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紅 媽媽喜歡白茶花,冬天院子裏的茶花開時,媽媽每天剪一枝兩枝來插,客人離 去媽媽也要剪一枝相贈,不管人家是男生,愛不愛花,都贈。因為她自己喜歡,好 像全天下的人理所當然都應該喜歡. 古人惜花、愛花,於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 鈴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就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我的媽媽卻拿剪子,喀 察!咯察!叫我在旁驚心肉跳,發覺白茶花的端凝氣質都教媽媽的熱鬧性情破法啦。 我一歲的時候,媽媽曾以我的口氣記下厚厚的一本日記,當時的媽媽比我現在 還小五歲,年輕的人妻、人母,其實還是救國團下班回來會在院子泥地上赤了腳玩 跳繩的大孩子,媽媽這樣寫著: 大大又開始上班了,家裏剩下媽咪和我,為了不使媽咪感到寂寞,我做了很多 怪相來逗她,結果媽咪笑了,說我是牠的醜丫頭,小老頭,歪頭盔和歪小妞。 媽咪好熱及好急,聽見她說:「天啊,只要允許我搧扇子,給我一杯冰的檸檬 水,我簡直什麼都可以犧牲!」已是不只一次了,這使我遺憾的感到實在不應該在 這麼一個大熱天來到世上,不過我可能也將跟媽咪一樣好熱好急,因為妳瞧,我的 臉上、脖上和臂彎裏已長滿痱子了。 哦,那是多麼奇異的事,我居然也會做夢了,儘管那只是一片毫無次序和明確 的形象,然而已足夠使我臉上的表情成為大大和媽媽的笑柄了。 很乖的睡了一整天。下午大大休假,又為我畫了一張歪頭盔的側臉像。大大曾 是很愛畫畫的,可是多年來他不再有那種心緒了,我真願意我的來臨能復燃起大大 心靈裏那藝術的火焰。 晚上大大獨自一人去看「暴雨情天」,這要算是第一次,由於我,大大和媽咪 將不能再一塊兒欣賞電影了。我同媽咪躺在床上聽雨唱歌,雨越下越大,沒有人給 大大送雨衣,他怎麼回來呢! 臍帶掉了,助產士囑咐媽咪把它保存好,媽咪說要珍藏起來,好讓我有一天可 以把它贈送給我心愛的人。也許有人覺得很可笑,但媽咪認為對於自己所鍾愛的人, 即使是一束頭髮也是珍貴的。然而多遙遠可笑的事兒呀──我心愛的人!我想媽咪 簡直太羅曼蒂克了。 媽咪被允許可以輕輕地搧扇子了,我聽見她高興的說:「我的天,助產士沒有 比今天更討喜可愛了!」 助產士最後一次來替我洗澡,不,是來看媽咪的實習,因為她必須學會替她的 孩子洗澡。我可憐的母親,自從上次助產士告訴她今天必須由她做給助產士看的時 候開始,便發愁了,甚至緊張得做起夢來。媽咪沒能夠像揮動球拍那樣熟練的運用 我的洗澡毛巾,可以說,她是毛手毛腳的。我真相信要不是助產士在旁督導和協助, 媽咪一定把我扔到水裏,嘴裏灌滿肥皂水了。 表嬸子帶二表哥來看我,表嬸嬸說我猛一看像大大,細看起來又像媽咪。我真 高興,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像大大,大大再不能拿媽媽開玩笑了:「嘿,沒一 處像我,真可疑喲。」 火星距離地球最近的日子,肉眼可以看見,可惜我不能出去看,大大同媽咪都 出去看了。很美,很大,紅紅的像一顆寶石。 指甲太長了,大大和媽咪用毛巾把我喜好揮舞的臂膀罩起來,他們說我是在演 布袋戲而笑開了呢。但我畢竟把臉抓破了,媽咪就將我又長又尖的小指甲剪短。多 情的媽咪和大大還為我準備了一個大瓶子裝指甲用。 嘿,我會打呼了。多麼驕傲的事,據我所知,人總要長大以後才會打呼的。大 大卻笑我:「粗里粗氣的,成什麼女孩子家。」啊!女孩子家!媽咪不說過越野越 好,人要順乎自然,而頂重要的,有一天我不也要穿戴上五十磅的行當,騎在馬背 上,馳聘於西北的原野上嗎?大大真是小家子氣了。 大大學校裏送別聚餐,所以媽咪很早便吃了晚飯,抱我出去散步,有那麼許多 新奇的事物呀,我看到所謂綠色的葉子和藍色的天。我喜歡藍天,那麼廣大、深遠, 有一天,我要大大幫我把它掀開,看看那藍色的大帳子後面究竟藏著些什麼東西。 今天是中秋節,天放晴了。去年秋天,是媽咪在外婆家最後的一天,這一天, 四叔叔隔著院牆替媽咪接運地出走的簡單的行囊。我沒法想像媽咪這一天是在怎樣 的一種興奮、緊張、不安之中度過的。多快啊,已整整的一年了,那時我還在哪裏 呢! 入秋了。也許是秋風,使媽咪記起了她的火車通學時代,我聽見她整天叫嚷著: 「好想坐火車啊。寶寶你聽,汽笛又響了,我們坐火車到世界的盡頭,到沒有人在 的地方去好不好?」 媽咪大醃其蘿萄乾,從前在王生明路住時,媽咪喊鄰居蔡家叫做蘿蔔乾太太, 現在自己卻成了蘿蔔乾太太了。 大大在為聖誕節的壁報忙,編、寫、晝,都是他一個人,夠辛苦的了,媽咪總 希望能夠幫更多的忙,但也只是剪剪圖案而已。我真希望我能有大大的那一套,至 少我也須把字練好,將來大大和媽咪寫的東西我可以代他們謄寫,當然我能有他們 倆共有的文字天才那是再好不過的,人往往不能在他有限的人生當中完成他全部的 理想,是要靠後代來繼承的。 我會翻身了,躺在床上同媽咪聊著、玩著。 昨天媽咪應三鐵皇后之邀去高雄打球,今早起來混身酸痛得走路都變了樣子, 真可憐的媽咪,許久為著我都不曾打球了,我多對不起她。 鈴鈴跑掉了,可能已成了香肉,媽咪從班上帶回來的小狐狸也死了,小虎的命 正剋,一連串的不幸使媽咪痛苦的叫著:「哦,我以後再也不餵小動物了!」 媽咪重拾起筆桿寫文章了。都是我害得媽咪離開了牠的文學和網球。我總想給 媽咪省心,可是人好像總要服從一個天然的法則,像我這麼大,什麼都作不了自己 的主,我的一行一動完全是違反我自己的好主意的。 我已能分辨出我的親人同別人的臉了。我最怕趙媽媽,每次她逼我,總要揍我、 罵我,並且把我的帽帽拉下遮住我的眼睛,每次一看到她我就禁不住要哭,她想用 她的奶奶哄我,我不幹的,雖然我恨餓,也知道任何人的媽媽都沒有像媽咪那樣適 合我吃的奶奶。 護士說可以蒸蛋給我吃了,可喜的消息!到今天我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嬰兒呢。 牧叔叔真窩囊,談戀愛還要人家幫忙,把大大媽咪硬拖去跟他的女朋友打網球, 結果人家也沒去,害得大大和媽咪白跑了一趟,累慘了。 媽咪開始寫「沒有砲戰的日子裏」,是應徵救國團徵文比賽的,本來是大大構 思的故事,也是要由大大寫的,不過那成了欺騙的事,所以到底決定出大大把故事 講出來,媽咪寫。天氣很冷,大大和媽媽躲在被窩裏寫東西。 啊!我要生牙齒了,一家人都為這個高興得什麼似的,不過大大說了很喪氣的 話:「也許不那麼可高興,有牙疼的條件了。」那是因為他的牙齒很壞。媽咪為著 我的牙齒,拼命吃鈣質的菜蔬,像炸魚、豆腐之類。 高縣青年杯網球賽的日子,疤子叔叔、大大,還有我,由翁媽媽推著娃娃車到 高雄縣政府球場去替媽咪聲援,媽咪參加鳳山A 隊,都是男人的,獲得第四名,我 們動員了全家,只除了小虎,結果換來一條毛巾。 前年的今天,媽咪從花蓮球賽之後到鳳山軍校來看大大,那時候兩個人還一點 表示都沒有呢。然而那一次卻使他們倆都深深陷進痛苦的絕望中,他們不知道今生 還有見面的日子沒有。可是兩年後的現在,我已經是快八個月的孩子了。晚上,我 們三個人散步的時候,他們一直在談著這些回憶。 媽咪說,我要做姐姐了,小弟弟將叫做幼甯。 我不會忘記茶花開時,媽媽把插好的花瓶擺任飯桌上,與一碟碟殘餚在一起的 白茶花──那就是我的媽媽呀。(癸亥正月初三 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