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余院长早就爱上自己的小司机张兴了。 3年来,他亲眼发现张兴躲在小轿车里 念英文书,少说也有1000次吧。恒心是可以感动人的。所以最近研究院通过考核评 定技术人员职称时,余院长主动提出,叫张兴参加了资料室翻译人员的考试,这个 年轻人果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但是,某些专职翻译不服气,什么“本院考核项目 太少”啦,“张兴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啦,“院长偏爱司机”啦,议论纷纷。余院 长一怒之下,又通过老战友的关系,叫张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门 门都考,毫不含糊,结果成绩更好!研究院党委立即决定,破格提拔司机张兴担任 资料室专职翻译。于是,另一种议论开始了,包括余院长本人在内,都在思考一个 问题:张兴是怎样自学成才的?甚至报社的记者,也来向余院长采访,还约他写一 篇介绍张兴的文章哩。这两天,余院长沉浸在愉快的思考之中。是呀,大凡给首长 开小车的司机,只要他自己愿意学习,会抓紧时间,那零碎时间多得很,甚至还有 相当整齐的时间哩。不论接送首长上下班,还是送首长去开会、看戏、赴宴、访友, 汽车司机都有或长或短的等候时间。此种等候时间比开车行驶的时间长得多,也是 被公认为“工作时间”的。一般的司机,在等候首长的时候,大多是休息、打盹儿, 或者几个司机凑到一辆车里聊大天儿、发牢骚、谈女人、打扑克牌,君不见人大会 堂门前停着的上千辆小汽车,司机们都在虚度时光吗?也有些首长的“民主作风” 好一些,凡属看戏、看电影、出席比较随便的小宴会,都要把自己的汽车司机带进 去同吃同看,以示平等。如此这般,也就“惯”坏了一些司机,首长如不带他们同 吃同看,那汽车就会抛锚的!于是,也就出现了某种怪现象:小车司机参加的“白 吃宴会”(首长是要花钱的)比大学教授还多;看过的“内部参考影片”比电影导 演还多。可是我们的青年司机张兴则不同,他一不在小汽车里打盹睡觉;二不跟别 的司机“同流合污”;第三是决不接受余院长夫妇恩赐的“平等地位”。他每次出 车,都是自己带点干粮,一暖瓶开水,两本英文书刊,时间抓得可紧啦,往往一天 可以凑够4小时以上的学时,积砂成塔,集腋成裘,赶得上半个在校学生。他常说: “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这话儿余院长和叶处长都听见过,又怎能不格外喜欢 这个年轻人哩! 可是,仅仅这点儿素材,还不足以完成介绍张兴的文章。什么思想促使他刻苦 自学的?有谁指导他进行自学吗?他的家庭环境又怎样?唔,假如小公主真的爱上 了小司机,身为研究院院长的爸爸,可就必须认真研究一下这后一个问题了! 出租汽车的司机小姑娘,载着余院长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出租汽车站,终于在一 处不大的门面前停下了。余院长付了款,走进了调度员狭窄的业务室。他来过这个 地方, 3个月以前还主动地为三轮车工人张铁腿的工作问题,给一位当局长的老战 友写过信,现在,张铁腿已经在此处当了两个半月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了。当时,组 织上找张铁腿谈话,说:“你已经50多岁啦,从小就拉排子车,蹬三轮车,如今体 力不支啦,可是组织上考虑到你是一张活地图,应该发挥你的特长,就提拔你当个 出租汽车调度员吧!这是组织上照顾老工人,也是工作需要嘛。”张铁腿听了,感 慨万分,第二天就叫老伴儿赶制了一身干部服,穿着它去走马上任了。他干这份差 事儿,没得说,果然是个极精明的专家,本区本片,几百条大街小胡同,从前叫什 么,现在叫什么?哪儿宽哪儿窄?哪儿是汽车无法掉头的死胡同?他张嘴就来,真 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所以年轻的出租汽车司机们,对于张师傅(很少有人再叫 他张铁腿了)的调派,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张铁腿可是焕发了革命青春,越干越 来劲儿,还经常主动替别的调度值夜班哩。不过,他夜晚一想,调度员这份儿美差, 到底是怎么落到自己头上的呢?我一没请客,二没送礼,天上就往下掉馅饼呀?想 着想着, 心头一动,原来3个多月以前,儿子张兴开车路过家门口,往家里送工资 的时候,我跟出来过,认识了坐在车里的余院长,他还问过我的岁数和蹬不蹬得动 三轮车哩……对,提拔我的,准是他!后来,张铁腿叫儿子给院长送两只老母鸡去, 张兴可不干,硬说:“没有的事儿……咱跟大红门,压根儿没这份交情!”张铁腿 又跑去请教泰山大人,黄允中也说:“你道儿熟,调车派活儿麻利快,早该管这摊 子事儿啦!凭本事吃饭嘛,谁靠谁呀?”这些话说得句句在理儿,可张铁腿心里还 是认准了是余院长帮的忙。他一直想当面向领导道个谢,可是偏偏没个见面的机会。 啊哈! 这不是余院长吗?自己走到这6平方米的小小业务室里来啦!张铁腿喜得蹦 起来老高! 张铁腿把余院长让到自己的木椅子上坐下,慌慌张张地又是倒茶、又是敬烟、 又递扇子、又持手巾把儿,足足忙乎了两分钟,却一句话也没说。其实,这个地方 也没法儿说话,汽车司机出出进进,要车的电话铃儿响个不停,登门叫车的客人一 个个心急如火,大着嗓门嚷,还直劲敲打玻璃窗子……余院长无可奈何,只好也大 着嗓门儿向张铁腿说明了来意,约他有空时再谈,说罢就走出了这间小屋。张铁腿 一听说儿子也被提拔当翻译,更认准了余院长是全家的大恩人,怎能让他白跑一趟 哩!于是,张铁腿也使用了权力:临时指定一名中年司机代替调度值班,又抓了一 名青年司机开上了小汽车,迅速追上余院长,请他上了车,几分钟就开到了自己家 门口。 “你就在这儿等着,别揽活儿!”张铁腿对青年司机交代一句,立刻把余院长 请进了自己家中。 这儿也是一所大杂院, 张铁腿一家3口住着两小间北房,归置得整整齐齐,倒 也显得宽绰、干净。可是怎样招待这位恩人院长呢?精明能干的老伴儿昨夜就不在 家,还能做出什么拿手好菜来吗……对,吃面条儿!张铁腿一生之中最重视的事情 就是吃饭,而且自认为最好吃的佳肴就是过水面,因此,他二话没说,点燃煤气灶 就动手和起面来。 余院长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不会说话的老实主人,瞧他和面多么带劲儿,擀面 多么熟练……而且,也许,嗳呀呀,此人就是我掌上明珠的公公哩!想到此,他把 外衣一脱,袖子一挽,夺过刀来就动手切面,“啪、啪、啪”,刀法娴熟,面条儿 切得不宽不窄,乐得张铁腿哈哈大笑起来! “老兄!咱吃什么面?”余虎问道。 “院长!肉丁炸酱过水面。” “有酒吗?” “65度二锅头!” “下酒菜呢?” “凉拌黄瓜大蒜瓣儿!” “你家里还有啥?全抖露出来!” “还有田村的臭豆腐……” “好!新侨饭店也比不了!” 没过一刻钟,老哥儿俩四两白干落肚,彼此老张老余地叫着,进而兄弟相称, 全都打开了话匣子,毫无拘束了。 “老兄,我是侦察员出身的呀,在你家里,比在人大会堂都舒服!” “好嘞,我一不拿你当首长,二不拿你当恩人,要问我的祖宗三代,你有啥话 只管问吧!对你,我信得过!保证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 嗨嗨,谁说张铁腿不会讲话?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儿!谁说张铁腿没有文化? 他讲的典故全都经得住历史学家推敲考证哩!下面就是张铁腿讲的一段家史: 1949年初春,解放军已经严密地围困了北京城。傅作义的20万军队,既断了从 天津出海的水路,又绝了从居庸关北退绥远的陆路,和平解放的结局正在酝酿之中。 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黄掌柜的家里,一出悲喜剧也正在酝酿之中。 这位黄掌柜的, 名叫黄允中,当时48岁,带着3个徒弟,在东四牌楼附近独立 经营着一个修理电瓶的小铺面,偶尔他也敢修汽车。当时的北京,汽车并不多,而 且全是外国造,美国车居多,英国车次之,其它外国汽车也都有一些,牌子极其杂 乱, 堪称“万国牌”。那时修理汽车有3大难题,一是很少人懂得发动机原理及机 械构造,即使找到几本说明书和修理手册,也不懂外文,那懂机械和懂外文的人, 又有谁肯当这苦力般的修理匠呢?二是没有汽车零配件,一辆汽车,少说也有上千 种零件,而各个国家、各个公司、各个牌号的汽车,那零件的型号(规格、尺寸) 又各不相同,不能互换,即使是大资本家,也不敢贸然进口大量零配件,谁也不知 道到底该进口哪些品种!三是没有修理汽车的专用工、卡、量具,就是通用的游标 卡尺和千分尺都极难买到,买到了也不懂修车工艺。其实,北京城历来是一座消费 城市,没有什么工业,也就没有工业技术人材,直到解放前夕,连最普通的滚珠轴 承、铅丝、洋钉都不能制造,哪儿来的技术工人修汽车哩!不过,话说回来,借大 一个北京城,真的坏了汽车就没处修吗?也不尽然。会修汽车的人材虽然少,也还 有一些,黄掌柜的就是一个嘛! 黄掌柜的并不姓黄,只因为他是满族、旗人,而且是正黄旗,才在辛亥革命之 后改名易姓叫做黄允中的。姓黄,大概是纪念正黄旗?允中,大概是对共和制表示 宽容的意思吧?黄允中不愿意对外人讲自己是旗人,因为怕受汉人欺负。汉人是否 欺负满人?暂且可以不谈。不过有一个最新的佐证,倒很惹人注意:颇有名望的相 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直到打倒“四人帮”之后的1980年,才公开承认自己是满人。 有人问他为何早不说呢?他的答复是怕受汉人歧视。这可是登在《北京晚报》上的 消息,大概不会错。 黄允中不仅是正黄旗,还是皇室宗族的后裔。他父亲是追随“李中堂”李鸿章 办洋务的人,或可说成是中国最早的买办之一。黄允中的少年和青年时期生活在欧 洲,主要是在伦敦,所以不费力气地学会了一口地道的英语。辛亥革命那年他才10 岁,虽然宣统皇帝下了退位诏书,可是袁世凯等北洋军阀却仍然需要办洋务的官员, 他父亲便没有“解甲归田” 。后来,他父亲死了,20岁的黄允中还当了3年驻英公 使馆的雇员哩。此时,他学会了驾驶汽车。这以前的事情,他虽不愿说,但还是对 妻子、孩子说过;这以后,他倒运回国的事情,可就连家人也不肯告诉了。 黄允中回到北京之后,如何独力经营起这家修理电瓶和汽车的小铺面,那繁琐 的经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自幼生长在欧洲,那种八旗子弟无知无能的腐败 习气,确实比较少,这才是他能够自食其力、支撑门面的关键。他懂英文,会开车, 加上生活逼迫他非刻苦钻研不可,这就具备了自学修理的基础。20多年的经验积累, 使他变成了敢修各种杂牌汽车的强手,在同行业中,黄掌柜的誉满全城。没有专用 工具,他自己做;没有测量仪器,他用眼看、用手摸,比如曲轴、缸筒、活塞、连 杆,平不平?圆不圆?光洁度是几个“花”?装配间隙几个“道”儿?他都能看出 来,摸出来。他没有千分尺,同行们都说“黄掌柜的有千分眼、千分手!”没有零 件怎么办?他的绝招儿是修复旧件,特殊情况也能自制新零件,全凭“手抠”!也 就是全凭那特级钳工的手工活儿解决了车、刨、铣、磨等各道工序。 黄允中25岁的时候,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名投水自尽的妓女。背回家中精心料 理,把她救活了。妓院老鸨儿寻上门来,他又拿20两银子为她赎身,而且毅然娶她 为妻。为什么吃洋面包长大的黄允中,对一个下贱的妓女如此多情呢?原来这个妓 女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紫云。她原本也不姓叶,而是满 族当中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她小时候,在亲王府的锦绣簇中,被人们尊 称为“和硕格格”,这是满语,用汉语来说,就是亲王的女儿,金枝玉叶的公主。 她被黄允中从水里捞出来那年,整20岁。虽然受尽了非人生活的煎熬,但那端庄的 额头,秀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仍然保持着叶赫那拉氏的特征。惺惺 惜惺惺,同是破落贵族的黄允中,决心搭救叶紫云,而且尊重她,爱护她,还订下 了一条夫妻协议:头胎姓黄,二胎姓叶。黄皇同音,叶更是叶赫那拉氏的顶头字, 以此暗中纪念高贵的血统,这也是满清王朝遗老遗少的一种莫名的衷肠吧。于是, 若干年后,便产生了黄秋萍和叶绿漪这两个美丽的名字,两位公主的女儿,两个相 貌出众的布衣千金。 听到这里,余虎差点儿惊奇得跳了起来!嗳呀呀,这次对未来的亲家的采访尚 未结束,却提前私查暗访出一位连襟大哥来了!按照他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本应 立即厮认这门子至亲的;可是,天下的事情总是复杂的,连妻子叶绿漪本人都讳莫 如深的这门亲戚,我怎能当场拆穿西洋镜哩!何不与妻子商议之后,再由她来认亲 戚呢!对呀对,32年都等过来了,为啥等不得这两三钟头?又何必现在就打断张铁 腿的故事呢?让他往下讲吧。也是按照余虎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继续“深入侦察”, 就不动声色地听了下去。 黄允中虽然独力支撑了一个小铺面,而且还敢修汽车,但毕竟本小利微,直到 临解放时,也没有爬到资本家的地位;解放后被定了个小业主的成份,倒是十分恰 当。他从自身的经验里,懂得了“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道理,所以叫大女 儿黄秋萍学成了一名裁缝,又硬挺着供二女儿叶绿漪上了女子中学。说他硬挺着供 女儿上学,一方面是筹措学费十分困难,特别是临解放的这几年,国民党的法币不 断贬值,通货膨胀,学费跟着物价一齐飞涨,从法币而关金,而银元券、金元券, 几次“币制改革”(老百姓说是蒋光头“鼻子该割”!)统统是蒋宋孔陈转嫁经济 危机的毒辣手段,嫁祸于民,包括黄允中这个小业主,也在劫难逃,店铺几乎破产 倒闭。“千万甭去考高中啦!”家庭主妇叶紫云发话了,坚决反对小千金继续升学, 也实在是交不起那“实物学费”——半年学膳费要交白米11担,或者洋面20袋!黄 允中何尝不知柴米贵?10斤法币钞票难换10斤米。但他这个在严酷生活中明白过来 了的八旗子弟,深知“弱肉强食”的世道,仍然硬挺着叫他最心爱的小女儿继续升 学,不惜借用高利贷。于是,家庭矛盾白热化了,患难夫妻反目相争了。 “二妞儿再上学,全家都喝西北风!”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不能叫孩子在身后骂我一辈子!” “女孩子,上学有啥用?” “正因为是个女孩子,没学手艺,再不念书怎么行?难道叫她也学着你去跳护 城河吗!”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听了“跳护城河”,叶紫云的悲愤、羞愧 伴随着哭骂一齐爆发,夫妻之间大吵大骂了两个钟头,把那多年来掩盖着的伤疤又 揭开了。结果是叫两个女儿都知道了妈妈当过妓女! 叶绿漪辍学半年,在父亲的极力张罗下凑齐了20袋洋面,交了“实物学费”, 才又插班上了高中。可是物价继续飞涨,以致理发师傅都要先收钱后剃头,而且收 了钱之后还要先去买小米,然后再剃头,否则,要是先剃完头再去买小米,那米价 可就又涨了一半!在这种情况下,黄掌柜的带着徒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 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 按照半个月以前讲好的修理费去取了钱,回来只够买3升小 米!连饭钱都挣不回来呀,他只好淌着眼泪,打发了徒弟,“各奔前程吧!”再也 不敢修汽车了。祸不单行,国民党青年军二○八师的一个军官,指名叫黄掌柜的大 修一辆美式吉普车,吓得他连夜逃到西直门外,跟一帮拉排子车的人力车伕混了半 个多月,才避开了这宗“生意”。从此,为了养家糊口,正黄旗的“贝子”黄允中, 也拉起了排子车。 家庭生活更艰难了,为了减少一份“嚼谷”(口粮),黄允中把大女儿黄秋萍 嫁给了也是龙子龙孙的排子车伕张铁腿。自此,成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内掌柜叶紫 云,就拿小女儿当了出气筒,三天两头骂个不停,什么“小姐身子丫头的命”啦, “高中毕业也是给人家当花瓶”啦,甚至“还不如趁早跳了护城河哩!”这后边一 句话,出自母亲之口,是女儿最难以忍受的!在这个家庭里,“护城河”有着特定 的含义,挨这个骂,比挨打都难受。 小公主与老公主之间的裂痕日渐扩大了,现代语言叫做“代沟”,当时的裂痕 就是“护城河”。叶绿漪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念完高中,早日脱离这个家庭,远 离这个当过妓女的母亲。 解放军围城的炮声终于传进了市区。市民当中,高兴的、害怕的、发愁的、造 谣的,各种人都有。谣言之一就是那恶毒的“共产共妻”,这种谣言曾经被躲进城 里来的逃亡地主传播过多年,有人不信,有人信。如今炮声在耳,对此最担心的莫 过于家中有大闺女的父母了。叶绿漪这年刚满16岁,端庄的额头,清秀的眉眼,高 高的鼻梁,小嘴薄唇,而且已经开始发育了,怎能不令父母提心吊胆呢!在叶紫云 的心目中,“共产党也是革命党”,她虽然从未接触过共产党,但她认为八路军与 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大概差不多,她16岁的时候,就是被冯玉祥的大兵从王爷府里 赶出来的,流落街头之后的遭遇,她是想也不敢想啊……大凡一个人的经历,总会 左右他的思想。现在,叶紫云在心惊肉跳的苦思冥想之后,急切地对丈夫说:“赶 紧给咱二妞儿找个主儿吧,这孩子识文断字,心气儿高,要真有个磕磕碰碰的,非 跳护城河不可!” 黄允中也没了主意。他对孙中山的革命党,虽然还说不上怀恨在心,却也是耿 耿于怀。到底也是这些革命党推翻了满清王朝,叫他这“黄带子”世家倒了门楣, 断送了他自己办洋务的前程啊!其实,他自己当时在国外,压根儿没有见过革命党, 正像如今在城里,压根儿没见过共产党一样,不过,不过……凡是汉人的党,都不 会得意满人,凡是革命的党,也都不会轻饶皇室子孙吧?(他读过一本书,讲的就 是法国末代皇帝路易十六带着情妇上断头台的故事!)这,这……犹豫再三,他还 是赞同了妻子的见解,决不能叫心爱的二妞儿、龙血凤髓的布衣公主,再去跳一次 护城河!于是,他紧急地在排子车伕当中选第二位“附马”了。 听到这儿,余虎吃了一惊,暗自思忖:黄允中真的选到第二位“附马”了吗? 要是那样,我余虎这位“附马爷”可往哪儿摆呢!刚觉着好笑,又听见张铁腿往下 说了: 后来,叶绿漪听见了风声儿,就躲在学校里不回家了,眼睛哭成桃儿一样,姐 姐来叫好几遍,就是不回家。叫人揪心的是,连大年三十儿除夕晚上,也没回家吃 团圆饭。叶紫云首先着了慌,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哭声嚷了起来:“别忘了! 这年根儿底下,正是女孩儿投河跳井的时辰呀!”黄允中也真的急了,带着大女儿 和大女婿,年也不过啦,打着灯笼找遍了女子中学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又问遍了每 一个亲戚朋友,还是没有找到他最心爱的二妞儿。黄允中没白天没黑夜的四出寻找, 内火外寒,大病了一场。当母亲的叶紫云更是昼夜流泪,骂自己,打自己,后来又 一口咬定:“二妞儿准是跳了护城河!” 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这座古都终于和平解放了!黄允中大病初愈,就又到处 打听女儿的下落,仍然毫无消息。后来,他听说、也亲眼看见许多男女学生参了军, 随军南下,解放全中国去了。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线希望:我的二妞兴许也参军啦! 我的二妞儿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有文化,就不会寻死!可见爸爸没有白供你上高 中啊!…… 解放军进城以后,风餐露宿,秩序井然,买卖公平,秋毫无犯。非但没有“共 产共妻”,反而救出了成千上万的“烟花女儿”,还给她们安排了工作;非但没有 欺负满人,反而帮助黄掌柜的重新开张营业了!所有这一切,都是黄允中夫妇亲耳 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受,一种惭愧和自责的心情,使这公母俩深深感到对不起 自己的小女儿! “二妞儿,是妈妈不仁,逼你跳了护城河!” “二妞儿,是爸爸不义,没供你上完高中你就当了女兵!” 一年、两年、三年,每逢腊月二十八,小女儿叶绿漪生日的时候,黄允中夫妇 都要背着对方说几句忏悔话儿;黄允中还要专门跑到北海“仿膳”去买一盒大拇手 指头肚儿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摆在桌上,等二妞回家过年,一块吃顿团圆饭!而 这种栗子面捏的小窝头,二妞儿有生以来只吃过一次,还咂巴着小嘴说过:“真香! 真甜!能记一辈子!”黄允中亲口答应过,在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是当了棉袄, 也得叫二妞儿再吃一次栗子面的小窝头哩!…… 五年、七年、十年,再过腊月二十八,做父母的可就硬压着心尖儿不再想这个 小女儿了。一丁点儿音信也没有,黄允中也开始相信老伴儿关于“二妞儿跳了护城 河”的判断了…… 就在余虎跟张铁腿二人开怀畅谈的同时,大红门里的叶处长,也翻肠倒肚地回 想起32年前逃婚的往事。怎么能不回想呢?大姐黄秋萍就坐在前院东厢房里!人本 来就是感情动物呀…… 叶绿漪在家的时候就自认为跟姐姐不同。 一是年纪小4岁,父母娇惯得多;二 来是个高中生,在学校里多少受到了些个民主思想的熏陶;第三就是与母亲在感情 上隔着那条“护城河”。因此三条,当她听见姐姐嘴里透出来的口风,说是遵照母 亲的慈命,姐夫张铁腿也为她选定了两条铁腿的时候,她立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 抗精神。说反抗精神,可能过奖了;对这个16岁的女孩来说,更主要的是害怕心情。 究竟怕什么?怕即将进城来的解放军吗?不!她早就会唱“解放区哟好地方,穷人 富人都一样”的进步歌曲了。那么,她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包办婚姻了。是的,白 天晚上,一闭眼,就有两条粗硬的“铁腿”在踢她、端她!睁开眼睛,她好像又看 见了排子车伕那青筋隆起、臭汗沾泥的脏腿!她感到恶心。一个梳着学生头,身穿 阴丹士林旗袍,脚着黑布鞋和那高及膝盖的白洋纱袜子的高中女学生,怎么能嫁给 卖苦力的脏铁腿呢?姐姐已经上了妈妈的当,我可不能顺着旧辙走!再说,姐姐她 不识字,裁缝配车伕,还勉强说得过去;我可不能去给车伕洗衣、做饭、缝补丁… …她越想越害怕。最可怕的还是去年暑假那件事。当时黄允中的大徒弟病了半个月 啦,就叫二妞儿给她大师哥家送点中草药去。叶绿漪提着药包子坐了一段儿有轨电 车,下车之后又问了几次道儿,便糊里糊涂地走出了城墙豁口。这里已经是城不城、 乡下乡的破烂胡同了。她不认道儿,走得急,只见两家又低又矮的小酒馆门前停放 着一溜排子车,就上前打听大师哥的住址。两个喝醉了的排子车伕,见她神态又急 又腼腆,成心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把她指引到一个三等妓院里去了。这是一处 奇怪的大杂院,许多有窗户和没窗户的小套间,像鸽子笼般地拥挤着,历来就实行 着“一块洋钱一插门”的现钱交易。国民党的党、政、军、警、宪,也历来对这些 地方实行着“只抽税,不干涉”的方针。而这些地方的“顾客”,则是讨不起老婆 的各种穷光棍,比如蹬三轮车的、拉黄包车的、拉排子车的、扛大个儿的、挑水的、 牵骆驼送煤的、掏茅房的……他们花的是血汗钱,三等窑姐儿收的是血泪钱,然后 再送进老鸨儿和官儿们的腰包里去。这种皮肉生意,无冬无夏,黑夜白天,皆可营 业。小小年纪的叶绿漪,哪里懂得这些名堂!她提着药包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撞 进了大杂院。院子里的大枣树下,围着茶桌坐了一些男男女女,他们瞅着这个俊秀 的小妞儿感到惊讶,“嗬!天上掉下来个细皮嫩内的!”立刻议论纷纷。叶绿漪瞧 着这些男人和女人,也是立刻吓傻了眼!原来这些女人全都东倒西歪地被男人搂着 哩……“呜呜呜……”一阵女人的哭声,随着一个光膀子的小姑娘从那没窗户的黑 房子里钻了出来,她手里拎着一件小褂儿,边穿边逃……她背后追出来一个醉醺醺 的黑大汉,踉踉跄跄地扑到了叶绿漪面前、叶绿漪吓得“哇”的一声哭了,丢了魂 儿似的扭头就往外跑,药包子也扔了,还是被那醉汉抓掉了一把头发。叶绿漪没命 地往回跑,又听见“哈哈哈”一阵大笑,原来是那两个恶作剧的排子车伕站在胡同 里瞧着她取乐哩。从此以后,叶绿漪十分痛恨拉排子车的。也是因为有了这次见识, 当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当过妓女时,才更加感到没脸见人,也不愿意见母亲,甚 至恨自己错投了胎! 现在,恰恰是这个当过妓女的母亲,要把自己这个纯洁的高中学生,嫁给一个 拉排子车的脏铁腿,叶绿漪是非反抗不可了! 1949年的冬天,经过了3000里路的长途行军,叶绿漪来到了湘西山区。她的手 脸,经过风吹日晒,河水洗涤,变得黑里透红了;她的腿脚,一步步地“量”过了 华北平原和荆壤丘陵,变得柔韧而有力了;她的胆子,由于常听枪炮响,又救护过 伤员,洗过血衣,见过死人,而比从前大了几十倍;她的装束,与别的女兵也一般 无二;只是在气质上与别人略有不同罢了。她的气质为什么与众不同呢?难道那龙 血凤髓当真会在这名革命女战士身上起作用吗? 凡是1949年前后参军的小知识分子,大概都还记得一件事吧,就是在参军不久 要写一份详尽的自传。工人、农民,参军后在诉苦会上说说就行了,不会写,也不 用写。而知识分子总是复杂的,“家里没钱怎么能念书呢?”从政委到指导员都这 样说。所以知识分子在自传里必须把出身成份、经济状况、社会关系等等,写得一 清二楚。叶绿漪既然是高中学生,自传是一定要写的,这也是对组织忠诚坦白的具 体表现呀! 她在1949年的春节刚过不久,跟着几位进步学生,冒着大雪逃出了北京城,只 走了半天路程,就找到了第四野战军的一个部队,参了军,看了一场《白毛女》, 就深深地爱上了革命部队和这个宣传队。顺利得很,宣传队的领导也看中了叶绿漪。 瞧,她五官端正的面貌,亭亭玉立的身材,高中二年的文化,清脆纯正的北京口音, 无论哪条都符合宣传队员的要求,所以立刻被留在了宣传队,当天就穿上了四野特 有的绿色斜纹布军装。宣传队长甚至还许了愿,要培养她演喜儿哩!正在她十分得 意的时候,却碰上写自传这件难堪的事情。这时北京已经和平解放,她也随军南下 了,“多好啊!离家越远越好!”她痛恨自己的家庭,她知道父母是贵族出身,听 了指导员讲的几堂政治课之后,她立刻把自己的母亲与黄世仁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了, 真想永远把这个罪恶的家庭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但是,指导员又偏偏不准她忘掉这 个家,写自传必须回忆这个家。她的自传写得特别慢。别的新战士早就写完了,她 还是行军一天,到了宿营地只写一小段,而且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指导员找她个 别谈话了,为了解除她那显然存在的思想顾虑。“我们这些老同志也写过自传。我 姐夫就当过伪满警察,向不向组织交代呢?我交代了,好比卸掉了一个大包袱,行 军打仗都有劲儿啦!”指导员的现身说法,使叶绿漪深受感动。就在部队渡过长江 的那天晚上,她一口气儿写完了自传,把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都写在了纸上。 她望着浩瀚的扬子江,想起了国文老师对“天堑”这个名词的解释,想背诵两句诗 来抒发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没找到合适的诗句,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喊道:“长江 天堑,永远隔断我那罪恶的家庭吧!让我的灵魂和身躯,干净彻底地得到新生!” 说是彻底,并不彻底。因为她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没有把“妈妈当 过妓女”这件最难堪的事情写在自传上。而且,也没敢把“爸爸到过欧洲”这件事 写上。她们心有愧呀,终日寡言少欢,总感到自己对组织不忠诚、不坦白、不老实! 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哭了,还说了几句“我欺骗了组织啊!”之类的梦话。女宣 传员之中的积极分子立刻向指导员作了汇报,从此她便失去了指导员的信任。叶绿 漪是个聪明乖觉的姑娘,她逐渐感觉到了身边有不信任的眼睛、不信任的耳朵、不 信任的话语……她进一步变得沉默寡言了。也许这就是她的气质与众不同的原因吧。 宣传队的指导员仔细研究过叶绿漪的自传。此位指导员也是个小知识分子,比 叶绿漪这个小知识分子还“小”,伪满“国高”的毕业生,辽宁人。辽宁,历史上 是女真族建立满清政权的发祥地。这位指导员多少懂得一丁点儿满清的故事,就在 研究叶绿漪自传时充分使用出来了。他在党支委会上侃侃而谈:“八旗兵丁,最初 是奴隶主阶级的武装,比封建主义还反动!叶赫氏,比爱新觉罗氏还落后!叶绿漪 的母亲叶紫云,是位‘和硕格格’,就是汉语讲的公主,而且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 就是慈禧皇太后的血统,这是满族旗人贵族当中最凶狠毒辣的一支……”他的分析, 无人反驳;也无人支持。不过,消息传出去之后,再经过宣传队员当中那些好奇心 重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的人、擅长抓住本质的人和专门简化语言的人们传来传去, 就干脆把叶绿漪本人说成一位真正的公主了! “公主,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公主,你妈妈就是慈禧皇太后吗?” “你是爱新觉罗溥仪的妹妹呀!” “你要嫁给谁,谁可就是驸马爷啦!”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