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 作者:张自力 “拆” 他把写着这个字的木板门关在身后,里面一片漆黑,他闭着眼睛上去,象从前 一样。楼道里一股潮湿砖头的味,他熟习这味。二十多年前,依靠这味他才能不迷 失在一模一样的红色楼群中。透过空荡荡的房间窗口可以看见四周同样空荡荡的红 色楼房,住户已搬走它处。最后这批居民中认识他的已经不多,他们是一群升迁最 慢的人。只有当他们的家失去了作为建筑而存在的价值,他们方才获得乔迁新居的 乐趣与权利。他们是一些最好的人,健康,干脆,有着他们那个阶层特定意义的幽 默。他们宏亮? 迹近粗俗的笑声常把他从大汗淋漓的午睡中唤醒。他们并没有带给 他多少快乐的记忆,但是仍然成为一个孩子羡慕的最初对象。这座迷宫里的短暂时 光在他飘泊的生活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瞬,他没有理由怀念。可是当他踏上因磨 损而变得圆滑的一级级楼梯时,却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仿佛此间凝聚着从童年 到青春期全部的激情与苦涩。他停在三楼的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照亮脚底满地的废 纸?破袜?及牙膏皮,灯光之间则是一段一段的漆黑。俩俩相靠的油黄灯泡也许是这 楼里唯一还有价值的物事,它们也被人们一起遗弃了。看见它们的忠忱和与之不称 的滑稽形状,他不禁感到一丝荒谬。 那甚至早于我的青春期。我们三个对坐在他家的走廊里,关上门就没有任何人 能看见我们在做什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小红坐在墙根,裙子褪到膝盖的位 置。我看着那条光滑园滚的细缝,莫名其妙地有不宜于当时年龄的兴奋感。我和他 的裤头也褪到了同样的位置,在这一点上两个性别之间几乎超出了平等的程度。然 而,她不让我们把这种平等扩展到触觉上,她的这种固执是奇怪和不可理解的(当 时我脑中常常出现做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这一短语)。我们一再极尽花言巧语,用 抚摸我们的小鸡鸡来诱惑她;在可能的时候则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我们俩一个在 前,一个在后,双手都向她的腿间伸去。她深弯着腰,两手护住那里,作着艰难而 又十分有效的抵抗。一旦陷入僵局,我们便停下手来,作另一次充满欺骗充满污言 秽语的劝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桩童年往事了,今天当他站在旧居光暗相 间的走廊里再度想起,不禁为幼时的胆大妄为一再地感到吃惊。他怀疑,是否把他 人的记忆或者某部小说的情节轻率地装入了自己的脑子。如果我保持了那时的诱惑 力及其胆量,也许现在就不是这个样了,他想。 她是一位建筑工人与食堂师傅的孩子。她的父母曾是这座楼里引人注目的一对 夫妻。老头前半生毫无作为,娶了她年轻的母亲之后却大显神威,一气搞出了三个 男孩。尽管家境因此拮据,小红也在三个弟弟争先恐后的哭声中浪费了本该靓丽清 纯的少女时代,老孟还是由于彻底洗刷了无能的耻辱,在一段时间里变得不可一世。 他唱着样板戏象年轻人一步两个台阶地上楼,直到有一天从黑暗的楼道里滚下,摔 断了脖子。母亲没有再为她找第二个继父,带着他们过起了艰难的生活……并非她 先后“克”死两位夫君的缘故,这毕竟是城里。开明的城市人有着更为真实的原因: 第一,没有人能担得起抚养四个孩子的经济重任;第二,有此财力的人又无论如何 不可能看上一个食堂卖菜的半老徐娘。小红并没有可怜到退学下地干活的地步,她 只是比同龄的女孩稍忙碌一些而已。她成了家里的第二位母亲,除了喂奶爱莫能助, 她干遍了那个年头所有可能的家务活。她沉默忙碌的童年是否有一丝快乐,谁也不 知道。我只记得有一个下午,她坐在楼梯口的阳光里,怀里抱着三个弟弟中的某一 个,轻轻地哼起了歌谣: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小燕子 我问你 哪里的春天最美丽 唱到这里,她拍拍弟弟,笑眯眯地问,哪里的春天最美丽呀,弟呵呵地笑起来, 两手空中乱摆。她接着唱道: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最美丽 我记得她那时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那稚嫩的笑容令幼小的我全身骨头发痒, 极其难受又极其舒坦。我恨不得取代她的弟弟,去躺在她的怀中。那年,我刚满十 岁。 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他穿过明暗相间的走廊,推开了门。一个坐在旧藤椅上 的男人回过身来,与闯入者同时发出了惊愕的声音。声音重叠在一起,是他们各自 的名字。房间的地上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声音大概被关上了,肥皂剧里的人物空自 作着夸张的表情。他这才明白为什麽三楼走廊的灯还亮着。不及他思想老友奇异出 现的来由,胡元已经迎上前来,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嘿,狗日的,几多年不见 了,你都在搞麽什啥?”他说。 胡元从小就是个阴谋家。别的孩子跟在惊惶失措的鸡屁股后头四下乱蹿,他已 经把院里最肥的母鸡放进了火里。我分享着他智慧的果实,心里着实佩服他早熟的 冷静。他向我吹嘘着不知从哪儿批发来的奇闻轶事,美苏特务与中国警察的斗智斗 勇,外星人降临地球,中央某领导人的风流韵事,院里某人有六个脚趾,等等。我 一边接受教育,一边幻想下一个胜利会是什麽。我的英雄只有一点缺憾,他是个瘸 子。 他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胡元的脚。寒暄中他慢慢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也开始思 量童年挚友今天的处境。他的衣服普通,但还干净。只是他再也不能忍受A市方言 中众多的习惯语,低级。胡元在一所印刷社作排字工。父母双亡。独身。新房子粉 刷未毕,他回旧居暂住几天。谈了一阵,他问起小红一家。胡回忆了一会,想起来 说,“搬走了,你搬走后不久他们也搬了,不晓得去了哪里。”他没有什麽好问的, 和胡靠在栏杆上,观赏静谧夜色里的红色楼群。远处花园小区传来肥皂剧的对白, 密密地飘满了整个夜空。 他是个羞涩的孩子。每天由母亲梳好了头,穿上白衬衣兰裤子,挎背着书包去 上学。但是没人知道他心中正转动着多麽疯狂的幻想。他已经拥有了一千个基督山 伯爵的财富,连任了四十届地球总统,有半个世界的女人爱上了他,他只是为了躲 避她们疯狂的追逐,才化身为现在的样子。这些幻想日以继夜地出现,神灯,飞毯, 一罐一罐的金币,通体蒙着渔网的美丽公主。它们折磨着他,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中, 他日渐消瘦下来。就象受缚的堂吉珂德,他只能把他的幻想藏在心里。他害怕在课 堂提问时无意识地说出来,便令想让他在困难的问题前为全班作出表率的教师失望 不已。终于有一天在操场上,他向胡元吐露了心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胡 听了他的絮说便开始大笑,正当他后悔不该告诉胡的时候,胡凑到耳边,强憋住笑 说,“我也是。”说完又继续笑起来。胡无法遏止的笑感染了他,他也开始笑。整 个下午,他们在令人疑惑的狂笑中渡过。当他们笑疼了肚子停下来,只要一看对方 的脸,就会重新发出孩子特有的响亮而又清脆的笑声。 我们不该离开那条安全的走廊。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们不得触摸她的痛苦,她提 出跳舞的主意。我欣然同意,却没有注意到胡脸上的不悦。他坚持第一个与小红跳, 然而不一会儿她便要求和我跳。我握住小红的手,明白了她为什麽提出这主意:当 她握住我们的双手时,我们便不可能去摸她的下部。那是怎样一种舞蹈呀,现在想 来还觉得难以忍受的滑稽。我们竭力模仿着电影里国民党军官与女秘书的舞步,双 手乱晃,身体左右摇摆,在没有音乐的黑房间里挪动,褪到一半的裤子或裙子使我 们举步维艰。我从小红的肩上得意地看去,胡元已经快气疯了。他憋红了脸,呼呼 喘着气。突然,他从背后冲上前来,双手直插小红的腿间。她意识到了危险,使劲 挣脱我的手。我不自觉地放开了她,胡便和她扭作一团。观望了一会我也忍不住加 入了战团。在我或他正要得手的时候,小红大叫一声,停止了反抗,她朝着窗口的 脸露出了极度恐怖的神情。我们也吓得收了手,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一晃而过。 “是谁? ” 我们赶紧问小红。“我爸。”小红回答,失魂落魄一般。我们问她, “你的哪个爸?”她不再回答。穿起裙子夺门而出。 我们跟在她后面出了门。看见她跑进自家,被她那声大叫惊动的母亲走出门来, 我们连忙把她怀疑的眼神关在门外。我们心中忐忑地来到窗口,拉开窗帘。外面是 一片空荡荡的阳光。 几天以后,十号楼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骂街事件。小红的母亲不知疲 倦地嚷嚷了整个下午,谁劝她就骂谁,直到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方止。从骂街是匿名 这一点上,人们猜测到是一件有伤风化的事故。但谁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他们俩。 他和胡躲在家中。一边提心吊胆生怕出现自己的名字,一边埋怨漏嘴的小红。那天 下午,他俩的名誉在小红母亲的嘴边遭到了严峻的考验。之后不久,他家搬到了别 处。 我想她是恨我的。每次遇见,我总不自觉地寻找她的眼睛。但不是找不到就是 她还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他是否有一丝歉疚之意呢,他问着自己。但那毕竟只是 小孩子的游戏而已,并不可能造成任何的伤害。他此刻猜想,小红告诉母亲之后, 一定接受了平生第一次有关妇女贞节的教育。正是这次教育培养了她对他们的仇恨, 也正是这次教育使他们从她青梅竹马的伙伴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无耻淫亵的流 氓。害人的封建礼教啊,他想。 最使我不解的还是窗外的那个黑影。是幻觉?不可能三个人都产生幻觉。是人? 没有人能够趴在三楼的墙上。要么是小红的诡计,可是她还不至于有那般聪明。唯 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如小红所说,是她爸爸的鬼魂……荒唐。唯一可能的解释反而是 最不可能的解释。即使有鬼,会是谁?是她的生父还是摔断脖子的老孟?他想象自 己是小红的生父,从窗口看见女儿正被两个男孩夹在中间苦苦挣扎……他深深地嗅 着潮湿的砖头味,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对人鬼之间种种浪漫的奇想。 我推推他,惊醒了他的幻梦。我说:“你看,那是谁?”她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穿着紫色风衣。手中提着一只大纸袋,轻盈地装着些什物。“你过来。”她声音由 于距离而变得微弱。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充满的是恐惧和绝望。我鼓励地点点头。他动了, 带着我熟悉的行走特征,缓慢地穿过明暗相间的走廊,向她走去。他的身影一会隐 没在黑暗里,一会又在俩俩相靠的灯泡下骤然出现。某一次,他走进黑暗之中不再 出现。他,消失在走廊中间。 我们的等待只是一瞬间。 胡元 ××省××市人。现年二十二岁。强奸妇女未遂,拒捕,被毙。 曹红 ××省××市人。高中文化程度。遭蒙面夜盗袭击。次日,悬梁。 完 一九九五年四月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