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八月末的早晨天高气爽。自从来到骑马俱乐部,每隔两天,艾山江都要用暗语 写一份令阿迪力感兴趣的情况汇报,然后通过加密的电子邮件发过去。为了防止加 密的电子邮件万一被人接受,艾山江和阿迪力事先编了一套暗语。在早晨做这项工 作只需十分钟就足够了,汇报内容多时是几百字,少时只有一句话。工作完毕,他 总会走出房间,到赛马场里呆一会儿。他喜欢静静地眺望一会儿乌兰山和从那里升 起的太阳。他有些猜不透,每天都升起的太阳为什么照耀不化山顶那长年的积雪? 乌兰山永远威严地挺拔,太阳永远照耀,在它们庇护之下的土地永远沉默。沉默的 土地上是各色生命在展开,小草和石头,河流和树木,歌声和烟雾,马匹和黄昏, 生活和情感,每一秒钟都在展开,每一秒钟都在变化。艾山江每天早晨享受着清新 的、沁人心脾的来自土地的芳香,感觉自己是多么幸运又多么渺小,自己不过是乌 兰山脚下的一粒微尘,不过是太阳照耀下的众生中的一种生命。有时,他也会在内 心自问自答。问:你是谁?答:我有过许多名字,也不知道我是谁了。问:为什么 孑然一身来到这里?答:上级派我来的,我将尽力完成不可言传的使命。问:你害 怕吗?答:说不怕是假的,可是每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因为想着完成任务,就忘 记了怕。问:想念家人吗?答:想得心疼。明知她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问: 你后悔吗?答:后悔就不选择这份职业了。 这天上午11点,身着马裤马靴,头戴黑头盔的艾山江给两名马迷上完骑术课, 便带着他俩进行跑马操练。 一辆银色“奥迪A6”不知何时驶来,静静地停在赛道的一侧,车窗被打开一扇, 戴着墨镜的车主人很有耐心地等着艾山江跑完最后三圈障碍。 艾山江骑在马背上,把头盔摘下,匆匆整理一下湿碌碌的头发,又戴上头盔。 仅这两秒钟,他就判断出空气中飘浮着不易察觉的香水是法国的名牌“毒药”,不 用猜就知道车的主人是阿米娜。俱乐部举行跑马比赛那天,阿米娜就是使用这个牌 子的香水为艾山江颁奖。 艾山江会心一笑,按着他的计算,阿米娜这两天应该来找他,而不是他去找她。 早在两天前,艾山江把一份“金地国际马术大赛计划”从门缝里塞进她的办公室。 借着送大赛计划的机会,艾山江把金地公司的基本情况摸了一遍,当然他也看到了 七层挂起“健身培训中心”的招牌。阿不杜西克当然也从监视器里看到艾山江,他 派人把艾山江叫到办公室,问他何故到公司来。艾山江装着不知阿米娜外出,解释 说阿米娜委托他做一份大赛计划,有些事项需要当面请示她。阿不杜西克皱着眉头 给他作了两条规定:一,以后见董事长,必须先通过他;二,除非通知他到公司来, 一般情况下就待在骑马俱乐部。艾山江确定阿米娜已经看到那份大赛计划,而且对 他的工作持欣赏态度。再者,阿米娜到东北处理阿斯卡尔的事肯定心烦意乱,回来 后一定会到俱乐部骑马散心。这是马迷们的基本心理,遇到挫折或开心的事都从马 背上找到平衡和刺激。可是,她为什么没开那辆黑底红字的“帕萨特”来呢?艾山 江猜测,她可能不想让公司里其他人知道她的行踪,她需要一定的私密空间,由此 他判断这是一个拥有许多隐情的女人。 艾山江跳下马背,先把两名马迷送回俱乐部的接待室,他们要洗浴换衣,然后 走人。艾山江则呵护着“领舞者”慢慢地散步。 阿米娜从银色“奥迪A6”里走出来,手里拎着头盔马鞭等行头。艾山江见状笑 容可掬地迎上去,热情招呼:“董事长好。您今天心情不错,有时间来骑马了?需 要我为您效劳吗?” 阿米娜绷着脸,戴着墨镜的双眼看不出一点笑容,她略一点头,直奔俱乐部为 她设置的接待室。艾山江没有追上去用好听的话恭维她,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干什 么。他去了马厩,牵出阿米娜专用的那匹爱尔兰纯血马“闪电”,并让专职的驯马 师歇着,自己亲自当董事长的陪练。 阿米娜从接待室出来,一身华丽的骑士服给她增添了不少英气,她大步走到棕 色的“闪电”跟前,亲切地用手来回捋着它脖颈处的鬃毛,“闪电”懂事地回转头 来亲吻她的手臂,这一吻,令她感到了其实兽比人更有情义,内心的委屈顿时化作 眼泪涌出眼眶。 艾山江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他暂时还无法把在幕后操纵一个严密的组织、进 行重大冼钱、非法买卖巨额外汇的头目人物与阿米娜联系起来。眼前,她更像个软 弱的女人,看上去需要人同情,需要人帮助。在把缰绳都递到她手中之前,他轻声 问:董事长,恕我直言,您有什么烦心事吗?需要我帮忙吗?” 阿米娜抬起浮肿的眼皮看了看艾山江,欲言又止。 艾山江笑吟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OK,没事就好。如果董事长有什么事需要 我效劳,我将尽力。毕竟我是个男人,在这一带还是有些关系的。” 阿米娜默然地点头。此刻她多想把小弟的事向他倾诉,甚至求助于他。她看出 来了,他是个能量很大的男人,如果她把头颅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定能感受到来自 男性的力量和帮助,她很会看男人。然而,小弟的事不同与以往所遇到的一切不畅。 不能,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一丁点信息。这一生,她只能如梗在喉地难受着,内心 永远得不到释放。 艾山江也是很会看女人的那种男人,他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所需和所思, 他把两匹马的缰绳都递到她的手里,问道:“董事长,是跑障碍还是直接上跑道?” 阿米娜平日最恨跑障碍,讨厌身下的马腿老是被各种障碍别扭着,她不喜欢那 种感觉,那不叫骑马,在她看来那是瘸子在一拐一拐地走路。她喜欢在无边无际的 大草原上信马由缰地飞奔,那才叫骑马的感觉。也许是心情坏透了的原因,今天她 却选择了跑障碍。她生命遭遇的障碍原本很多,她每次都忽略不计。这次不同了, 忽然间有了屈服感,妥协感,从米吉提告诉她小弟自杀的那一刻,她就预感到自己 要改变了,要从辉煌走向没落,从狂傲走向委曲求全,从众多的成功走向经常的失 败。她突然承认这世间有许多事是她不能左右的,是她的能力所不及的,是她必须 服软的,她要尝试另一种活法了。 艾山江仿佛捕捉到了这个女人的内心。他叮嘱阿米娜:“董事长,抓紧缰绳, 什么都不用怕。‘闪电’很棒也很懂事,我调教过它几次,它会关照你的。如果选 择‘领舞者’那就更没问题,它从不欺生,很会善待我的朋友。” 选哪匹马?阿米娜犹豫了一下,难道从现在开始每件事都需要适应陌生吗?都 要适应改变吗?如果人生一定是这样别扭,那就只有接受新的挑战。带着好胜心和 屈从心,她毅然选择了“领舞者”。其实她也喜欢这匹马的气质,对它既有征服欲 还有占有欲。她飞身跃上“领舞者”,熟练地进入了障碍跑道。艾山江则紧紧追随 着“领舞者”,惟恐阿米娜不慎掉下来。 “领舞者”果然很配合,虽然阿米娜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地很难受,第 一轮障碍还是轻轻松松跑下来了。 艾山江用鼓励的眼神暗示阿米娜再尝试跑第二圈。“领舞者”会意,载着阿米 娜又上了障碍跑道。艾山江不放心,骑上“闪电”跟在“领舞者”身后与它一起跳 障碍。那时,艾山江感别在腰间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他顾不上看手机,董事长有 一丁点闪失都会影响到调查计划的实施。 阿米娜大着胆子在障碍道上连着跑了两圈才肯停顿。初试成功,阿米娜的心情 也因此阴转晴天。她向艾山江示意要跑第三圈,艾山江用手打了个响榧,阿米娜一 拉缰绳,给了“领舞者”一个信号,它又开始了跑跳。这次艾山江站在终点没动, 他预感这个女人可能要跑五圈以上才可罢手,一方面是因为她疯了,另一方面这种 跑障碍的方式能把她骨子里的征服欲挑斗起来。 阿米娜终于跑够了,连她自己也没数清到底在障碍道上跑了多少圈。这极像她 的饮食习惯,不喜欢吃的根本不动,喜欢吃的通常暴饮暴食。她骨子里是个凡事都 想痛快的女人!艾山江直心疼“领舞者”明天爬不起来了。他扶着阿米娜从大汗淋 漓的马背上跳下来,驯马师赶紧把劳累过度的“领舞者”和刚刚兴奋起来的“闪电” 牵走,给它们喂水加草料去了。 阿米娜摘掉头盔,兴奋地望着艾山江说:“没想到,是你让我开始了跑障碍的 生涯。而且,初次尝试感觉不错!” 直到现在,阿米娜才开始说第一句话。而且,既然艾山江已经是自己的员工, 她已用不着跟他客气,艾山江敏感地发现,她已经把对他的称呼“您”去掉,改成 了“你”。 艾山江也拿掉头盔,汗水正贴着额际往下淌,他微笑着问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 女人:“董事长,您现在是什么感觉?” “叫我阿米娜吧。”她温柔地要求道。她感觉这个小伙子无论说话还是办事都 很妥贴,让她如沐春风般舒服。早秋的微风此刻吹拂着她的长发,让她有了蓬勃的 说话的欲望。她说:“我以前一直不屑跑障碍,跑下来之后我才有了新发现,这种 跑法更激发了我的战斗欲。现在看来,过去那种在平地上奔跑的感觉,只是骑马的 一种,不是最好的感觉。而且那种跑法有欺骗性,以为前方真的是一马平川呢,让 人缺少承受陷阱的心理准备。” 从这番话里,艾山江觉出阿米娜有点悟性。他直言不讳地夸赞道:“董事长真 是女人当中少见的聪明人。” 阿米娜像接受礼物那样,接受了艾山江的赞美,她说:“谢谢。不过,我刚才 提醒你了,叫我阿米娜,我喜欢你这样叫我。”说起来,阿米娜和艾山江应该是极 易沟通的,他们都来自乌兰山北部,说着同样的乡音;他们的年龄相仿,成长过程 中,他们都共同走过童年的苦难;他们都痴迷于马,能在马背上睡眠而感受到莫名 的幸福;他们彼此看一眼,都知道对方能歌善舞;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聪明人, 简短的几句话就能达成默契。 艾山江无需赘言了,他点燃一根烟,潇洒地吐出几个烟圈后,对着天空说: “好吧,阿米娜,你是个可爱的女人,恕我直言,你也是个贪婪的女人,不服输的 女人。” 阿米娜宽怀地问:“噢,是么?我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多吗?艾山江,你评价我 贪婪?这很令我生气。” “生气正说明你在乎,说明我碰到了你的疼处,对吗?”艾山江斜着眼看阿米 娜,他以为她会面红耳赤。阿米娜也迎着他的目光对峙了几秒钟,那一刻,她发现 他真是个美男子,他面部的轮廓,刀削般性感的嘴唇,都是她喜欢的。她的目光最 终定在了他的宽宽的肩膀上,定在坚硬有力全都是肌肉组成的手臂上。她很自然地 就想到了性爱,想到了另一种释放带给她的轻松,她的脸色不禁潮红起来。 艾山江故作问:“怎么,阿米娜你又不生我的气了?” 阿米娜噗哧笑了,她说:“我怎么舍得跟你生气呢?”说完这话,她意识到自 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放肆得有点过早,得收敛着点,不然会一败涂地。她说:“艾山 江我笑是因为我高兴你知道吗?你想想,你是新人,却为公司的生意做那么长远的 考虑,我想问问,你怎么产生的搞国际马术大赛动意的?我相信你以前参加过许多 马术比赛,但是为什么想到组织这样一场比赛,是不是突发奇想?” “你对我的猜测有道理。我知道搞这样的活动既能赚钱,又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公司的机会。说实话,如果我来组织这样的活动,一定会是最棒的,因为我不仅懂 得这其中的程序,更有经营头脑。整场活动中,比赛是因,以比赛的名义拉各地的 广告才是果。也就是说,利用搞比赛进行商业运作才是生意人的最终目的。既然你 瞧得起我,让我有了临时借身的地方,就算是报答吧,我也应该为金地俱乐部做点 事情。” 阿米娜不客气地问:“你在计划中写道,筹备大赛的时间需要半年左右,启动 资金80万,那么,大赛结束后,除了给本俱乐部增加知名度外,能给我的公司挣回 多少钱呢?你说对了,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首先得考虑获利的问题。” 艾山江耸耸肩:“计划里不是写清楚了吗?如果我们拿到国家体委的红头文件, 拉企业赞助做广告,我想,如果广告费以5000万到8000万计算的话,等活动结束后, 我按总额比例拿走我的20% 的分成,剩下的不都是你的吗?” 阿米娜眉毛一挑,不相信似的问:“这么说这笔钱我赚定了?只是这么大的赚 钱工程,怎么到你嘴里好像并不费力气呢?” 艾山江淡淡地说:“我想,你也要有赔钱的思想准备,我计划里说的都是理想 状态,万一种种原因赔了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每场手术之前,医生让家长 签字一样,承担5%的手术风险的心理你还是应该要有的。我把话说透到这个程度, 作为董事长,你还有兴趣让我操办这场大赛吗?” 阿米娜把脖子往后一扬:“哈哈哈,你以为我是个小气的女人?一听亏钱就不 干了?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顶多这里赔了那里补嘛。我从来就没想过俱乐部是 个赚钱的地方,不就是个玩乐场嘛?”阿米娜聪明极了,她所能做的,就是鼓励艾 山江,给他打气,同时也是给自己加油。她极力想用一个新的计划、新的商机带来 的成功,走出小弟遇害的阴影。人死如灯灭,小弟那盏灯灭了,自己还亮着,不仅 亮着,还要亮下去,继续照耀大弟和二弟。要让爱她的人为她骄傲,比如那个初恋 情人;要让她爱的人幸福,比如大弟二弟;要让恨她的人忌妒,比如阿不杜西克; 要让她恨的人生气,比如肉孜。阿米娜憎爱分明,一颗狂野的心只受自己支配。 今天早晨,阿米娜看到那份国际马术比赛计划,当时她就意识到,正好可以利 用这场大赛,把从银行刚刚结汇的那160 万,倒腾到肉孜手里。这样,肉孜的暴怒 会减少些。这真是个洗钱的好主意。想到这儿,她会心一笑。 艾山江不知阿米娜为何又高兴了,他也乘兴道:“好,有气魄,算我跟对人了。” 阿米娜得意地说:“我也找对人了。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的赔钱理论?就凭你 的精明,我相信你只会为我赚钱。”她认真地问艾山江:“说吧,筹备这个大赛还 需要我做什么吗?” “公司是大赛的主办方,你又是董事长,而且懂得马术,所以有些事我需要直 接向你汇报,可是公司里的阿副董事长规定我,不能单独去见你,而且不能随便出 入公司,你看——” “不理他。多管闲事。有事只管来找我,我是公司的董事长,我再强调一遍, 我的股份占了公司的70% ,即使召开董事会,我只要举手,得票率就是大多数。” 阿米娜没等艾山江说完话,便忿忿地强调她的身份和重要性,她这是第一次在艾山 江面前公开表达她对阿不杜西克的不满。董事长和副董事长之间存在缝隙,艾山江 顿然察觉到了。他暗想:他们之间为什么僵持?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到底谁听谁 的?怎样才能确证这一切呢?显然不能直接问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看来只能从边 缘人入手。 艾山江用离间的口吻说:“阿副董事长对我似乎有点不放心,前些日子,他说 是请我喝酒,实际上是审问过我过去的情况。哎,怎么说呢,我觉得很不舒服。听 那语气,好像是你让他这么做的,有这回事吗?” 阿米娜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解释说:“作为副董事长,他得跟每个部室处好 关系,他与你交往的过程中可能工作方法简单了些,别在意,他就是那种人。当然 了,男人和男人之间有醋意,这个,你自己慢慢体味吧。” 艾山江恍然大悟:“董事长非常有魅力,听说丈夫在国外,换了谁做你的丈夫 都觉得既幸福又担心。我明白了,副董事长有保护董事长的义务,他是怕我把漂亮 的董事长拐跑了,所以提前警告我。行,我识劝,尽量不多看董事长一眼。” 从艾山江嘴里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舒服,阿米娜心里美滋滋的。她按捺不住 了,好奇地探问道:“能关心一下你夫人的情况吗?” 这个话题令艾山江立刻忧郁起来,他心想,如果阿米娜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 同乡该多好,他们一起聊天时,她一定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姐姐,遗憾的是,他们不 可能交流。他仰天长叹道:“她呀,大概很快就嫁人了吧。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 时我说过,我希望有自己的马厩,培育最好的良马,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俱乐部是 我的理想。我没有马上去做这些,并不是我缺少条件和能力,主要是我需要一段时 间疗伤,是心理的伤,需要独处一些日子,需要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后,再做自己 的事业,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答应临时投奔在你手下的根本理由。” 阿米娜没想到这么成熟的男人婚姻也出了问题,她心中一阵暗喜,真是天赐良 机,她的生命里必然会出现这么一个过客。她非常希望自己能与这个过客发生一段 故事,一段浪漫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不带任何杂质的,能让她回味一生的故事。 想到这儿,她主动倡议:“喂,我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我车上有最地道的澳洲 冰酒。” 艾山江婉拒道:“不,阿米娜,我正在工作。一会儿还有几个马迷来上骑术课。 再说了,让女人请客我会无地自容。还有,以此刻的心情下,我跟你这么漂亮的女 人单独呆在一起,万一我失控了,做出不礼貌的事情,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要不这 样吧,晚上你有空吗,估计那时我就平静下来了,到时我请你喝酒好吗?” 阿米娜真想马上把自己灌醉,好好疯一次,即便喝酒,她也不想随便什么男人 都行的,她直希望与自己看顺眼的、或喜欢的男人对饮。艾山江目前尚属于看得顺 眼的男人。遭到拒绝有点悻悻然,可她毕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也是对自身充满 自信的女人,若让艾山江主动,需要一点时间。她愿意用一天的时间等着艾山江的 邀请。一般来说,她对男人的耐心,不会超过三天以上。但是这个艾山江需要她用 多长时间来摆平呢?她心里还没数。她的骄傲暂时还是空洞的骄傲。 二 艾山江目送着阿米娜的“奥迪A6”消失后,才取下腰间的手机。打开来一看, 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但电话号码是有地区规律的,艾山江稍加辨别即判断出这是市 机关一带的数字,这是谁打来的呢?他顺着这个号码打回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听了,接电话的人出他意料地竟然是安琪。而安 琪也没想到是艾山江的电话。那一刻,她刚刚入睡,以为是队上的电话。前天,亚 力坤才帮着她装上宿舍电话,潜意识里,除了缉毒大队,还没其他人知道。她对艾 山江能够回电话,原来是不抱希望的,自己也忘了,因此她懒洋洋地问:“谁呀? 对方却反问:“请问您是哪位?我是艾山江。” 安琪本来已经入睡,听到“艾山江”这个名字,立刻醒了。清醒中夹带着激动, 她觉得自己好像口吃了般:“我,我,我是安琪呀。” 艾山江已经听出接电话的人是给他打过两次电话的女警察,但并不知道她叫安 琪。这时他想起那晚跟阿不杜西克喝酒时,她曾经给自己打过电话,而且自己也对 她许诺过要回电话的。实事上,他没忘记,只是不想回电话而已。既然她再次打电 话来,客气一下总是应该的。“您好,安警官!请问找我有何贵干?”像是要挽回 上次的不礼貌,艾山江这回非常注意自己的用语,所以,一字一顿的。 在安琪听来,艾山江的声音悦耳极了,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智慧和机敏消失 了般。她也自问:是啊,早上打电话找他是想干什么来着?她极力梳理自己的思绪。 昨夜,她和亚力坤、艾尼三人加夜班,在几百份有案底的档案里,查出了50多个叫 “耳朵”的嫌疑人。筛选来筛选去,“0808”专案组最终确定了20名绰号叫“耳朵” 的嫌疑人为主侦目标。他们的年龄在18岁至48岁之间,大都有犯罪前科,无正经职 业。刘队命令,从明天开始,专案组成员都深入到各派出所,把真正的“耳朵”挖 出来。 天亮时,安琪才回到宿舍。也许是生物钟被打乱的缘故,躺下后,怎么也睡不 着,一种莫名的激动令她亢奋。睡不着她就想各种各样令她好奇的事,想卡帕的死, 想亚力坤是否被感染艾滋病,想阿依仙木的可怜,想缉毒队庭院里成熟的葡萄,想 乌兰山峰的积雪,想小说《时光流逝》里伊尔莎矛盾的爱情,想火车上见过的那个 帅哥,想艾山江的声音,就像翻电影片一样,翻来翻去,最后,满脑子只剩下艾山 江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您找哪位?喂,您好!……”安琪把艾山江好听的男 低音在自己的记忆深层处理成电影画面里的迭音,让它们在自己内视的世界里一遍 遍响起。她觉得很好玩,每重复一遍自己就咯咯地笑一阵。笑完了,她就遗憾地想 :可惜啊,本以为那天能见到拥有这副嗓音的主人,谁知没缘份。胡思乱想中的安 琪着实有点郁闷,青春期的迷茫似乎总也走不开似地围着她转,她也不知为什么郁 闷,只搬着自己的手指头玩,不停地对自己说:郁闷,郁闷,就是郁闷!郁闷之中, 她顺手拿起床头的电话随意地拨号码,每一个号码都是拨一半就挂了,因为她并不 想真心拨电话,拨通一次,只要对方接了,就得花3 毛钱呢。所以,她只是拨着玩 而已,可是拨着,拨着,竟然有个电话被拨通了,响了两声之后,她下意识地看了 看,又赶紧挂了。这不是艾山江的手机号码吗?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呢?还好,幸 亏没人接听,否则,人家若问起有什么事来,她还真得张口结舌呢。为了这份冒失, 她惩罚自己做20个俯卧撑,然后躺下来睡觉。进入睡梦中之前,她还纳闷:这组11 位数的小小字符,不知何时悄悄在自己的记忆里扎下根来的,怎么想推都推不开呢? 安琪的梦才开了个头呢,艾山江的电话却来了。如果,卡帕说阿米娜是他的姐 姐是个意外,卡帕的自杀是个意外,那么,能与艾山江通电话并且开始有了交流, 也是意外中的意外。 安琪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噢,是这样的,艾山江先生,前几天我不是向您核 实一个吸毒青年的事吗?他死了。我就想通知您这件事。” 这么快就有一个生命消失了?艾山江深表同情地说:“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很 遗憾。但愿这个世界上多点高兴的事,少点不愉快。” 安琪沉重地说:“可惜干我们这一行的,看到高兴的事少,不愉快的事多。我 都担心,时间长了,心灵会变扭曲。哪像你们这些骑马的人,多洒脱,多威风,全 是出人头地和获奖这些高兴的事。” 艾山江暗想:这个女孩真不知警察这个行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真不知道天外 有天,人外有人。身陷敌营的人还没开口说话呢,她刚进门坎,体验还说不出个一 二三呢,就开始教训人了。不过,她说出来的话倒是挺有意思的,而且不设城府, 这样的性格,对她从事的职业来说,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要不要提醒她点什么? 转念一想,觉得多余了,也无心跟她结识,于是客气地打发道:“安警官,如果没 有其它事,我现在很忙,先挂了啊?” 安琪心想,我刚刚睡着了,是你打电话吵醒我的,怎么想撤就撤了呢?我偏不 让你撤。她没话找话地问:“哎,哎,艾山江先生,请问这马房经理是干什么的? 是不是专门管马房的?” 艾山江正欲挂电话,听安琪这么胡说瞎扯,知道她话里有气,便耐心地解释道 :“管理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大部分时间我在骑马,驯马,给想骑马的人上骑术 课。” “我从来没接触过马,可是我特别想学骑马,您认为我能学会骑马吗?”安琪 一听骑马,立刻就忘了刚才的不悦,她想象着自己在大草原上扬鞭驰骋的样子一定 很野性。她在一本什么书里了解到,一个人到死的时候,她的潜能开发只占全部潜 能的百分之七,也就是说人的潜能是无穷的,只是未开发而已,谁又能说自己成不 了一名技能高超的马术队员呢? 艾山江认真地回答:“这可不好说,得取决于一种综合素质。我都骑了20多年 的马了,还觉得没学会骑马,恐怕骑马的人首先得爱马,与马交心,才有资格骑马。” 安琪认为他的话有道理,自己对马的兴趣被浓浓地撩了起来,她冒失而自信地 问:“那您能教我骑马吗?”她觉得,正常情况下,一个女警官提出的要求,不会 遭到一名普通员工拒绝的,大多都求之不得呢。然而艾山江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他 说出的话必然不能让安琪满意。他说:“好事。警察学骑马是件好事。据我所知, JJ市的骑马俱乐部有五六个呢,希望您能心想事成。对不起,我还有事,先挂了!” 没容安琪同意,艾山江已经不容商量地挂断了电话。 艾山江听出了一种男女之间走向非正常的那种心音。他一向很敏感女孩对自己 说话的态度,态度决定方向,这么多年他没有走偏方向,跟他敏锐的敏感绝对有关 系。他暗自笑了笑,大约从18岁开始,经常有女孩用这种他完全能够意会的口吻说 话,良好的女人缘确实给他增添了不少甜蜜的感觉,但代价是他浪费了许多时间。 他分析,自己并没见过这名叫安琪的女警察,可是她为什么要找借口一再打电话呢? 如果第一个电话是公事公办,第二个电话的理由仍然说得过去,这第三个电话就没 道理了。难道这个处于花样年花的女孩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产生了异样感觉?这 似乎太不可能了。但男女之间,除了这种解释还能做何说法呢?该不是自己过于敏 感了吧?想来想去,艾山江打定主意,尽量不与她有染。一方面自己刚刚离婚,思 绪还沉浸在过去的生活里,心里不可能马上再进来一个女人或一段感情。另一方面, 自己现今身在敌营,重任在肩,每天都在紧张而危险地走钢丝,弄不好,就会掉进 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这次任务,绝不是一次美好的旅行,要慎重了再慎重。何况 安琪对自己的身份并不知情,他实在不想把一个无辜的女孩扯进危险的漩涡。 然而,对安琪来说,情形则大不相同,她对电话里的艾山江的声音感觉好极了。 她想,有时候喜欢一种东西或一种声音真是毫无理由,记得读大学时,偶然的一次 机会她在同学家里听到凤凰卫视在播报天气情况,播报时间不过就是两三分钟,可 那段背景音乐却能贯穿她的一生,那一刻她的心灵就像遭到电击般,无限瘫软而无 助,莫大的幸福淹没了她,她成了那段背景音乐的死囚。后来,一有机会她就会找 借口去那个同学家,等那个幸福得要死的时刻。此刻,她仿佛再一次被什么所击中, 这个什么就是艾山江的声音,她又有了幸福得要死的感觉。放下电话后,她在床上 呆呆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一跃从床上跳起,光着脚板走到窗前,哗啦一下拉开 窗帘,这时,初秋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暖暖地照耀进来,她将身体沐浴在阳光里, 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了一会儿。这是她来到大西北后,心底拥有的第二个小秘密, 她喜欢这个秘密。由于害羞和激动参半,她猛然把脸整个埋进毛巾被里,一点一滴 地回味艾山江在电话里的声音,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出了一种快乐的感觉,这是一 种属于她自己的快乐,一种对美的事物的欣赏的快乐,一种别人无法理解和体会的 快乐。 电话铃又响了,难道艾山江还有话没说完?难道幸福可以卷土重来?安琪只让 它响了一下,就迅捷地兴奋地抓到手里,然而,未等她说话,对方就捏着鼻子喊道 :“懒猫,睡够了没有?该去派出所报到啦。” 不用猜,安琪已听出这嬉皮笑脸的声音是亚力坤的。她有一种快乐被中止,被 打搅的感觉,她很想对着电话里的亚力坤发脾气,发一通大大的脾气,可又没有理 由,对亚力坤很不公平的,她只好回应道:“好的,十分钟后到队里汇合。” 安琪快速穿衣,出门。她对工作的热爱程度超过所有。在爱情没有出现之前, 她可以放下亲情,放下安逸的生活环境,但不能放下工作。事实上,像所有女人一 样,她骨子里有爱情至上倾向,这一点,当爱情真正来临时,她才清楚。她可以为 所爱的人去死,如果有这样的机会。 三 转眼间,亚力坤和安琪蹲派出所已经一个多月。夏天不知不觉地淡去了,大西 北迎来了它金色的秋天。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他们三天两头地熬夜,身体竟然没出 什么毛病。这期间,安琪陪亚力坤到卫生防疫站定期打了5 次针。所幸的是,亚力 坤的身体至今没有异常反应,他现在的心情也比第一次到防疫站时乐观多了。 尽管全市派出所的老底几乎查遍了,“耳朵”仍然没有浮出水面。这天,他们 又忙了一个通宵,还是看不到希望。安琪有些泄气了,一连打着呵欠,说会不会是 个死案啊?亚力坤说:“别扫兴别扫兴,才办这一个案子就叫苦。你光看到案子破 了之后的风光,这会儿体验到办案的艰难了吧?”安琪问:“咱们现在还有希望吗? 告诉我希望在哪里?”亚力坤不慌不忙地说:“咱们好比要爬一座山,现在还在山 脚下盘着呢,只要努力爬,希望当然是有的。”安琪白了他一眼:“这么浅显的道 理小学生都懂,如果你暂时拿不出说服我的理由,我想睡觉去了。”亚力坤用手使 劲搓着一脸的疲倦:“其实啊,我比你还困呢,我跟谁撒娇啊?咱们还有南城派出 所没去呢。”他嘟嘟嚷嚷地说了一通,发现安琪趴在桌子上快睡着了,并没听他说 话,他怕安琪睡感冒了,于是推推安琪说:“哎,醒醒,我决定,现在咱俩都回宿 舍眯会儿,这样吧,下午上班时咱俩直接到南城派出所汇合,OK?” 安琪顿时来了精神:“这个决定太英明了,我立刻执行。”说罢,她先回宿舍 了。 亚力坤却没回宿舍,一有案子,他习惯到队里的沙发上睡。主要是他不敢躺在 床上睡,太舒服就容易睡不醒。他合衣在沙发上打了个盹,不敢睡实,还没到早晨 上班时间,他就急不可耐地赶到南城派出所了解情况。所长显然熬了一夜,眼球带 着血丝,平日里亚力坤跟他混得厮熟。亚力坤一进门就说:“你老人家怎么越来越 苍老了,让姑娘们怎么喜欢你?”所长捋捋盘在头顶的几根稀薄的头发说:“小家 伙别着急嘛,这世界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哎,你来的正好,昨晚我们在南城夜总 会抓赌,弄回来一帮人,你帮忙做传唤笔录吧。”亚力坤噘起嘴来弄出一个口哨声, 然后耸耸肩说:“没问题呀,老家伙,我就是来给你扛长工的,你把我累死算了。” 亚力坤在南城派出所忙了近两个小时。每传唤一名赌徒,他都很注意捕捉“耳 朵”的信息,他总是耐心地问,认识“耳朵”吗?这样问了不下20人,终于有个面 黄肌瘦的青年斜着眼说:“怎么,你想弄‘耳朵’?晚了一步,他比猴都精,你们 刚围住场子,他就从后门蹿了。”原来,这名赌徒是“耳朵”叫来帮他看动静的, 真有动静了,“耳朵”却把他丢下,自己跑了。他正生“耳朵”的气呢。 亚力坤觉得这个黄脸赌徒有些眼熟,尤其他眉心处的红痣,好像在哪儿见过似 的,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就问:“你说的是哪个‘耳朵’呀?我认识 好几个呢。”黄脸赌徒不屑地说:“在这个道道上混的,只有一个‘耳朵’,大名 鼎鼎,天生就是赌才。你见过他那双手吗?细长细长的,天生就是赌钱的高手。” 亚力坤故作知情地恍然:“噢,是他呀。可惜,他这次输得一塌湖涂。” 黄脸赌徒不服:“如果你们不来搅场子,这次他肯定赢一大笔。” 亚力坤挖苦道:“他把你都输进来了,你还说他赢,你对他可真够哥们儿。来, 说说你的情况,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家庭基本情况……” 突然,亚力坤想起什么,他迅速从包里摸出自己的钱包,那里面夹着几张与案 件相关的照片,他把其中一张照片端详了又端详,那是从阿依仙木家提取的她儿子 艾拉的照片。虽然照片上的青年比现在胖,但脸部的轮廓还没完全脱型,尤其是眉 心处的那个红痣的特征让亚力坤激动不已。是他,就是他!亚力坤绝没想到自己的 运气这么好,当自称是艾拉的青年承认他的母亲名字是阿依仙木时,亚力坤兴奋地 差点要冲过去拥抱老所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以贩养吸的阿 依仙木—逃跑的儿子艾拉—自杀的卡帕—传纸条的“耳朵”,这条潜在的线路图不 知在亚力坤脑子里循环多少遍了,今天终于看得见摸得着了。 亚力坤把所长拽到另一间屋里,跟他耳语了几句,所长乐呵呵地敲敲桌面说: “行,我们继续询问艾拉,同时给他做尿检,一旦化验呈阳性,就先送强制戒毒所。 我可是等着喝你的立功酒呢。” 亚力坤兴冲冲地回到队里,向刘队汇报了最新战况。刘队决定:把艾拉关在强 制戒毒所,一边给他戒毒,一边进行政策攻心,直到他把“耳朵”的情况都交待出 来。与此同时,根据艾拉交待的“耳朵”的三处家庭住址,专案组将开展跟踪调查 工作。刘队还找局领导签字,请求市局配合专案组,跟踪犯罪嫌疑人“耳朵”。 四 一名胡须较重、体态清瘦、年龄在四十五六岁、身着白色长衣的男子先是乘机 到某国境内,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到达中国边境口岸,他持的是私人旅游者的护照。 这天下午,他顺利地通过中国边境口岸后,按照计划,乘出租车从口岸到了市中心。 在口岸宾馆,一个身材高大、发质浓密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迎上来,机敏而小声地 问:“是‘晒死杏干’吗?“ “是的。”被称为“晒死杏干”的中年男人肯定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小声询问 对方姓名。 “我叫热曼,是肉孜派我来接你。”因为热曼的口袋里装着“晒死杏干”的照 片,所以当“晒死杏干”刚一走进大厅,就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 热曼交给他一个伪造的身份证,一个棕色假发,一张通往JJ市的长途汽车票, 让他在一天后住到金地公司四层的407 房间,当天晚上十点钟,在二楼“安吉尔” 快餐厅见一个叫“火焰山”的人,他会为他安排好一切。 目送着热曼远去后,“晒死杏干”才步出口岸宾馆,搭乘一辆出租车向长途汽 车站方向驶去。宾馆离他的家不过两三里路,当出租车离他家越来越近时,他的心 狂跳起来,他思念着家中的老母亲,思念养育他多年的村庄,他的内心矛盾极了。 最终,他还是让司机停车了,他不想让自己白白从家门前的土路上辗过,他决定无 视那个组织的纪律,拐到家中与母亲坐上一小会儿。他让出租车停在村口等着,他 用一块白毛巾捂住脸,急匆匆地向自己的家走去。村头烤羊肉串的老汉跟他打了个 招呼,他竟然也挥了挥手,甚至还意外地遇见了村干部,他也全然不顾他们异样的 眼色。几分钟后,他站在了自家的庭院里,母亲把手里的活计扔掉,冲上来拥抱远 游的儿子。母亲爱抚着儿子苍老瘦尖的脸,有一种再也爱不动儿子的感觉。她劝儿 子别太累,钱这东西是挣不完的,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她说自己这一辈子没挣什 么大钱,不也养育了一大群儿女,这才是她全部的幸福。他喝了母亲酿制的石榴汁, 吃了母亲做的薄皮包子,口袋里装满了家乡的葡萄干和杏干,然后匆匆走出家门。 村头烤羊肉串的老汉仍然对他打了个招呼。 下午六点多,“晒死杏干”所乘的长途汽车到达了JJ市。随后,他毫不困难地 住进了金地公司407 房间。到现在为止,一切正常,没有引起警方的警觉。他松了 口气,把行李放进房间的壁柜里,然后打开向街的窗户,充分感受这座城市的繁华 与喧闹。他想:这个位置是多么中心,一旦夺取政权时,这是个绝好的临时政府所 在地。此刻街上人来人往,各种面孔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汇杂一处,让人觉得这是座 沸腾的城市,每个人仿佛都在过着热火朝天的日子。一丝忧愁掠过,他觉得自己却 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藏在角落里,孤独极了。想到这儿,“晒死杏干”的情绪 越来越灰,一个人坐在床边默然。等服务员敲门给他送热水时,他才恢复了正常, 他决定出去转转,但又不敢往大街上走,只能在公司上下来回溜达。他很容易就找 到了在二层的金碧辉煌的“安吉尔”快餐厅。在初秋的季节,人们的食欲似乎大增, 快餐厅里坐满了就餐的人,两位民间乐手弹唱的“十二姆卡姆”沁入他的身心,让 他对故土的感情更加难以割舍,烤羊肉和手抓饭的味道钻入他的鼻孔里,真是香极 了,他真想马上吃进肚里,但是他仍然返回房间,等待十点钟的到来。 晚上十点整,“晒死杏干”溜进快餐厅,坐在靠边的一张桌子上。与几个小时 前相比,快餐厅安静极了,仿佛只剩下他一个食客,他突然明白“火焰山”为什么 约他在这个时间见面。刚刚坐定,一个瘦长脸、身材细弱、脸色白净的男人走过来, 问:“先生,想喝玫瑰红茶吗?”“晒死杏干”试着回答:“平时我只喝经典鸡尾 酒玛格丽特。”瘦长脸男人面无表情地:“这快餐厅,禁止烟酒,还是喝玫瑰红茶 吧。”“晒死杏干”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说出最后一句暗语:“谢谢,那就要明 火的吧。” 两人交换了接头暗号之后,“火焰山”皱着眉头:“怎么你比照片上显老多了? 怎么是这身装扮呢?难道真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了?你和我在一张 餐桌吃饭看上去多不谐调啊,希望下次你能注意这些细节。” “火焰山”通通通地胡乱指责了一番,他心里的怨气主要是对着境外的吐尔逊 去的,他想:又派人催债来了,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只剩下给你赚钱了呢?就知 道要钱花钱,也没见办成什么大事。问题是,我弄出去的那些资金倒底都干什么了 呢? “晒死杏干”并不理会对方的不满意,他伸了伸脖子,咽了一口唾液,说: “我真的很饿了。” “火焰山”讥讽道:“我知道,你们每做一件事都是要我们付出代价的,最低 我也要付饭钱对不对?” 也许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他转身对服务员打了个手势,要了茶、烤羊排和手抓 羊肉饭。等饭菜上来后,他冷冷地说:“你自己吃吧,我已经没有胃口了。” “晒死杏干”的确饿坏了,他拎起一根烤羊排,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大约十 分钟后,“晒死杏干”抹着嘴上的油,说:“我本人并没见过吐尔逊,可这次是受 他的派遣,主要完成两个任务:一是落实那笔800 万美元的资助款;第二是拿到 ‘99风暴’施实计划和名单。” 果然是伸手要钱!“火焰山”脸色立时难堪起来,他说:“对不起,头一件事 出了点岔头,近期办不到了,得等等看;后面那件事正在酝酿,具体内容肉孜最后 决定。” “晒死杏干”有点着急,他说:“那边对这笔经费催得很紧,吐尔逊有过交待 :如果倒汇的事砸了,可以组织人贩毒,抢银行,不管用什么方法,反正春节前必 须弄到这笔经费,还等着派上大用场呢。” “火焰山”恼火地抢白道:“你让他自己来试试?恐怕没那么容易弄到手吧?” “晒死杏干”问:“你打算让我在这儿等多长时间?” “火焰山”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钱,也是这几天的活动经费。说: “此地不能久留。你一入境,就开始四处留痕迹,尤其刚才之前的四个小时里暴露 的痕迹太多,我需要重新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住处。我已交待一辆黑色‘本田’在 楼下往左拐绕过停车场的巷子里等你。明天上午11点,那辆车将拉着你到艾维河附 近与肉孜见面。去对他讲述你的任务和目的,索要你的礼物去吧。说穿了,我只是 个中间人,跟你碰碰头,送你点零花钱而已。” “晒死杏干”本以为这是接头的终点呢,这样说来,他即将被人带着奔向下一 个接头人。他心里直哆嗦,真不愿多走一步,因为每向前动一下,就有危险。不回 来,他思念故土;真回来,又担心被警察或安全部门的人抓住,心里时刻悬着。 “火焰山”努努嘴,让“晒死杏干”先走,他稍后再离开。 “晒死杏干”坐电梯走后,“火焰山”才缓缓地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在楼梯口。 这时,他看到努尔的背影正要消失在电梯里,便喊了一声:“努尔!” 身上散发着重重酒气的努尔听到有人叫他,立刻回过头来,咧着嘴傻笑。他讨 好地退出电梯,恭候跟他一样瘦小的阿不杜西克。 在金地公司里,阿不杜西克能看得上的人也就是努尔了。招聘法律顾问时,阿 米娜原本没看上努尔,嫌他长相丑陋。但阿不杜西克却有同病相怜之感。他经过侧 面了解,觉得努尔不仅精干,而且对政府和社会有一种强烈的叛逆心理,这不正是 自己要争取的对象吗?他隐隐觉得努尔日后应该是他的人。因此,阿不杜西克极力 劝说阿米娜接纳努尔。努尔果然不负阿不杜西克的厚望,处处维护他的利益和面子, 尤其擅于在阿米娜和他之间周旋,颇得阿不杜西克信任。 东北之行,努尔虽然尽了力,但没把阿斯卡尔带回来,那笔钱也打了水漂。为 此,努尔觉得很没面子,近日,常常酗酒一振不起。 此刻阿不杜西克不悦地问:“刚才跟谁喝酒去了?走,我有事要跟你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