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之書 寫完《荒人手記》我跟天心說,是對胡爺的悲願已了,自由了。 幾回去東京,我們都到福生掃墓。天心很惆悵說,每去一次日本,那記憶中深 濃的氣味就一次一次被稀釋了。我與咪咪約在福生驛前見,青梅線一駛離立川往福 生去,空氣中襲來的味道,多年後依然,使我淚熱盈眶。佘愛珍師母去世後合葬一 處,墓柱上刻有老師的書法幽蘭二字。 墓前側碑文簡記著胡老師的生平,「義塾三三社」幾字列在其中。我們依禮行 事,打一桶水來,用杓子澆濕墓石與碑文。三三老早已不存在了,倒是在這裏,大 荒中有石歷歷. 我想起胡老師給父親的信裏寫,「昨夜夢見初日一輪,陽光裏一帶樓台人家與 迤邐江水,醒來以為稀奇,因為我能記憶的夢中從來都是陰天與泥濘跋涉。我因想 著做夢之前半夜曾醒來枕上看了王壽明牧師的講台一篇,但我不以為與之有關係. 還是因為想著三三,如嬰孩臨睡前嘴裏有奶糕的味道,所以夢中那樣柔和的笑了。 三三使我歡喜。」 他為常陽新聞出版社撰一小書《日本之路》,每日寫兩千宇,到第三篇日本對 中共的外交問題,一天只寫得一千字,又寫,得六百字,預測美國將與中共建交的 條件,對國府斷交但軍事經濟關係照舊,由於深思寫得慢了。他信上道,「今天正 想繼續寫其理由,不料東京晚報上就有卡特總統對新聞記者的透露,一如昨天我寫 的,不禁感慨萬分,今天且不想寫了……我此數年來暫不管國際形勢,因為建國的 根本學問第一。今番又來論形勢,自喜料事還如張良崔浩,此亦我們三三的一門學 問也。書此聊以發知己千里外一慨。」 三三終至沒有做到胡老師所期待的那樣的千萬分之一。世事亦不因人的意志和 作為而扭轉,倒是人在時間裏老去。當年我們根基太淺,會青春舞鬥煽集來好多感 舊的朋友,卻不曾如何可有下文,總不能天天是夏令營. 一杯看劍氣,日日聚在一 起看,除非熱戀中人,是要乏膩生厭的。面臨小小短暫吹起的三三式文句,一見又 是風啊,陽光,日月,山川的,惱道又來氣象報告了,而我們是始作俑者,更不可 原諒,索性翻盤. 於是下課鐘還沒有敲呢,都紛紛跑光了。或有稍晚讀到三三而心 嚮往之者,走進教室,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好生悵望。 仍是李維史陀的話,他說各個社群,因為能夠把它們的準則和價值一代代往下 傳,遂維持了自己的存在。一旦社會感到不能將其準則價值傳給下一代人,或者搞 不清有什麼可以傳,並且開始依賴於後代人,此即是病態的社會。王德威說從狂人 到荒人,志氣小了,但也更好看了。那種好看,多半像看米雕胡桃核雕的栩栩如生 罷. 我遠比同年紀時候的我的父母輩少了慷慨和活力,他們似乎從來不知虛無為何 物。我也預見在胡老師還會脫口說出殺字的那個年紀,我已鋒芒斂盡,成了個孤僻 隱者,唯一是寄望那時候臉上尚不致露出犬儒的嘲諷皺紋. 對於那些或參加過,或給撩動過,而如今散落天涯海角的三三朋友們,請容許 我再提供胡老師的三封信做為此文的結束。不是招魂,是博君一粲。因為在三三變 成如果是一個笑話或夢話之前,它曾經被這樣試圖實踐過的。 ※第一封信 前幾天想到要查查準星,去立川鐵生堂書店買了一本天文學的書《宇宙的極遠 處》,及一本湯川與北川對談《物理的世界、數理的世界》,是今年我所讀到關於 自然科學的最好的兩本書。 湯川講現在物理學的趨勢是已過了發現的時期,而進入講制馭的時期。數學亦 由認識自然本質的時期,進入了以統計處理情報的時期。但是這裏橫著個確率的問 題,畢竟未得滿意。如今到達的結論是:確率在於運動的過程中。然兩人都以為這 些只是觀念上的學問,不得物之真云云。湯川是物理學者,而北川則是今時日本最 高的統計學者,兩人所言,觸及了我在《世界劫毀與中國人》中所揭出的西洋的學 問的缺失在其是抽象的,不能是具象的之點. 但是兩人都不知有易經裏說的物形之 先的物之象,故他們只停在對此問題的疑惑與困難. 他們講自然界的制馭,講自然 界的運動的試行連續,也是要觸及大自然的意志了,而他們到底隔著一層,兩人的 討論至下半所以又變得口齒不清了。 我希望三三的青年們也能讀此書,可以增進對於物理學界與數學界現狀的知識. (因是對談,很容易讀的。)而因以知我們三三所提的具象的學問,與一音一色的 極準極正云云,恰好是對應物理學上及數學上的現問題的解答,可以增進自信。 尚有《宇宙的極遠處》,是從英文本的日譯,原本是《The Red Limit , TheSearch for the Edge of the Universe》(by Timothy Ferris , introduction byCarl Sagan /William Morron And Company inc. /New York 1997 )。日譯本是二○ 三頁的一本薄薄的書。敘述十八世紀以來天文學上的發現經過,帶敘人物,至於今 日天文學上的問題,文筆淺易平明,而深中要害,體制兼備,每節不過一、二頁, 而新趣橫生。 例如,康德讀了新聞上一位業餘天文學者Thomas Wright 一篇抒情曲似的天河 模型的論文,以為Wright是在說天河乃星群之圓盤狀,而得啟示,花四年的研究, 匿名發表了「自然的歷史與天界的理論」,指出星雲是有在天河內部的,與遠在天 河以外的,又橢圓形星雲是有著二種的。如此,康德乃成為第一個正確思考了渦卷 狀星雲的本質的人,而其實他誤會了Wright氏的那論文。那論文並不曾說過天河乃 星群之圓盤狀,康德是誤會了反為得了天幸。 又例如,愛因斯坦的一般相對性理論,是先他一輩馬赫的天體物質運動的相互 關係原理,與鮑亞的、及黎曼的非歐幾何學的「彎曲的空間」做了先導者,而愛因 斯坦的相對論則是把來體系的理論化了。這愛因斯坦的人卻又非常有趣,數學於他 是苦事,當時的幾何學者David Hilbert 很驚異於相對論中的使用數學的獨到處, 而愛因斯坦原不是數學者云。愛因斯坦是他所研究的理論的終點先直覺的感知得了, 然後找方法來證明。他跑到他的好朋友Marcel Grosman(非歐幾何學的專攻者)那 裏哭喪著臉說:「請救救,我腦筋快要狂亂了!」是這朋友幫他做了數學. 宇宙膨脹論是愛因斯坦把來成了定論的,但是他又想想不妥,宇宙若只管膨脹 開去,最終如何,那簡直不堪想像。而且遠離去的速度到得比光速更快,也是不合 物理。於是他又發表了一篇論文《宇宙的頭》,說是膨脹到了某種程度會自然反動 而收縮云,但是一年後他又自己破棄此說. 晚年他研究「非對稱性螺形宇宙場」, 想要從非對稱性來解決,連同這問題,但是到底亦未成得。 如上的例,都是你們讀了也都易懂而有味的。此書講天文上觀測的方法,分析 光波而知星的物質成分與距離,以及借旁星為座標以觀測研究對象的星的運動位置 等,皆明白而親切。講數學處與物理運動不列一個方程式,而並無不備,講天文學 上現今的疑難問題,便是你們讀了亦會有興趣去思考。如此,你們所學得的大自然 五基本法則就是活的了。 我往時看的幾本天文學的書都沒有像這本好,此書作者自己並無發見,但是敘 述得真簡明而詳備,讀之新鮮有趣。上回我寄上的《天才論》等都可不必譯了,以 後自然科學的書就只譯這兩本書夠了。《宇宙的極遠處》日譯本我會寄上,有英文 原本,你們可自己去買來,以便譯時可對照。《物理的世界、數理的世界》我也會 寄上的。三三要有今世紀最新的科學知識,也是為了可以使自己更年輕。 還有是三三諸青年要徹底研究今日復興禮樂的新制度,是為何與如何地來設知 祭院,與建立以農業手工業為主而以機器工業為輔的產業體制。先求自己明白了, 再寫文章向國人說明,我看三三少有講及此點的理論文章,是求知的用功不足。 我每覺基督徒與國民黨人都是不用功。基督徒只知說信望愛,而不提主命於地 上建國。大家於舊約的申命記,民數記,約書亞書等不去研讀深思,卻說是今已過 了律法的時代,是到了恩典的時代了,殊不知舊約時代也是有恩典的,新約以來也 是要有律法的。 宋儒便亦是犯的與這同一的毛病。宋儒講心性與天理人欲,而不去研究治國的 禮制,如錢氏即以為誦四書已足,可不必讀經。中國此八百年來士陷於無能,實由 於此,我每為之嘆憤。國民黨人是只在宣傳三民主義,而少有講及國父手訂的建國 大綱. 因為一般國民黨人受的文化人的西洋一邊倒教育,覺得若講建國大綱的制度, 便會有許多地方與西洋的民主制度不合之處,殊不知國父手訂的建國制度是更高過 西洋的民主的。但是一般國民黨人不夠用功思考,沒有這樣的能力去寫文章發揮. 今三三諸人亦是一提祭政一致,就無法應付西洋史上的政治與教廷分離才是進步云 云的攻擊。又提要以農業與手工業為產業的主體,更怕他人罵過來一句落伍思想, 會無法招架,而且若要把來實行時又可如何實行得,自己諸般未解,所以沒有能力 為文來宣揚. 關於此禮樂的新制度,日內我會再寫信先對你們來更加以說明的。先此,不具。 ※第二封信 前日接得你廿二日信,昨日只得與小山到新宿又買了一本維爾斯(Virus )的 書。我原有一本的,於搬家時連同別的書一六七冊贈了福生市立圖書館了。 這回新買的是書名《VIRUS 》,小標題:解生命,遺傳,癌之謎的鑰匙。著者 是京都大學名譽教授,醫學博士。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八版。 有趣味的是四四頁,「Virus 是生物亦或無生物?」及一七九頁,「征服人類 癌症的切入點──因virus 引起的動物癌症」。 本書結末二一四頁、二一五頁說維爾斯一作成了癌細胞,維爾斯的原來形態就 消失,以故會使人疑為癌細胞與維爾斯無關,但用電子顯微鏡仍可看見癌細胞裏有 著維爾斯那樣的粒子則無可疑。(維爾斯特有的結晶體粒子,結晶體唯無生物有, 生物則否,維爾斯是在無生物與生物之間才有結晶體粒子的。) 今我把此書另航郵寄上,你們也可據以答覆那政大學生了。 你們不要對於藉科學之名來的詰難存有害怕,今學校的理科教授和學生,不過 是像文科的教授和學生一樣,並不懂得這門學問的創造性的。我以前亦曾心存敬畏, 以後才知道物理學乃至數學亦內部議論諸說不一,如天文學上的中性子星云云,幾 於全是猜測. 我以前對之不懂,以此發憤用了四、五年的工夫來研究,才漸漸的, 而亦似一旦的忽然都明白了,大處還比岡潔與湯川更明白得徹底。我在景美時書架 上多有湯川等的自然科學的書,不知今尚在否?你們倘能翻看看,亦可增進知識. 湯川的自傳《旅人》,可以請慕沙夫人節譯. 再則關於立論,是如因明學所說的有宗,因,喻。宗是結論,因是理由,喻是 比方。有結論對而理由不對的,有結論與理由俱對而譬喻不對的。例: 結論、人要孝父母。 理由、因為不孝會被人批評. 喻、如羊跪而喫奶是孝。 這就是理由不足,喻又不正確. 羊跪著只為曲膝才喫得著乳,何嘗是為孝。 但你不能因此就連其結論人要孝順父母亦否定。 我提出的主要意思(宗、結論)是,產國主義社會的狂奔於擴大生產,浪費使 用其民族過去千年以來修成的美德與審美能力與精神力,而無培養,用竭了就是破 壞盡了,譬如維爾斯的把良細胞變成了癌細胞。這裏假使把維爾斯說錯了,亦於主 題可以是無影響的。何況並沒有把維爾斯來說錯. 還有是,從來一個偉大的思想或學說的創生,多是未完工的,看來似有疏漏。 如法拉第發明了體系化的電磁氣理論,而用的數式不對,被專門學者們視為不值一 談,後來得麥克斯威爾只把那數式改正了,就成為至今在被應用不盡的電磁氣理論。 日本東大數學教授矢野健太郎亦說,古代希臘人發明的數學體系,因是偉大的,創 造性的,所以不免有疏隙,然而我們至今用之不盡云。可是,唯有中國的易經與孔 子的思想學問,大如天網恢恢,卻疏而不漏,沒有一句錯誤. 這是先天上,我們這 邊的學問比西方的學問完全的緣故。今我們亦要如此努力。 耶穌說:「你少信的人哪!」謂彼得:「雞鳴以前你要有三次不認我。」而我 是有兩次不認孔子,唯與耶穌師徒的有所不同。第一次是五四運動時. 第二次是我 曾愛孔子不如愛黃老,要到其後讀了孔子作的易繫辭,包括黃老也在內了,我這才 與之沒有間然。 你們是曾有過一次聽信了高某的話,有好些日子竟是要不認我了,應該打兩記 手心。這回的維爾斯,免打。 ※第三封信 前幾天小山邀我去看了一中國人的書法展覽會,小山沒有記那書家的姓名,只 說朝日新聞上介紹得如何如何,我初不想去看,因為料知無好作品。小山不以我的 態度為然,她道:「先生也看了作品之後再批評. 」我解釋說,書法與能樂及劍道 等同,必有師承,圍碁也有師承。中國清末以來的大書家有康有為,李徐,馬一浮, 李叔同,吳昌碩,鄭孝胥等幾位,及我的先師周承德先生。我是筆法傳受得的最晚 一人,而今之所謂書法家者,則我雖不問亦可斷言其程度的。 但我也還是偕小山去看了,展覽會場在涉谷一家百貨公司,原來是香港來的人。 這人是一生學書法而不知書法為何物,落筆先已不對,作字更無韻致,小山看了也 說大倒胃口。歸途我乃教訓小山,你是自己沒有學得一件認真的東西,故亦不知學 問之嚴。世間有許多聽起來很合理似的話,如云「你等看了作品再批評」,好像很 民主,在真人面前卻不通用。 但我所謂師承,並非承的人,而是承的法。如清末是書法史上的文藝復興,最 早的一人鄧完白(石如)即是沒有師的,但他是直接師承秦李斯與唐李陽冰的書法。 又如我的思想文章亦沒有拜誰為師,但我是直接傳承得五經與莊子、司馬遷等的思 想文章。文學可以不拜師,可以與魯迅派,周作人派,或張愛玲派都無關係,但是 不可於古來中國文學沒有傳承。若沒有此傳承的,則雖被稱為作家,亦其萎涸可立 而待。所以我要你們直接多讀古人的詩文,而從舊小說讀起則是為方便,如看了東 周列國志,再讀左傳戰國策就容易發生興趣了。並且要能直接從大自然而懂得了經 書文章。 又,前抄的歐陽修詩《仙意》,今為你們解釋。此詩可切近用於你們來日本又 歸台之事,但亦單是拿漢武帝求仙之事來解釋就非常好。起句、 孤桐百尺拂霏煙, 鳳去鸞歸夜悄然, 是說你們來福生,可比鸞鳳來集在後院的竹枝上,而現在是飛回台灣去了。下 句、 滄海風高愁燕遠, 是說你們的飛機在東海上飛得高高的遠去了。 扶桑春老記蠶眠, 而你們還是想念著在日本時的看櫻花,只把記蠶眠改為記櫻緣就對景了。 槎流千里才成曲, 是你們的飛機在高空飛,望下去只見海上的船兒像是定著的不動,要千里才是 轉一角度。 桂魄經旬始下弦, 你們歸時正是舊曆三月下旬,看著下弦的月亮,這經旬以來只覺是無限的歲月 裏經過了數不清的大事。 獨有金人寄遺恨, 曉露雲淚冷涓涓。 而我是你們去後搬回書室的床上睡,早晨醒來想著昨天還是你們睡在這裏,而 窗外是曉竹露水,撒啦啦灑下滿地日影來。要說雲淚,倒是你們姑娘在飛機上灑的 呢。 但是此詩原意只講漢武帝,更覺其大。漢武帝東遣方士入海求蓬萊,現實是通 了日本。又西遣張騫溯黃河上游開通西域,現實是求大宛的名馬,而同時嚮往於西 王母的傳說,蓬萊與瑤池都成了人世之真。 漢武帝的求仙,其實只是把他的無名目的大志來加上了題名,而題了名亦還是 意不盡,那承露盤的金人所以像天心的哭了。後人想起漢朝當年的天下,西邊是河 曲千里,東邊是海水都潑濺到了立在沙灘上的人的赤腳上來。而看著今宵的下弦月, 兩千年來的這些事,似只悠悠經旬。 一九九六年八月三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