 艾山江点点头。 阿迪力先告诉他在南方执行任务时抓获的那些人的结局。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 张纸,上面写满了字迹,艾山江快速看了两遍,确信都记住了,然后默默点头。阿 迪力点燃打火机,两人共同看着这张纸在瞬间燃成灰。然后,又简明介绍了此次任 务的要义。阿迪力遗憾地说:“尽管立案三年了,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证实该公司 有犯罪嫌疑,所以案件搁浅了。表面上看,该公司顶多是以做贸易为名,大量收购 美元,以骗取17% 的国家出口退税和3 分钱的贴息,从中获利,属于经济犯罪,跟 咱们所要调查的资敌罪似乎无关。可是一星期前,东北警方抓获的那个家伙,两个 月里,向公司汇寄了460 万美元。这两笔外汇合起来近一千万美元啊,这个金地公 司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艾山江也在心里默算着这笔账,觉得事情很不妙。 “据调查,这个金地公司是中外合资公司背景,董事长是外国国籍。这个公司 成立近十年了,一直很低调。至于这么大一笔倒汇资金的来源,资金的流向,都是 咱们想要查清的问题。但这个公司属家族式管理,对外防范严密,甚至有自己的保 安部,我们始终末能接近他们的核心层。”阿迪力向艾山江说明侦查的难处。 艾山江问:“你怀疑这个公司有恐怖背景?” 阿迪力点头,说:“罗副厅长对这个专案看得很透,他的指示是,坚决打掉这 个隐藏的恐怖组织的秘密据点。”停了一会儿,阿迪力又说:“按程序,咱们也可 以直接调查金地公司,但可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和抵触。既然东北警方已经撕开了 口子,咱们就必须把它一撕到底。” 艾山江已经清楚自己的任务,他问:“那么,我什么时间进去合适?” 阿迪力心情复杂地看着艾山江,说:“现在有个时机很好,似乎专门为你准备 的。在此之前我也想过许多让你进去的办法,都不理想。但这此机会真的很好。金 地公司投资的骑马俱乐部内部使用半年多了,据说已网络一部分会员。这几天,骑 马俱乐部在媒体刊登广告,决定在8 月8 日正式营业,届时举办一场规模不小的跑 马比赛。广告还说,通过跑马比赛选出教练一名及若干名驯马师。我已给你报名, 你要争取那个教练的名额。” 艾山江着急了,说:“可8 号就是明天啊?还来得及吗?” 阿迪力反问:“你说来得及吗?” 艾山江思忖片刻表示道:“好吧,就明天。” 阿迪力说:“我相信你能顺利进入骑马俱乐部,但能否接近核心人物可能费点 劲儿。顺便说一句,董事长是个漂亮女人。” 艾山江颇为轻松地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打了个响榧:“与漂亮女人周旋?好事啊。 只是,她真的很漂亮吗?” 阿迪力清楚艾山江的轻松是因为工作的兴奋带来的,他的内心深处肯定是痛楚 的,他叮嘱道:“你需要忘掉许多事,忘掉以前执行的任务,忘掉你的身份,忘掉 你刚刚离婚这件事,总之,忘得越干净越好,给你的大脑腾出空间,以便牢记从与 金地公司相关的人那里听来的每一句话,你所获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信息都可能成 为解开案件疑团的钥匙。” 艾山江领会上级的苦心,打趣地对阿迪力说:“让我渗透进去没问题,可是女 董事长非要跟我上床时,让我也渗透进去,那时我需要向您请示吗?” 阿迪力呵呵呵一笑,说:“你小子刚得到自由,就想着更自由的事?反正你自 己把握吧,两条原则:第一不能感染艾滋病,第二不能给组织惹麻烦。另外,你刚 离了婚,在女孩们那儿寻找点乐趣和松驰一下并非不可,但是陷得太深可就不行了, 别误了正事。” 终于可以在故土执行任务了,艾山江有些激动。阿迪力再次叮嘱:“有关金地 公司人员的姓名、面貌和疑问都只能装在脑子里,不要作任何笔记,只需准确无误 地向我单独复述或通过加密的电子邮件发给我。对了,你的这张嘴只能用来赞美女 人,面对其他人最好是关闭。还有,这次你不需要一个新的化名。但在内部,你的 代号仍然叫‘白杨树’。” “为什么?这次我不叫买买提或巴哈提什么的了?您想让我漂亮的身材、地道 的维吾尔语彻底暴露在性感的女人们面前,让她们纠缠着非要嫁给我,从而使我无 法到外地执行任务了吗?”艾山江继续打趣道。 阿迪力严肃地说:“我仅提示一点,以你的智力水平,当然能区分主要与次要。 你以前在执行任务时,总是想尽办法欺骗对方,让他们相信你的某种身份,而 这次你不需要掩盖什么了,你就是艾山江,从前在马术队当过赛手,做了几年生意 又回到本土了。在别人好奇的眼里,你是一个与美貌女人纠缠不清的骑马高手;是 一个辞去马术队公职后,常常在国外参加骑马比赛并且育马经验很丰富的花花公子 ;是一个好出风头,喜欢吹牛,毫不顾忌地谈论自己各种观点的时尚男人;因为你 有钱,因为你曾经在马术比赛中拿过名次,所以你结交了许多名流,与许多社会上 层人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你将乘今晚最后一班飞机到JJ市,明天一早你会发现, 你的账户里已经打进一笔可观的费用。” 艾山江开心地问:“这么说,我可以到马术队把我喜欢的那匹马买回来了?它 可是让我两次获得好名次。” 阿迪力并不在意这种事情,他说:“只要工作需要,你有权支配那笔钱。”阿 迪力递给艾山江一把车钥匙:“无论从你的身份还是从你的工作情况都需要一辆好 车,后天上午就像迎接新娘那样迎接它吧。” 艾山江开心地把玩着车钥匙,简直欣喜若狂,他感激地说:“哎呀,您真舍得, 这是价值百万的‘保时捷’跑车啊。” 阿迪力瞪他一眼说:“别美,任务结束后再给我开回来,它还有其它用途呢。” “什么颜色?能否提前告诉我?”艾山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关车的一切信息。 就像爱马一般,他也爱驾车。 阿迪力吐了几个烟圈,故作神秘地问:“这很重要吗?你自己猜吧。” 艾山江渴望地闭起双眼说:“啊,我真希望它是“加勒比海”蓝色。” 阿迪力不屑地翻了一下眼皮说:“不就“加勒比海”蓝吗?那就“加勒比海” 蓝吧。” 艾山江兴奋地说:“我选择的职业高于一切,当然也高于我的感情生活。没办 法,这是我认定的生活方式。这谁也怪不得。” 四 艾山江当天下午回了一趟位于M 省乌兰山北部的小东沟牧场母亲家中。 正值夏末秋初,哗哗流淌的乌兰河水带着一股清新冲洗着画境般的小东沟,空 气里弥漫的仿佛都是水的声音和味道。闻着这股熟悉的水味,艾山江回到亲爱的家 乡。家乡是天与地的组合,是山和水的组合,是牧场和小牧屋的组合,是骏马和歌 声的组合,家乡还是哈萨克民族火热的生活展开的地方。 艾山江领着5 岁的儿子米里别克急匆匆地回到故乡的白桦林,回到8 月的乌兰 河水的清澈之中。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了激动,他相信儿子一定喜欢长久地呆在 这块土地上,他身上所有突出的特点都在儿子身上提前显现了,血缘关系就是那么 奇怪延续着一代代人的生命。艾山江指着绿意浓浓的牧场问儿子:“喜欢骑马吗?” 米里别克欢快地回答:“当然!”艾山江又指着小牧屋说:“爸爸要出一趟远 门,以后,你就跟奶奶住在这儿,天天都能骑马,行吗?”米里别克想了想,说: “行吧!” 儿子长得很像自己,很是英俊。艾山江看着自己生命的延续,内心既充满了幸 福感也有内疚感。他蹲下身,把儿子抱在怀里亲吻着,他在心里喃喃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小米里别克,爸爸本应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可是爸爸把事情弄糟糕了, 让你从小承受孤独。艾山江伤感地问儿子:“米里别克,爸爸总是不在你身边,你 想爸爸吗?”米里别克看着爸爸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心说:“想,想得这儿疼。” 艾山江心头一热,差点要掉泪,他问:“谁教你这么说的?是妈妈吗?”儿子 摇摇头,骄傲地回答:“是我自己这么想的。”艾山江又试探着问:“那么,你知 道我和你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米里别克突然眼里蓄满了泪水,他赌气地说 :“我知道—但我不说!” 没想到儿子小小的年纪,什么事也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受伤的程度甚至比大人 还要深,艾山江只觉得揪心。他把儿子别过去的脸蛋搬过来,郑重其事地问:“米 里别克,你最喜欢的礼物是什么?”米里别克撅着嘴说:“你是知道的,一双耐克 牌运动鞋!”艾山江拧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头说:“好吧,爸爸满足你。”他从帆布 背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耐克鞋。米里别克立刻欣喜地接过来,嘴里喊着:“好酷啊”。 艾山江神秘地问:“米里别克,还想要第二双鞋吗?”儿子难以置信,但仍然 渴望,他说:“当然啦。”艾山江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取出第二双耐克鞋。看到儿 子满足地欢呼雀跃,艾山江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快乐。他轻轻弹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郑重其实地通知儿子:“现在注意了,请你闭上眼睛。”米里别克兴奋地闭上眼睛, 忘乎所以地问道:“爸爸,不会吧,你不会给我三双鞋吧?”艾山江凑到儿子的耳 边,轻轻咬一下他的小耳垂,充满爱意地说:“儿子,为什么我不能让你高兴再高 兴点呢?好了小东西,睁开你的眼睛吧,你会吃惊的。”当儿子看到第三双鞋时, 他几乎跳到艾山江怀里,嘴里兴奋地大喊道:“哇噻,今天我太高兴啦!” 一双鞋就让儿子这么开心,艾山江快乐极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加倍补偿儿子。 这个小东西,从一出生就目睹了父母争吵,最终各奔东西的分离苦楚,这对他 的成长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艾山江还无法预测,只暗暗叹息他活着也真不容易。 年迈的母亲正在往一个皮袋里装灌牛奶,看到儿子带着小孙子突然出现在家门 口,她立刻张开双臂迎向她的骨肉。来自牧场的微风吹拂着母亲额前灰白的乱发, 艾山江眼看着母亲从壮年走向衰老,从美丽走向凋零,而他爱莫能助。母亲最大的 幸福是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而小儿子艾山江又是她最大的骄傲与自豪。 穿着褐色长裙的母亲热泪盈眶地拥抱儿子。他们已经快一年没见面。母亲欢欣 鼓舞地把儿子和孙子拉到铺着彩色毛毡的床上,她则打开床边的木柜,变戏法似的 端出馕、“布尔沙克“(油炸果)、“切克蒸克”(油炸饼),当然还有奶茶、酸 奶等。母亲此刻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儿孙吃她亲手做的食品。饱食之后,母亲硬要 儿子吃下一块肥大的羊尾油。艾山江笑着说:“您又把我当成尊贵的客人了。” 母亲微笑着不语。 艾山江告诉母亲自己离婚了,孙子以后就跟她过。母亲流泪了,但没有问儿子 离婚的原因,她不需要问太多,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做母亲的,只想帮儿子分忧。 艾山江抚摸着马厩里的那匹黑跑马,要求母亲帮个忙,把米里别克培养成一名 骑手。母亲说:“我的孙子一定会像他父亲一样优秀,你就放心吧,要不了多久, 他就是会这一带最有名的小骑手。”艾山江感激地再次拥抱母亲。同时也给黑跑马 一个拥抱。他叮嘱黑跑马,一定要好好调教米里别克,他会是一名好骑手的。黑跑 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把脸贴在他的手掌心里温存一会儿,表明它已经知道了。艾 山江把黑跑马从马厩里牵出来,让米里别克骑上去,他自己在前边牵着马绳,像童 年时那样,到河边给马饮水去。小时候,父亲也总是这样牵着马绳走在前边,让自 己骑在马背上慢慢晃悠到清澈的乌兰河边。 父亲四年前突然死于脑溢血。艾山江真的很想念自己的父亲。他联想到早晨做 过的梦,觉得真是心有灵犀。想必父亲已经提前知道儿子即将要出征,所以特意跑 到梦里告诫自己要小心?父亲活着时,就常常牵挂这个很小就出远门的儿子。当了 一辈子兽医,他教会艾山江有关马的一切知识,教会他如何骑马和爱马,把他送到 当地唯一的双语学校读书,使他成为同龄孩子中最有文化的人。更重要的是,父亲 教会儿子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坚持到底。 艾山江在家里只呆了三个小时就匆匆离开了。艾山江每次回家都是匆匆来匆匆 去,因此心中对母亲总是充满歉意。这次,他不得不向母亲解释说:“我还年轻, 不能因为离婚而一振不起,更不能放弃每一场有挑战性的马术比赛。我需要赢,要 为米里别克上学准备足够的费用。”艾山江信誓旦旦,仿佛在外面跑的一切目的都 是为了亲人,为了这个家庭的幸福。母亲是个智慧而开明的女人,在她的歌声中唱 过多少人的痛苦多少人的幸福,就看过多少人的命运。她善解人意地捧着儿子的脸 颊,凝视着儿子的目光,她真切地说:“儿子,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想做什 么就做什么吧,我永远支持你。其它就不用解释了。”在艾山江喝下最后一杯奶茶, 准备出门时,母亲微笑着从墙上取下两根弦的“冬不拉”(哈萨克乐器),抱在怀 里郑重地问儿子:“我亲爱的孩子,你还有时间听妈妈为你唱一首歌吗?” 艾山江感激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他把米里别克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顶, 说:“米里别克,奶奶唱的歌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歌。”他熟悉母亲的冬不拉就像 熟悉母亲的歌声一样,冬不拉已经很旧了,它陪伴母亲几十年了,从它身上不知流 淌出多少动听的歌儿,艾山江就是浸泡在母亲的歌声中长大的。以往每次离开家时, 母亲都要为他即兴弹唱一首自编的歌,这次也不例外,母亲会为自己唱什么呢?是 祝福?是祈祷?还是忧伤?他有一种预感,母亲仿佛看穿了他的谎言。 看着山我还能说什么? 你所包含的只有太阳和月亮能够知道。 松树林木为你增添光耀, 在你的怀抱里,马鹿雪鸡养育着子孙。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阳啊多么美好! 我的儿子啊,你是母亲的骄傲, 看着牧场我还能说什么? 儿子啊,你所做的一切草原和河流都知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