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陶德一出机场,马上驱车赶往阳明山舒宅,奈何遇上傍晚下班、放学人潮, 车子被困在车阵中,惹得他心烦气躁。 “耐心点,少爷。”特洛伊的声音微带揶揄,“反正你都已经浪费一个礼拜 的时间装傻,不差这短短几分钟。” “我亲爱的助理,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陶德阴侧侧地说。哼, 等求得舒沂彤的原谅后,看他怎么恶整他。 “所以我说你变笨了嘛,少爷。”特洛伊很得意,能损他家少爷也只有趁现 在了,他当然要好好把握。 陶德气闷地望向窗外,偌大电视墙正播放着新闻,他随眼一瞄,画面上斗大 标题写着—— 立闳建设总裁舒峥在股东大含上当场昏倒,工闳建设传出财务危机。 他浑身一凛。立闳建设?! 画面接着转到一辆救护车在医院急诊室前停下,大批记者蜂拥而上,救护车 门拉开,舒峥躺在担架上被抬出,一名纤瘦女子紧跟在担架之后下车。 “舒小姐,听说立闳建设濒临破产,第一高楼RoundWorld百货的经营权即将 易主……” 记者们追逐着那名纤瘦女子,她只是低头不予理会,直到一名男记者躁进地 拉住她臂弯,她猛地回头…… 陶德呼吸一窒,心中震荡,那苍白憔悴的脸孔,疲倦的眼色,恍惚的表情, 是舒沂彤。 记者递上麦克风,飞快地采访,“舒小姐,据闻立闳建设非但得交出RoundWorld 百货的经营权,更被迫售出股权以求化解财务危机……” 没有任何回应,舒沂彤掉头就走,随着担架与医护人员消失在急诊室入口。 “特洛伊。”陶德背脊涌上一股寒意,嗓音冷到极点,“你该不会……” “不是我做的。”他赶紧澄清。 看到新闻他也傻眼,他明明已经按照陶德的吩咐停止计划,到底是谁蓄意打 击立闳建设? 陶德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陡地,他一拳打向椅背。 特洛伊吓了好大一跳,他从没见过如此暴怒的主子。 “赛希尔。”陶德咬牙切齿。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人选。 舒峥因血压过高而陷入昏迷,赵千菱惊恐泪流数度昏厥,舒沂彤成为舒家唯 一能当家主事的人。 离开医院,她直往立闳建设大楼而去,紧绷繁忙的气氛是她全然陌生的领域, 坐进偌大皮椅,面对惶然不安的主管,她强自镇定。 “大小姐,其实公司的亏损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边听总经理解释,边看着资料,舒沂彤心寒地发现,早在第一高楼动工时, 立闳建设已负债累累。 “怎么会这样?”她难掩心中震惊,“除了RoundWorld百货,公司其他的投 资都是亏损的。” 虽然大学企管系毕业,但她从不涉足父亲的工作。她悠闲度日,过她幸福美 满的大小姐生活,从不知公司早巳凿了个洞,一个需要一笔庞大金钱填平的洞。 “其实本来依靠RoundWorld百货的收益,还能勉强维持帐面平衡,可是……” 总经理将另一份资料搁到她面前,“法国所罗门集团介入我们和银行的融资,抽 我们银根,代偿我们大部分的债务,成为公司最大的债权人,所以……” “赛希尔?他是谁?”舒沂彤看着文件首页的简介。 总经理咬牙切齿道:“他就是所罗门集团在台北的负责人,这次计划打击我 们公司的,就是他。” 倏地,内线灯亮了,秘书的声音传来,“大小姐,赛希尔先生要见您,他现 在就在门外,您要见他吗?” “让他进来。”她必须搞清楚他意欲为何。 办公室门打了开来,总经理退出门外,一名雅痞衣着的男子走人,虽说他外 表极东方,但无论是气质或装扮都像个外国人。 “幸会,舒沂彤小姐。”赛希尔友善地伸出手。 “我们省去虚伪的寒暄吧。”舒沂彤站起身开门见山地说。待在海盗窝的那 些日子,让她变得坚强,“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眉一挑,从善如流地坦白,“我要RoundWorld百货。” “为什么远自法国来的集团,要争取一栋不相干的大楼?”她眼神锐利地盯 着他。 赛希尔微微一笑,“为了陶德。”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舒沂彤有片刻的震慑,她晕眩地晃了晃,迷惘地望着赛 希尔,“你所说的陶德……” “陶德·兰堤克亚。”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我想你应该认识吧? 他目前人在法国,刚刚才从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渡假回来。” “他在法国?!”她愣愣地重复。 陶德还活着?舒沂彤浑身剧烈颤抖,脑中一片空白。为他悲伤委靡了好一段 时日,他却奇迹似地生还,且人在法国?!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畏惧听见赛希尔接下来要说的话。 “陶德·兰堤克亚,跨国连锁兰氏百货继承人。我强烈的不希望第一高楼挂 上兰氏百货的标志,只好跟所罗门集团的董事长——我姑姑,借钱买楼喽!” “什么意思?”她语气紧绷。他的话让她浑身发寒。“ “你到现在还不懂吗?”赛希尔像看个笨蛋似地看着她,详细地说明,“事 实上,我不过算是趁隙而入,原本计划打击立闳建设的,是兰氏百货,是陶德。” 闻言,舒沂彤膝盖发软,脸色一白,支撑不住地跌坐进皮椅内。 他笑笑地觑她一眼,迳自优雅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唉!我跟 陶德是仇人,彼此竞争二十多年喽!要不是他想以兰氏百货取代RoundWorld,我 又怎会看上你们这种小公司呢?只能算你倒霉。” 舒沂彤没有接话,她僵直着身躯,很轻缓地呼吸着,好似任何太过剧烈的动 作都会撕裂她、扯痛她。 从头到尾他骗了她,他的身分、生死,一切一切全是谎言。她浑身血液仿佛 被瞬间抽干,那些因他死已而悲痛流下的眼泪,宛如一篇世纪大笑话。 此时,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但舒沂彤听若未闻。 赛希尔耸了耸肩,“请接,我不介意,还是需要我回避呢?”仿佛预料到来 电者身分,他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不必。”舒沂彤嗓音沙哑。还有什么好回避的,她都已是个活生生的笑话。 按下通话键,那个该在她面前坠崖身亡的人发出焦虑的声音。 “彤!彤?是你吗?”手机那头,陶德快急疯了。 “你是谁?”她剧烈颤抖,像是在压抑某种痛苦的情绪。 “是我,陶德。”他心慌意乱,“彤,听我说,我不知道赛希尔会攻击你父 亲的公司,你相信我,我会帮你解决,我……” “相信你?”压抑不住的酸涩直涌心房,她冷酷的话语一字一字地缓慢迸出 口,“我舒沂彤,这辈子所做过最愚蠢的事就是相信你。” “彤……”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歉意,“对不起……” “没什么好说的!”舒沂彤打断他。 陶德像是被她激动的情绪吓到,骤然不语,而他急促焦躁的呼吸声,好似在 等待她言语的责难。 “你觉得很好笑吧?”舒沂彤冷笑,“看我自以为是的炫耀财富、一厢情愿 地说爱你。我以为的美丽爱情,原来只是你的一场游戏,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误。” 她现在终于能理解,他当时的欲言又止所为何来,只可惜为时已晚。 听着她自嘲言语,陶德真想拿把刀杀了自己,他颓丧懊恼地说:“彤,听我 解释,我……” “解释什么?”她虚弱地打断他,“你要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你不知情? 丧失记忆?你只不过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蠢够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不至于笨到不识相。 陶德无言缄默,心绞得好似就要碎裂。她说得没错,事到如今,没有任何理 由能作为他犯错的借口。 舒沂彤嘶哑的苦笑,“其实你是谁我根本不知道,我认识的陶德已经死了。” 从他在她面前坠海那刻起,她的心已和他一起死去。谁知一切只是一场笑话, 原来她从未更正认识他,她爱上的竟是个虚伪假象。 舒沂彤身上的水分都结冰了,她从没有感觉如此寒冷过。 在她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一切时,他却在背后策划毁灭她的世界,她为了他悖 逆家人、抛弃身分,不顾颜面地宣示爱语,自甘下贱的为仆为奴。 结果,她父亲病倒,她家公司快破产,全都是因为他。每听他一句抱歉,她 就越感悲哀,如果他是摧毁她父亲事业的凶手,那么她就是帮凶。 “彤,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你恨我气我都是应该的。”陶德苦涩地说, “但至少让我帮你,赛希尔诡计多端,让我帮你对付他好吗?” 他从未如此惶恐,他感觉和她越离越远,他无法捕捉她飘忽的嗓音,他无法 摊平悲伤的缺口。 “你……你诈死、伪装渔夫,你把我要得团团转……”舒沂彤心痛欲裂,鼻 尖红了、眼眶湿了,“你从没说过喜欢我、爱我。” 语毕,她真想把话吞回去。 为什么她还会想哭,还会说出那些宛如索讨他感情的话语呢?她该恨他的, 而不是煎熬于对他依然炽热的情感,她该恨他啊! “让我见你,让我面对面和你谈谈,彤,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急切地喊着。 他想说他很后悔,迟钝到今日才发现自己爱她,他愿意付出一切挽回她,他 真的很抱歉。 就像她曾经羞怯地诉说情话,她对他掏出肺腑的温柔恳切,现在换他诚实, 换他来说…… 舒沂彤冷冷地打断他的思绪,“我已给了你太多机会,既然那时你装死逃避, 现在……”她嗓音沙哑,隐忍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挂断电话。她不要他怜悯她,也不要他因为内疚而同情她。 倏地,刺耳的手机铃声再度回荡在华丽却空洞的办公室。 “你不接吗?”赛希尔挑眉问。 舒沂彤不发一语地关掉手机电源,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茫然虚无。 他长腿伸了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RoundWorld百货我绝不会让给你。”她强自镇定道。父亲一辈子的梦想, 她绝不放手。 “是吗?”赛希尔莞尔,目光闪动,“没有陶德的帮忙,我等着看你要如何 应付庞大的负债,如何保住RoundWorld百货的经营权。” 舒沂彤召集公司所有高级干部,彻夜清算亏损的数据,没想到,结果远比她 所想的严重,多笔巨额款项都需在近日内支付。 且屋漏偏逢连夜雨,RoundWorld百货的部分股权被赛希尔收购,他提出不信 任案,致使舒峥对RoundWorld百货的经营权岌岌可危。 舒沂彤挪东墙补西墙,暂时勉强稳住公司。医院通知她父亲醒了,她便立刻 赶到医院。 病房外的赵千菱一见到她,马上紧紧攀住她臂膀。 “彤彤,你看!”赵千菱拿出一堆法律事务所发出的信函,“怎么办?我看 不懂里面的意思,又不敢问你爸爸,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舒沂彤手指冰冷地翻阅,全都是所罗门集团发出的法律信函,文中告知再不 清偿债务,将扣押名下财产,届时她父亲就只剩破产一途可走。 “妈,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些例行性通知。”她安慰母亲,隐忍心中的不安。 “彤彤,我好怕。”赵千菱泪如雨下,“新闻一直报导公司亏损,说你爸就 快被逼下RoundWorld百货总裁的位置,这是真的吗?彤彤。” “没事的,妈。那都是谣传,其实公司很好,没事的。”舒沂彤拍着母亲后 背,要她放心。 “真的吗?彤彤,真的会没事吗?”她看着女儿,寻求可靠的保证。 “是真的。”舒沂彤露出勉强的笑容,“妈,你累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一 下吧!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爸有我照顾就行了。” 好不容易劝慰住母亲的眼泪,吩咐司机送她回家,舒沂彤推门入病房,只见 父亲清醒地坐着,望住灰蒙蒙的窗外,那姿态仿佛是战败后毛疏骨瘦的公狮。 “爸。”她哑声轻喊。 舒峥浑身一震,缓慢地转过身,轻度中风导致他左臂麻痹,一举一动失去以 往的威严,只剩一个老人残存的尊严。 他凝视她苍白的脸,似乎有所领悟,“公司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舒沂彤深吸一口气,努力绽出笑容,“不过情况都在控制中啦!我 很厉害吧,一下子就上手了。” 她语气轻快,说得一派轻松,舒峥却敏感地听出她细微颤抖的嗓音。 “少哄我,你爸是中风,不是老人痴呆症。”他戳破她的谎言,“公司什么 状况,我会不清楚吗?” “爸……”她觉得很难过。她宁可父亲逃避失败,而非如此直挺挺、清醒地 承受打击。 “彤彤,把RoundWorld百货的股份卖了清偿债务,要是还不够,就宣布破产 吧。”舒峥闭上眼睛,仿佛很疲倦,“我这一生……算是输了。” 舒沂彤喉咙哽咽、眼眶泛红,她拒绝地摇头,“爸,你不会输的。” “输了……就是输了。”他睁开眼,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梦坍塌得还真 快啊,想我舒峥纵横商场,百战百胜,到最后竟输得一塌胡涂。” 闻言,舒沂彤捂住嘴,骤然起身奔出病房。 倚着走廊墙壁,她努力压抑奔腾泪水。她不能哭,如果连她都倒了,还有谁 能支撑起这个家? “沂彤。” 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舒沂彤抬起头,韩宙宇俊雅身影映入她眼眸。 “我听说舒伯父住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明来意,“如果不方便,我就不 进去打扰了。”他留下花束,作势离去。 “等一下。”她起身喊住他,话到嘴边,称谓忽然一转,“宙宇。” 天呐,她痛恨自己如此虚伪,但她没有条件得罪韩宙宇。 “有事吗?”他疏离的眼神令她害怕。 “听说你们决定支持赛希尔获得RoundWorld百货的经营权?”舒沂彤问得直 接。 “是。”他淡淡地解释,“这是我父亲的决定。” “为什么?”RoundWorld百货的第二大股东就是韩氏,如果连他们都倒戈的 话…… “事实上,我父亲打算将RoundWorld百货卖给所罗门集团。”他望着舒沂彤 不解的脸,“就在你卖掉股份之后。你一定会卖的,因为立闳建设需要钱。” “别这么做。”她心中暗暗呐喊着。不,不要如此残忍地摧毁她父亲一辈子 的心血。 “在你弃我而去时,我也很想对你这么说。”韩宙宇一向温和的声音此刻变 得残酷。 “韩宙宇……”她没想到自己对他的伤害如此之深。 “同情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吧。”韩宙宇冷笑着,轻慢又残忍地分析她的 处境,“你需要很多钱纾困,但又不想卖掉股份,你不希望将经营权拱手让人, 却又孤掌难鸣。”他眸光闪烁,仿佛等着她开口求救。 “你父亲……或是你,想要我怎么做?”舒沂彤打了个冷颤,在他眼中,她 看见令人战栗的报复欲望。 “跟我结婚。”他毫无爱意地宣布,“嫁给我,我可以跟银行协商,拿出一 笔钱解决立闳建设目前的困境,也会力挺你父亲,保住RoundWorld的经营权。” 舒沂彤凝视他双眼,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不爱她,他心中只剩恨、只 剩报复。娶她,不过是种证明,不过是推她入地狱的开始。 “你嫁不嫁?”韩宙宇眼神冷冽,手指抚摸她发梢,接着握住她双手。 他握得舒沂彤更冷,但她没有甩开,她想起了颓坐在病房,如风中残烛承认 失败的父亲,她已经失去任性的资格了。 “我嫁。”她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空洞的眼穿过韩宙宇肩膀,投射到 很遥远的地方。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