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雙會」觀後記 「販馬記」就是「奇雙會」,扮趙寵的是劉玉麟。 趙寵好像一個宦官的名字。你不知趙寵這人哪,在什麼縣裡做個小官。也只有 他會這樣沾沾自喜的多有得意,一個小官也做得好不興頭──喏喏喏,此刻他從幕 後走了出來啦。 一襲新簇簇寶藍官衣,三白,領白、袖白、靴白,照眼明亮。也不是那官衣新, 是他的人新,所以他做的小官也是新官。他家裡年輕的妻也是新妻,就連他今天下 鄉勸農回來的路上,山是真山,水是真水,天氣都是新鮮的。看他公務辦完了,春 風得意馬蹄輕,一臉的正經又喜孜孜的。因為想到了他的妻,妻子的一個小動作, 為什麼她是那樣的幼稚而又聰明呀。 趙寵回到家,喚夫人出堂,兩人一身穿紅,像每天過的都是正月初一的好日子。 行過禮,分別兩廂坐定了,趙寵正要問話。夫人就掩袖嗚嗚的哭了起來。趙寵忙問 原因,夫人道是相公不在衙中,她犯了相公大法,私自將監門打開了。 趙寵聞言「嘟」一聲喝。道:「我想倘使走了犯人,下官的前程難保,我的性 命,豈不斷送在你手中。我說你是真真的豈有此理,咳!豈有──此理。」 趙妻給他一噌,不免冤屈,叫聲相公呀,唱道:「回得衙來不問詳和細,你反 把那言語來沖撞了人。」喂呀呀的就哭了起來。 趙寵一呆,笑道:「怎麼,你倒說是下官來沖撞與你。想你們婦人之家,行不 動裙,笑不露齒,緊閉閨門才是正理。反來說我沖撞與你,真個豈有此理,欠通呀 欠通。」 趙妻心中正苦,卻見他只在擠眉弄眼瞎湊趣,恨道:「你父若在監牢內,你這 七品縣官也做不成!」 趙寵這才當真了。待要問個明白,看夫人又那樣生氣,怎好上前,轉念想想, 遂堆了滿臉笑,一步前去做個大揖,唱道:「呀、我的夫人呀,我和你少年夫妻, 如同兒戲。還在那哭啼啼,哭怎的。你的那心中可有不平事,說個詳細。呀夫人, 你且來來來,說個明白呀。」 她卻反而怨他,慢說無有不平之事,就是有滿腹含冤,對他說了,他不能做主, 也是枉然。可是她是他的妻,天塌了也有他為她頂著呢。她原也是要說的,只怕相 公著惱了。 他只要夫人不哭,他亦不著惱。 夫人道:「相公你當真不惱?」 不惱的。 「那我就不哭。」 「我亦不惱。」 才要講話,她可可的「咳!苦呀──」又要哭了起來。 趙寵背了袖怒道:「下官我惱了,我惱了。」噗哧一聲倒笑了! 於是夫人才道:「相公呀,一言訴不盡我的心中苦。提起我的苦來,苦煞人。」 她哪裡是還有苦?都推給她的夫了,她倒是驕矜。問起她的家,她家住在漢中 府褒城縣,林右里馬頭村。 趙寵笑道:「不錯不錯,下官我去下鄉勸農,路過那林右里馬頭村,如此的說 來,呀夫人,你本是那裡人氏,就是下官我的──」 她道你的什麼呀? 「我的,子民了。」 夫人低了頭道:「休得取笑呀。」 夫人又說爹爹的名字叫李奇。 這就不對了,夫人姓劉,怎麼又說起姓李來了? 夫人道:「我本姓乃是姓李呀。」 哦哦,本姓乃是姓李,不想這人生在天地之間,還有雙姓的,倒也妙哉。問起 夫人令堂,是母親王氏,早已歸陰,所生下一男一女,家下事無人照應,便娶了繼 母楊氏三春。楊氏私通地保田旺,茍合之情恐姐弟在家不便,將姐弟趕出門去。弟 弟不知下落,姐姐無奈到生母墳前自盡,幸得劉公搭救之恩,扶養成人。 爹爹他西陵販馬,四川去賣,回家來不見了姐弟雙雙,拷問僕女春花,被楊氏 管住,春花懼怕楊氏,不敢直說,竟懸樑自盡. 楊氏就告爹爹因姦不從,逼死春花, 胡老爺受賄辦事不明,上堂去先打了四十板無情,老爹爹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了呀。 趙寵他好聽不聽,單聽了他妻幼年喪母,被繼母趕出門庭,可知他趙寵也是自 小無爹,給繼父趕出門的哪,原來是天生地設,一對苦命的夫妻呀。兩人就抱頭痛 哭了一場。明明的哭也是半真半假好奢侈,這才真是,少年夫妻如同兒戲呢。 李奇判在秋後處決,是前官胡敬所斷,趙寵亦把他無法,所幸現有按院大人, 就在褒城縣下馬,趙寵便請夫人不如做下一張狀詞,替父伸冤。夫人說好是好的, 就是沒有人與她做得一張狀詞. 趙寵喜道:「寫狀麼,少不得下官我,可以代勞呀。」 夫人道:「呀相公,你也會寫狀的麼?」 趙籠又是詫笑,又是驚怒,幾幾要不屑了,他的妻,當他在外做什麼的呀! 可是要他寫,還得有條件,他壞壞的一笑道:「只是無有人替我磨墨哩?」 磨墨便磨墨罷,也有像他這樣一臉孜孜的。 趙寵便提筆寫了,寫著:「告狀人李──」只把筆懸住,斜睨著夫人。又喊了 兩聲:「李──」真真是一臉的奸相。 夫人道:「你倒是寫呀。」 寫便寫了,但這狀紙上面,要寫夫人的名字呢。 夫人道:「我是無有名字的,你就糊里糊塗,寫一個名字就是了呀。」 趙寵一聽,愈發有事了,佯嗔道:「又來了,又來了。呀夫人,這個名字是要 寫的,若見了按院大人,就同那虎口拔牙一般。豈能就這樣糊里糊塗寫的麼. 呀夫 人,你到底叫什麼?」 趙妻萬分無奈,嚶嚶的吐了兩個字。趙寵俯過身去,也沒聽清,央她再說一遍, 又再說一遍。夫人把他額上一戳,氣道:「桂枝喲……」 趙寵哈哈的笑起來,更加得逞了,謅道:「想下官與夫人,成婚之日,可是八 月中秋,妙呀真妙呀,正是秋風吹動桂花香,喲喲喲,香倒香,就是有些不貴。」 如何不貴?「想夫人乃是陝西的人氏,流落山西劉門之中為義女,就是這一點而不 貴哩。」 這是翻老本,現販現賣了,桂枝冷笑道:「呀相公,你是有口說別人,無口說 自己。不看你初來我家之時,那身的穿扮呵!」 趙寵聽說,倒笑了:「哎呀呀,看將起來,你我俱是一樣。」 桂枝道:「俱是一樣。」 兩人對望望,便又笑倒了,簡直的是岔了題去,沒道理的。 趙寵寫好了狀子,交給夫人,夫人細細看過,點頭稱是,但這狀子寫了也是無 用的了。想那按院大人之前,衙役甚多,她一個女流。如何去告?趙寵說不妨事的, 只要夫人肯依他,扮做衙役模樣,待明日他去迎接按院大人時,跟隨轎後同往便了。 桂枝只有答應,起身正要回房。趙寵忽把她叫住,指著狀子道:「方才夫人的 名字,叫什麼?」 「叫桂枝呀。」 「叫什麼?」 「叫桂枝。」 「好呀,好一個桂枝喲……」便把那狀上的名字在嘴上親了一記,轉身就走。 桂枝給他佔了便宜,眼睛一轉,也把相公叫住,道想這狀子到底還是白寫了, 我不會告狀呀。 趙寵笑道:「哎呀呀,我家夫人連狀子都不會告的麼. 來來來,待下官我來教 導與你。明日按院大人到此,夫人你見了他,將這狀紙,頂在頭上,跪在面前,口 中言道,啟大人冤枉──」便一腳跪在臺前。 桂枝道:「抬起頭來。」 「有罪不敢接頭. 」 「恕你無罪。」 「多謝大人。」 桂枝一彈他額冠,返身笑道:「明日早堂聽審下去。」掩袖一路跑了進去。 趙寵才恍然大悟,他的妻這樣可惡!卻真是心甘情願呢。但他也是堂堂一縣之 主,怎麼可以!偌,你看他又是那般正經模樣,一搖一擺的下堂去了。 他們不知,原來按院大人就是桂枝失散多年的弟弟李寶童,堂上寶童一見狀子, 喝道桂枝二字是個女子的名字,怎麼男子前來告狀,就要用刑。嚇得桂枝倒在塵埃, 冠也掉了,一頭的長髮披散。皂班啟道乃是女子,寶童叫聲掩門,便走下階來,更 把個桂枝唬得魂飛魄散,任由擺佈拉到後堂去了。 臺這頭只見趙寵惶惶奔出,連聲喊道:「夫人夫人,哎呀且住。我家夫人前來 告狀,只見其進進進,不見其出出出,被按院大人,一把拉到後衙,這這這,哦哦 有了。這前程不要,待我闖了進去便了。」一頭就要往裡撞,正撞上胡老爺胡敬出 來,攔住了他。他扯了人家就問:「哎呀堂翁,方才有一漢子,前來告狀。」 胡敬道:「不錯,是有一漢子來的。」 趙寵半晌問不出緣故,是慌呆了,劈面就問:「呵堂翁,我來問你,這位按院 大人,此番前來,可曾帶家眷呀?」 胡敬說沒有,趙寵呼道壞了壞了,蒙頭又要朝裡撞,被胡敬一把拖住道:「使 不得,使不得。」 卻見幕後寶童拉著桂枝出來,至臺前兩人卜登一跪,寶童叫聲姐姐,桂枝這才 回過神,認出了弟弟,抱頭大哭。又聽見外頭吵吵鬧鬧,門子報是褒城縣在轅門外 喧嘩,寶童待要出去,桂枝羞道那是姐夫呢,千萬不可唬他呀。 寶童上堂傳褒城縣. 這裡出來了趙寵,拖拉著胡敬撕扯,面目全非。趙寵一撒 手,跌進門來就跪下叩頭. 寶童喝一劈:「嘟!膽大褒城縣,你在轅門喧嘩,敢是 欺本院年幼不成。」 趙寵哀急道:「呀大人,適才有一漢子,前來告狀,只見其進,不見其出,因 此卑職斗瞻,斗膽──」 寶童道:「我來問你,方才那一告狀的漢子,他是你的何人?」 趙寵苦急。寶童又問,趙寵竟笑了,「他是我的妻呀。」 掩門,寶童下座,拉趙寵下,又連場拉上座,趙呆介。桂枝暗上,見趙寵坐在 椅上只是呆掙掙的,不覺好笑,招招手叫相公過來,那人是你的大舅哩。趙寵才明 白了,待前去叫他:「呵呵。那廂敢是我的大──」 寶童一瞪道:「大什麼!」 「大人……」就要跪下,寶童笑了起來,趕緊扶姐丈坐下了。 隨就令胡敬去獄中提李奇來復審。這案原是胡敬受賄,將李奇問成死罪,如今 李奇翻了供,胡敬料亦死罪難逃,不如投井一死罷了,道:「這才是天網恢恢,疏 而不漏呀。列位。我胡老爺投井去了。」他這是自已給自己下了一個評斷,又是笑 自己笑得好,明明曉得自己在做戲的,而原來大家也是喜歡他的受賄不公呢。演胡 敬的是周金福。 結局是李奇一家團圓,翁婿相認. 這樣大喜的日子,再不要提起從前那些晦氣 的事了不是,而李奇認了新婿,即刻當他是自家人,在他面前又罵了田旺,罵了楊 氏,必要他拿住二賊,萬剮凌遲才稱心。李奇他這也不是為報仇,不過在親人面前 註銷一番。中國人對現實的一一分明,絕不遷就,而同時他老人家在說「人虧天不 虧」的時候,早已是一筆勾消,全部豁達的了。 販馬記全部是吹腔,非常高亢奇拔...... (※按:本文節錄自朱天文〈玲瓏塔來塔玲瓏〉一文,原文載於《三三集刊? 看戲去也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