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念的季节 作者:朱天文 压根儿不相信命运这玩意儿的人,诸如我,毕宝亮,十七天前去算了一次命。 算命老头告诉我,三十岁以前无论如何不能沾惹女人的,否则毕宝亮这个人就 完蛋了。十七天之后的现在,我所要强调的现在,是时间的现在和空间的现在,我 忽然决定要娶那个女人为妻。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老天爷,我还没有搞清她叫什么来着。那个女人,在 雪漆的桌几对面站起来,转身走了,经过从玻璃窗洒进的一泼秋初透明的阳光里, 半高跟鞋突地拐了一脚。她是那种大街平地上好好走着路也会一下磕了跤的女人。 如果早那么一点点,或迟到么一点点,就走过去了,然而不多不少就是现在,我决 定了,娶她为妻。而且立刻就后悔了。 事情是这样的。 她叫廖香妹,本来在一家旅游杂誌社工作,据说曾经写过如何野外求生之类的 啥专栏,且于某期上刊有几张她穿着极其臃肿的雪衣攀登大霸尖山的照片,照片的 主体无非是介绍譬如像马达拉溪登山口、五峰检查哨、三零五零高地,或者一块写 着「此地有狗熊出没」的木牌坊。我是非常相信她有这个本领——野外求生。因为 不多久她就爱上他们那家杂誌社的后台老板Henry 王,Henry 王是否爱她不在我的 了解范围内,但是他给了她一个他们的结晶却因自己是有妇之夫而无法对她负责! 对于这种男人,我只有两个字送给他:卑鄙。至于这种女人,除掉一个蠢字, 还能说什么。廖香妹决定离开Henry 王,转到一所晚报做事,更蠢的是,她决定把 这个结晶生产出来。为了要赋予此结晶品一个姓氏,她必须马上找一位男人结婚, 婚后一年内,也就是说孩子出生之后,即可离婚,悉听尊便。总之她理直气壮开始 为她的孩子找寻姓氏,说她理直气壮,是因她亦晓得自己是年轻漂亮的。 头一位被出上的是她专科时代同班同学,姓钟。所以找上那人,只因为他的作 家身份,根据廖香妹的理论,作家通常比较超越礼教。 你可以想见,她带着一份契约书和印章去找人家的时候,那副坦白而幼稚的可 怜样子。姓钟的说让他考虑几天,并亲自从住宿的山上送她下山搭车,还请她吃了 碗牛肉面,面对如此一分女流,你似乎很难放她一人饿着肚皮就走了。 不多日姓钟的打电话来,表示愿意帮忙,但她婉拒了,理由是钟氏家族过于庞 大,牵扯大多会毁了他。 然后她找到老高。 老高也是位摇笔杆的,不过她找老高却真是错了。老高洁身自爱,好高名,他 那种人,假如要避嫌,会连他亲生爹妈都要避。为了解脱对眼前这个淒艳女子的愧 歉感,老高把廖香妹推介给我。 笑话。谁不知我毕宝亮系天下第一现实鬼,孤家寡人奋斗几年,好容易弄到半 片楼上,五架中文打字机,堂堂是家有牌有照「功昌」打字行,目前打算再买进一 部机器,增设打字补习班。在这世界上,我们家除了我,只剩下小鬼角角跟我住在 一起。角角是我妹妹的小女儿,满嘴蛀牙,古灵精怪,从三岁便跟着我,妹妹一直 把她寄养在这里,每个月付点钱託房东老大大照顾。我的理想对象,她必须身体健 康,不用太美丽,也不至于丑陋,笨一点没关系,手脚勤快就行,最好也懂打字机。 老高约我出来,诸般如此叙述一遍,分析我反正没爹没娘,又有些自闭症倾向, 人际关系素来单纯,更何况那女人家中颇有几个子儿,跟她谈条件呀,铁定捞一票 不成问题。笑话,捞钱方法多了,此辈女人之钱,说什么,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拿。 于是老高便把我留在一处叫做「满天星」的欧式自助餐店里,老高走了,留下独自 愤懑冷笑的毕宝亮。 我太明白了,漂亮女人,十个里头九个骚,不骚也蠢。廖香妹对面坐着,知道 我都知道她的来历了,省掉开场白,代以固执的沈默,两人只有看着桌上她长脚杯 里的柳橙汁一寸一寸被吸去,最终吸乾了,杯底里出两三颗柳橙种子,看着她拿吸 管一下没一下戮着种子和杯底,我以为有必要打破今人窒息的沉默了,她却忽然抬 起头,看着我。你晓得吗,看着我,我是指真真正正看进我的眼里、心里。同时因 着此处靠窗角落充分的自然光线太好,我看见我的一张睑却落在她深褐色的瞳仁上。 她说话了,「你认为呢?」 声音像漂白过,直直的,很刚性,令我激怒。我是每每情绪不平衡就会口吃, 注视瞳仁里的那个我,说:「我,觉得,你,你这样做,太笨,笨了。」 她仍然定定的望着我有一会儿,垂下头,叹了口气。「我也是觉得很笨。」 似乎她对她的笨认为很应当,我生气道:「你还,还很年轻,也很,美,美丽, 对不对。根本,本没必要,要这样做嘛!」我简直愤怒我的口吃,只好不顾她的惊 愕,突兀的离开座位,站到窗玻璃旁,背朝她深呼吸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这是治疗 口吃的唯一偏方。我望见街边卖水煮花主的摊子蒸散着腾腾白烟。 然后回到座位,我说:「为什么你不拿掉?」 她垂着眼帘不讲话。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对我毕宝亮 而言,漂亮二字的同义词便是:草包。 我说:「你结婚了还不是马上只要离婚,带着一个小孩,你要养他,要工作, 即使要再结婚,总不如你一个人的机会多,条件好。如果你及早拿掉它,一个人你 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人会知道你以前发生的事,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先生。而且— —」要命的是,讲着话我又无法平衡了。「关于你想给,小孩找个姓,姓的做法, 很迂嗳。根本不,不通的。」 她软弱的答覆我,「这些,我也都想到了。」 想到了?想不通,有屁用。久久,两人就望着桌面上一块阳光发呆,阳光透过 玻璃长窗,透过玻璃杯里的冰开水,折射在桌面,歙歙跳动。她终于又抬起头看着 我,抱歉的笑了,「就是想把小孩留下来」 「这对你有,有什么,好处?」我努力克制住咆哮。 半天,她很困难的,试图说出她的话。「我对他——算很认真的吧。其实,在 一起的时候,他对我也很好。就是这样,想把我们的孩子留下来。」大概从我的脸 上读出了困惑,以及不屑,她放弃了试图,轻佻,说:「也没什么,光是想生出来, 看看像我还是像他。很好笑罢。」 我非但笑不出来,且无法克制的把十根手指头关节一溜掰得枯癡枯癡作响,因 为我必须冷酷的回答她:「老实说,我,我真的没办法,同意,同意你这种,想法 跟,做法。」 她倒笑了。望着我说:「我也是觉得没办法同意,真的。」她说得很天真坦白, 使我怀疑她单是为要替我解除窘迫。 跟着她便拾了皮包,笑说:「真的,没关系。」站起来,停顿了一会儿是要等 我跟她招呼一声再见,但我坚持平视着她的裙摆不发一言,见她转身走了。很奇怪, 今天屋里的光影层次清楚极了。她从明亮一点的光里走进更明亮一点的光里,在那 里突地拐了一脚,走了过去。不可置信的,我发现是我的声音喊道:「喂——」 她听见了,但她仍然继续走去。我追上前,跟她后面踢踢拉拉下楼梯,自动门 先后把她和我放了出来。她回身望向我,说:「真的没关系……」脸上都是泪。 你晓得,生平我最痛恨女人的眼泪。此刻我却痛恨站在那里一位长手大脚的毕 宝亮,痛恨从女人眼中看到她看到毕宝亮浑身暴露无遗的只有一句话:「我愿意。」 的确,我愿意。我愿意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女人!「都是夏娃惹的祸呀。运 乖如我,只能怪,都是秋天惹的祸,阳光惹的祸。现实如我,不料一跤绊到逻辑外, 你说,除了运乖,还有什么?两人先去买了一袋煮花主来吃,此是对于我们的关系 我第一次付出的代价。 当晚回到家,也是第一次,我才开始注意到我的家,坐在沙发椅里,一件件家 具扫视过去。属于处女星座的天生乖僻,我是连花瓶中的一根草枝如果未能按照我 的审美观插放,都会一天不自在的人,一旦想到即将有女人住进这栋房子,我彷佛 早已看见她蹲在茶几面前剥水煮花生吃,吃得桌几上一滩湿漉漉的花主壳。彼时我 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光着两条毛腿,两只脚丫这样安适的踩在麻编拖鞋中,你知道 吗,我感到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小鬼角角窝在通道转角玩扮家家,地板上一到横横叠叠的锅灶,这时她一本正 经端着小碗小碟走到我跟前,半屈下身,道:「公子,请用点心。」此是她每天必 玩的伎俩,我草草敷衍了事。她道:「公子,您没有吃乾净。」无可奈何,我便又 吃了一次。 我妹妹毕宝凤是个四处流浪的疯婆子,妹夫是三流作家,有个笔名叫墨客。搞 的是印刷业,夫妇俩有辆小发财,常常批发一些书刊、明星照片全省四处去兜售。 角角长年受我薰陶,极爱整齐,且有收藏癖,好比每期爱国奖券,她总要向我讨去, 很宝贝收进她的保险箱里,一只白底桥红格子的超群饼乾铁盒子。 当我从口袋掏出那张尚未盖章填写的具结书,白纸黑字写着:「廖香妹与某某 结为夫妇,自愿于公证结婚即日,民国某年某月某日起,以一年为期,至民国某年 某月某日,解除婚姻关系,立据人某某,保证人某某。」那位与廖香妹结笃夫妇的 某某即将成为毕宝亮,我绝望的发出喊声:「角角,我们马上要有一个舅妈了啊。」 消息传得真快,次日早上碰到房东老太太,迎面就恭喜我要娶媳妇了,探明我 仍继续租住房子,欢喜的说立刻要出工人来粉刷主卧房。罢了,工钱算你的算我的? 才到打字行,毕宝凤也挂电话来,扯了一堆有关结婚的事,末了附带告知我,「哥, 墨客新写了一本书,准备找人投资出版,叫爱情红绿灯,你要不要投资?」 我要结婚,没钱!可预见的,不多久毕宝凤便言把一叠厚厚的稿纸送到我这里 免费打字。果然,自我沾惹女人之后,倒楣的事情开始接踵而来。 廖香妹希望我们在结婚之前,回乡下一趟,想把她的未婚夫亮给父母亲看。电 话这头,我颇为不满,「难道这个也包括在结婚范围内?」电话那头没有吭声,但 你分明可以看见她仍又是那种坦白而抱歉的眼睛看着你,我但愿能守紧防线,坚持 不再吭声。 终于她叹了气,说:「我不能勉强你。这样吧,礼拜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台北 东站住宜兰的中兴号,我在那里等你,假如你没来,我就一人回去也没关系……」 她握着听筒,等我也许会搭腔,并没有。那头很委婉的将电话嗒地,搁下了。 电话嗒地那一声,我晓得,我又完了。八点三十九分,毕宝亮出现于台北东站 五号剪票口。 廖香妹看到我,高兴得一跃跑到跟前,抓住我手臂叫嚷:「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会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明白告诉她:「恐怕未必吧。」希望她自重一些,她随即亦放开 我,将两张车票给车掌撕了,塞在裙腰间。目睹她满面欢欣的气息,我决意任由她 提起地上两大袋礼品吃食之类的东西走出票口,任由她踉踉跄跄爬上车子,好容易 把两个人安塞在位子当中。 非常可恶的是,她绝对不掩饰一点她的快乐。才第二次见面嘛,经我私下统计, 若是我们共讲了十句话,其中九句半会是她讲的。她告诉我家里有五个哥哥,她老 六,最小。怪了,她有五个哥哥跟我什么相干。更可笑的,她告诉我,她家门前有 一棵搞大的玉兰花树。 转计程车走产业道路到她家,迎接我们的是一大桌盛宴,围着圆桌坐的两位大 人儿,和一二三四、四个奉召而回的兄弟们——天老爷,他们不亏为一家厂牌出品。 显然,廖香妹在他们当中是突变,那么肃静的家庭气氛,也只容她一人大声讲话, 大声笑。接过我手中两提袋礼品,她朝母亲前头地上一搁,说:「烦死了,买这么 多东西!」 岳母大人匆忙起身向我一叠声连说连笑的哈腰答礼致谢,令兄弟中的一名把礼 品收进屋去。廖香妹一指我,跟大家说:「他啦,就是他啦……」算介绍了我,只 管斜签身子靠在她母亲肩上,妩媚而笑。 「毕先生。」岳父大人颌首道。 我说:「嗳伯父,伯母……」并向那些兄弟们露一露齿,至于是否构成了一个 微笑,从他们几幅雷同的脸孔上,我得不到讯息。 岳母大人含笑又讲了一串闽南话,廖香妹打母亲一记,道:「哎呀,他又听不 懂。」站直了身,对我说:「我妈叫你去洗个手洗个脸好吃饭。乡下地方粗茶淡饭, 招待不周,请你不要见笑。来,我带你去洗手。」 经过厨房外面穿堂去浴室,有不少只脑袋和影子在窗后骚动。我洗着手脸,隐 约听见廖香妹在厨间喊大嫂三嫂,一干女眷孺子吃吃笑做一堆。廖香妹领我走回饭 厅时,低低说:「我爸就是那个死样子,别管他。我老哥他们也差不多,会给他们 气死。」 吃过饭,男人皆到客厅吃茶。老二讲讲他的猪,约克夏盘克夏之流。老三讲福 寿螺为害他的茭白菜圃,老四在美国唸博士不可出席,老五察颜观色谁的杯子空了 好添茶。老大寡言,我偶尔被问及才谈到打字行。岳父大人灰淡的眯矇着眼睛,望 望这儿,望望那儿,仰面望到天花板,遂停滞于彼处,大概睡着了。都尽了责任, 逐个功成身退,最后客厅唯剩下老大,我,跟岳父大人。我睁睁读着大理石几上一 份报纸,心想,怎么又有超级台风要来了……老天,又是劫钞案……赵铁头泪洒立 法院——不对呀?哦,原来是上个月的报纸。廖香妹站在门口朝我招手,轻声说: 「出来走走吧。」 秋收后的田埂路上,到底忍不住了,我说:「你们家怎么会跑出你这样一个人?」 廖香妹道:「以前我妈就讲,唉,这个孩子呀,出去当她是丢掉了,回来是拾到的。 你看,这么低标准。」 据她讲述,岳母大人一直想把这个独生女培养成为理想中的日本式女性,无奈 光走路一项,她就至终没有合格过,她的高跟鞋鞋跟的磨损度,永远比别人快三倍。 岳父大人在农会干了十几年科长,明年退休,靠着原本在礁溪有块田地,卖给国泰 造温泉别墅,一下发起来,几个兄弟皆有份,给老四的是栋平房,等他学成归国讨 老婆。廖香妹也有一栋,在基隆,她这:「要房子干嘛?还不如换成钱给我去欧洲 跑跑,不然拿去买衣服也至少有一百件。搞不懂他们。」 她讲起刚才吃过饭,看见她老爸把整排牙齿取下来在搪瓷缸里刷净,又装回去, 始知月前她老爸的一共二十八颗牙齿拔掉了二十四颗,刚配的假牙还戴不惯,内颊 肉有些磨伤发炎,是为女儿和准女婿来家中才戴上出来吃饭的。「我爸拿掉假牙的 时候,一下,嘴巴都瘪掉了,都不像了,变得好老……」请着便哭起来。 这女人的眼泪未免太不值钱了,见面两次,哭两次。我只有告诉她我有一颗不 知几K 金的假牙,并说了一个小鬼角角的故事,因为小鬼角角一家世代为鬼,祖传 两根大獠牙专门吓人吃人,可是小鬼角角从小爱吃糖,把两根獠牙都蛀坏了,小鬼 角角没有本钱吓人了,就此休业从良。你知道,这是我生平头一遭讲笑话而有人会 笑。 廖香妹让我看她中指上一只钻石戒指,约值五万元,是刚刚岳母大人给她的, 「好土!」她说。 一直到离开宜兰,回到台北,我大概快被她指上松松套着的那枚钻石戒指弄得 濒于精神崩溃,车站分手的时刻,我再也不能不忠告她,由于心力耗弱,口吃又犯 :「请你,把,把,戒指,收好吧。毕竟,它值,五万块钱,钱。」 她很听话,当场摘下来收进皮包里——不,不是用收的,用丢的,丢进皮包里。 那景象如此之恐怖深烙我心中,直至下次碰面,也就是在法院公证结婚时,虽然力 图冷静,我想我还是有点声音颤抖,问她:「你的戒指呢?」 她茫然的脸容今我脑皮轰然一作,暴戾的喝斥:「你妈给你的钻石戒指!」 「收起来了啊。」她的语气也不好,直着噪音道:「我以为你说结婚戒指。」 戒指个头哦,跟你结婚就不错了。 隔日她搬进我的房子来,事先我们都谈好了,有关于结婚的一切费用她出,房 租每人负担一半,水电煤气杂用各半。她上午仍去晚报上班,小鬼角角唸幼稚园大 班,园里供应营养午餐,我多在打字行对街市场吃小摊,所以中餐自理,伙食费包 括皁餐晚餐,两人均摊。三房一厅的屋子,角角佔一间,主卧室仍然我用,而把原 来散置杂物旧货的那间腾清给她。我希望公私分明,公地划分为客厅连饭桌、厨房、 浴室,后走廊晾衣服,至如主卧室外边一坪阳台,依其地缘位置,应当划归私地。 我希望我们能充分尊重彼此隐私权,圆满度过为期一年的婚姻关系。 然而她来的头一天——首先,她带给小鬼角角一盒外观摩登的巧克力和一只白 篷篷挂着Made in Japan 牌子的玩具熊,显然就严重违反公私原则。我极不高兴, 说:「买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角角在舅舅尚未同意的状况下,站在旁边啃着手指甲, 打量新舅母。廖香妹不睬我,向小鬼角角笑道:「舅舅说你喜欢吃糖,来,看舅妈 的糖好不好吃。」我心厌她就把舅妈两字喊得如此之当然,冷哼道:「养成买这些 奢侈品的习惯,对儿童很不好。我们家向来不作兴这个。」她横我一眼,说:「又 不是我买的,人家送的,摆了好久没用,给角角有什么不好。」见我未置可否,角 角欢喜的接收了贿赂,眼看她二人已结成一党。 接着,房东老太太来送还角角遗在他家的围兜跟粉蜡笔,廖香妹应的门,怎么 就扯东扯西没完了,居然听见老大大跟她渣渣渣怨起自己儿媳妇种种不孝行为。我 在这儿住了三年半,加起来与老太太说的话也不及她三分钟多。要知这,毕宝亮家 门庭最清肃,不料进来一个女人,马上就要沦为菜市场了。角角帮我去下逐客今: 「舅妈,舅舅说纱门不要敞开,蚊子会飞进屋子里。」两介女流才结束了她们的谈 话。 接着,我惊骇的看见我们客厅最醒目之处,电视机上面蹲了一口瓦甕,甕中倒 插一把野芒花紮成的短扫帚和几肢乾草乾叶,我说:「喂,这个什么玩意儿怎么放 这里!」 廖香妹道:「很现代感吧。现在都是这样。」看我满脸不乐意,说:「暂时, 我的房间摆不下么。」 「我的房间摆不下」,遂成了拓张她势力范围的最正大光明的唯一理由,你只 能束手无策坐视它像癌细胞蔓延:一幅无人看得懂的抽象画自通这墙上升起,几颗 澎湖怪石陈列到阳台上,一盆铁线蕨在放电话的矮几侧出现。当我打开冰箱,从门 侧条条滚下两截口红,讶然发现原来放奶油块的那槽格层,这时搁着几件面霜乳液 粉条口红什么鬼东西,实在大令我愤怒了,廖香妹道:「不然会溶掉,变质嘛。」 总之,都是她有理。 弄弄到晚饭光景,我正打算把昨天的剩菜凑和煮锅杂烩面,电铃乱七八糟一阵 作响起来,这种粗暴的行为若非收报费就是水电费,门一打开,是个送面小廝,我 冷笑道:「你弄错家了吧。」正要摔门,廖香妹迎出来,是她叫的排骨面,三大碗, 还切了海带卤蛋猪耳朵,可真是大手笔。我不乐道:「冰箱菜还那么多,又没吃完。」 她说:「这家很好吃,中午我才吃过,不信,吃吃看。」见我把流水账簿拿出要她 把这笔账记上去,她说:「不用啦,吃了就吃了。」完全是个没有秩序概念的女人! 在我的坚持之下,她记上两百八十五元,并经指示,于备註栏附上「妹」字,表示 此款由她支付。角角跟她吃得非常愉快,角角忽间道:「舅舅跟舅妈怎么不住在一 起呢?我的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楼下阿姨和楼下伯伯也住在一起。」 楼下阿姨乃是房东老太太的儿媳妇。我埋头抄着面吃,像往常打发角角那一箩 筐三八问题的最好方法,便是由她自个儿去自问自答一一或终究小鬼角角长大了, 会自己出到答案。廖香妹说:「因为舅舅会打呼嘛,吵死喽。」 「舅舅你会打呼呀?」角角道。我老没好气说:「会啊。」角角咬着筷子笑起 来,笑得东倒西歪的,使我悚然发现她竟也是一名女性的。 吃过饭,新闻节目之后,两位女士继续观赏连续剧,在毕宝亮家,这是史无前 例,我再也不能纵容姑息了,训诫道:「角角,不要看了,来背唐诗给舅舅听。连 续剧?垃圾文化。」半截话射向廖香妹。角角很可怜的要求我让她看完电视再背诗, 廖香妹帮凶,说:「看一下他们香港的搞什么东西,打得我们垮垮的,真奇了。」 就在驻足朝萤光幕撇下几眼的当时,又让我悚然领悟了另一件事实,原来,「 公子,请用点心」,即是从电视上那个草包佳人学来的把戏。我不能置信的望向角 角那样专注看着电视画面的小脸——一棵民族的幼苗啊——才让我明白了角角在房 东老太太家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悲哀的回到自己房间,自廖香妹这个女人走进我 们的世界之后,此地是我仅剩的一百零一块净土了——然而不,连续剧正以它一波 波俗恶的声浪穿越客厅,穿透墙壁,汨汨向我涌来。 毕宝亮但愿还有一艘挪亚的方舟。希望却似乎是这样渺茫。 然后有那么一天,廖香妹突然出现于功昌打字行。我立刻架起防卫系统,先放 出警告,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她闲闲踩进屋子来,一身一气的女主人姿态,跟打字小姐们招呼笑谈,手上一 袋橘子一分而空,并剥了半个给我。「你来干什么?」 我仍然坚持放出一声警告,虽然它是如此之微弱。 她说:「下班过来看看么,每天坐车经过,光看到一块招牌。你不觉得功昌这 个名字不大好?每次我看到就想到公娼——」 「对,就你会这样想。」其实我早也发现了,只是不肯承认是自己花了个把月 时间推敲研究出来的行号。此二字足足折磨了我一年半之久,当我已逐渐能够忍受 而淡忘之际,她却这般可恶的一枪毙命。我想我约莫从头发到脚趾都红烫透了。 见状,她又补一枪说:「为什么不重换个名字?」 「像你想的容易!」 她狎侮道:「本来嘛,要帮一个孩子出姓名也真不容易。」看着我,却柔婉一 笑,乍乍叫我回避不及呢。 不久,打字行换了新招牌,名字她取的,叫国城,据闻笔划不错。 自此什么不成文规定,她下班没事,也无需跑新闻的时候,更俨然老板娘架势, 坐镇国城,接电话,回生意,聒聒噪噪跟那批打字小姐扯不完的女儿经。我驾摩托 车跑外务,有时回来,楼梯口就听见一片娇笑盈耳,令人却步。我跟自己生气,站 在门口花两分钟平衡情绪,并说服自己走进屋里,笑声嘎然而止。廖香妹向我解释, 「阿珠问我都用什么名字在报纸上写稿,我说哈,我的笔名叫——本报讯。」 大约我会是无表情直直走进我的小办公室,抛下此起彼落零星如鞭炮的笑声, 东炸一下,西炸一下,想起来又炸一下。我默默坐在桌前检视电打稿,不觉也笑了。 再一次我回来,愕然见到几位小姐蹲地上找着什么,罗小姐伏在一张图纸上黏 字,喃喃嚷道:「外蒙古……还有千岛群岛……有没啊?」那是一张一九四五年八 月九日至九月二日苏俄远东军作战经过要图,一撮待贴的二十级黑体字给廖香妹打 开西窗透气时一阵风都吹散了。「千岛群岛!在这!」叶小姐掘到宝藏似的尖叫起 来。最后才在廖香妹坐着的裙子下面找到了外蒙古。 一连串不顺利陆续发生。诸如角角把我某期极可能中到百万元的爱国奖券剪成 一张公主人形,收藏在她的保险箱里。廖香妹挥金如土,经常把冰箱供过于求的塞 满了食物,却睁着眼看它馊掉,扔掉,光伙食费一项就上涨了从前的两倍。我被迫 应两位兴致勃勃的女士要求,去渡了一次老蜜月,带着小鬼角角,和廖香妹已看得 出的微隆的肚子,向我老妹妹夫借了三天小发财,开到溪头。旅途上不是小发财数 度抛锚,就是廖香妹仗着她曾经在旅游杂誌工作过的经历发号司令,与我为路线的 怎么走法一路争执不休。蜜月回到台北,毕宝凤跑来跟我哭诉,某家中盘书商倒账 两千万,其中他们的约有十一万元,彻底是无望了,墨客的爱情红绿灯已出书,现 在要付纸张和印刷费,票子却开不出,颠来倒去讲一大耙拉,反正就是要赖定她老 哥。 中盘倒账,我打字行也间接遭殃,好几笔款子迟迟不来,调头寸弄得我两眼乌 黑。一日接了个无头电话出廖香妹,问他是谁,要不要留话,就挂掉了。晚上又接 到电话,听得出仍是那个人,交给廖香妹,我跟角角坐饭桌上吃她的招牌饭,廖氏 牛肉河粉。见她挥着听筒,不讲话,半天,沉滞的转折身来,看着我,对电话说: 「嗳,是我先生……」 是他,Henry 王。廖香妹仍看着我,但她整个人好像很深很深的有一处堂奥, 顷刻间,在她的瞳仁里轰轰倒塌,剩下一只洞黑的眼珠子,看着我。她还是爱他的。 「唔……好的……」挂了电话。她前去打开电视机,便立在机前,抱着胳膊望 电视,全然忘记她本来正在吃饭这档事。 我敲敲廖香妹的碗,朝她努努嘴,角角便替我喊道:「舅妈,河粉都凉了,来 吃呀。」「你们先吃着……」她索性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萤光幕隆隆的跳跃着机 车广告。 一直她都忘记吃掉那半碗河粉,早晨我起床经过,见碗里已凝出一浮灰白色牛 油,给我端去厨房,泼刺都倒了。打发了角角上幼稚园,廖香妹才起床开门出来, 两人一照眼,漠然错肩而过。我临去打字行,瞥见她在屋里对桌上一面镜子扑粉, 就像有人重重掴了我一耳光,而我不知该替谁感到辣辣的可耻。 忙打字行,忙毕宝凤跟墨客的一堆烂摊子,存心将自己忙到三更半夜回家,一 头钻进我的窝壳中,谁也别想来招惹。这一天,好容易等到一张票子远去老妹家, 她亦跟我一样走霉运,两天前那部老爷小发财违规停车,被拖车吊走了。 毕宝凤告诉我暂时不需钱,廖香妹已拿了四万元给她。「什么!」 我大吃一惊。 「哥你不知道?她说是哥叫她送来的。」 我才发现有整整一星期没见到廖香妹了。 按时收工回家,角角在房间里填图玩,高兴得直奔出来抱住我,嚷叫:「舅舅 回家吃晚饭!」又奔去厨房通知舅妈,喋喋又呼了好几声。 廖香妹大概在做蛋糕,白瓷砖料理台上摊着食谱。我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 钱?」 她道:「妈给我的钻石戒指呀,只换到四万四。」 我的嗓门必然是提高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何必管——」 「我才不想管呢!钢铛,她把铁杓一摔,瞪着浑稠的一碗公蛋清蛋黄,怒道: 「你放心。四万块我会跟你要回来,你不用那么怕欠我的情。」 我说:「妹妹他们,你,你也知道,他们两个,两个都是邋里邋遢乱花钱,花 钱的人——」 她道:「我是什么人!我也是个邋里邋遢的,的——」 「你何必,要往,自己身上,身上扯!」我听见自己十根手指头关节掰得咯嚓 乱响。 她道:「那你为什么不愿见我?还是不敢?不敢,对不对。」眼泪便叭嗒直掉。 她拾起铁杓,继续打蛋,哭着,用拿着铁杓的手背擦去眼泪,还是哭,手底下越发 了狠哒哒哒地打。 我怕她要把碗公打穿了,接过她手里的铁杓,感到整个人也跟她的手一样,又 冷又麻。她从我跟前撤身离开,回房去了,留下我一人在厨房茫茫发怔。 这一晚我并未吃到蛋糕,由我做了蛋炒饭,跟角角冷冷清清吃了一顿。要角角 把饭茶端进屋去给她吃,角角悄声说:「舅舅你们吵架了呀?」 当时她没有吃,稍晚一些时候,角角已经睡了,屋里很沉寂,我歪在房间籐椅 中,模糊听闻她在厨房弄吃的,锅铲叮噹,到底是饿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反省, 想很多,很多也没想,便任由心中荒芜而去。 盹一觉惊醒,发觉客厅灯敞亮着,走出房间,见她窝蜷在沙发里也睏着了,茶 几上一盘没吃完的蛋炒饭,电视机沙沙沙闪着一片空白萤光。我过去关了电视,折 回身望向她,她朦胧的醒来,见是我,挣扎坐正了。两人就老半天望着那一盘冷油 的蛋炒饭。 她哑声道:「不晓得怎么打听到电话的……约我出去……吃牛排……」 我实在非常厌恶那盘没吃完的丧气蛋炒饭,和那支沾着饭末油光的金属匙,决 心把它移走。她道:「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便站起来,端了盘饭去厨房。 我矗立在那儿,只觉得自己笨重庞大的占据着空间,而徒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位。 日子当然还是照样过下去。廖香妹待我比以前柔气,比以前疏远。 你知道么,这回我是百分之百,诚心诚意,但愿大家好好度完剩下的大半年。 但愿她平安生下一个与我同姓的,不管是男孩女孩——天啊,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 我发觉竟然也在期待这个孩子了呢。 电话打来,我正在办公室整阅一本「大蒜治疗法」校稿,廖香妹流产了,已送 到宏恩救治中。 我立刻骑了车赶去,没头苍蝇撞在医院挂号台,「我是廖香妹的先生,她流产 了……」你不会懂得,那一刻,生平头一次,我感到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个体是跟我 这样密切相关。 廖香妹在手术室,她的一位同行等候我到,交代完诸般状况走了。 原来他们去采访狮子会办的什么一个生活素质讲座,散会离去时走楼梯扭了一 脚,滚滚直栽到楼下,就站不起了,「打电话给我老公叫他来……」 我是万万没想到,她这个女人虽然爱跌跤,怎么也不至于把孩子跌掉罢。 此刻,动完手术的她,沉沉睡在白床白褥里,平空像缩减了两号,论做妈妈的 话,太小了。那时候她突然辞去杂誌社工作,已知道自己怀了Henry 王的孩子,必 是吓坏了吧。她这种人,可以跌得鼻青脸肿不怕,却绝不可以容忍自己眉目不扬。 无论如何,是她诀别他的,走得那样决绝,美丽,叫他一辈子忘不了她,这就是她 的全部爱情。 我像是看见国中一年级时上英文课的廖香妹,站在黑板前把I Like baby 写成 了I Like dady.是在溪头,晚饭吃山产,廖香妹学英文老师纠正她:「错了,错了, 屁股相反了,弄错边了……」说着开心大笑。她的笑,必也是不合岳母大人的格吧。 那时候仍是秋天,此刻我站到窗边,望见对街楼下商店里,圣诞树都布置起来 了,一个季节已这样草草过去。不瞒你说,很可笑,我居然眼睛热热的就湿了。 她醒来一回,慢慢看出来是我守在她的床边,我说:「还好吗?」 她很疲倦的样子,眼神迟迟移到窗上,雾浑的阳光也使她脆弱得张不开眼。我 过去要把窗帘放下,她低低道:「不要。亮着。」阖上眼睛,又睡去了。 到她有力气坐起来讲话,看着我,说:「胡子长了。」 我一摸下巴,果然是。恼说:「才一天没刮。」 她问角角呢?昨晚托给房东太太了。她兴致却好,闲闲淡淡讲起来,「那天, 是在吉林路吃牛排。」自我们结婚以来,偶尔提到Henry 王,她不再称呼「他」, 秃顶秃句,说:送我一只OMEGA.没想到我就结婚了,也没参加我结婚典礼。」半晌, 说:「问我婚后过得好不好。」又说:「要帮我叫车回家。我不要。一个人走中山 北路,一直走到圆山。把OMEGA 丢到河里去了。」 「基隆河?」我说。 她道:「在河边大哭了一场。」 长长、幽幽的静默之后。忽然她说:「其实丢到河里,咚,就没了。早知这拿 去卖,也有万把块钱,带角角到满天星吃海鲜烤糊都可以吃几百客。」 我笑起来,「后悔啦。」她亦笑,道:「后悔了。」 天知道,真正后悔的是,在我们婚姻关系的一年为期结束的时候,我们决定, 为什么不让它延长下去。 这一天,我跟廖香妹经过台北车站地下道,一名瞎子侏儒蹲在转弯处乞钱,洁 癖加恐怪症每使我毫无同情心,就有本事视而不见,廖香妹掏出五十元要给,被我 拦住:「这儿有零钱。」便朝地上那个奶粉罐子里丢了一把碎子儿。不幸的,把我 的摩托车钥匙也一起给丢了进去。当我目瞪口呆站在车子旁,看着廖香妹走到街模 小摊买糖渍地瓜,我空前绝望的想起算命老头子所预言的:三十岁以前无论如何不 能沾惹女人,否则毕宝亮这个人就完蛋了。 是的,我想他完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