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丁坐在窄窄的满是烟头烫痕的木桌边,用左臂撑着脑袋,几次想张大嘴巴
惊叫上几声。当然最终没有声音,他只是重复着张大、张大、再张大的动作。小酒
吧里光线暗淡,几个脸色发青的服务小姐聚在他身后不远的吧台边,用四川云阳口
音激烈地说着什么。小丁精力不集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被她们没完没了的谈话
拖拽而去,然后又被随手扔到了去云阳的路边。小丁站起身来向门口过去。经过吧
台的时候,那几个小姐忽然安静下来,其中一个警觉地转过身,盯着他,抹了重重
的口红的一张大嘴张开着。小丁不解地也看了看她,然后向门口又迈了一步。这会
儿那个大嘴的姑娘再也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你还没付钱呢! 小丁没答理她,又走
了一步来到门口,伸手拉开了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正是夏日的正午,从终日不
见天日的小酒吧望出去,这个城市亮得刺眼,不多的几个行人都把舌头长长地拖在
外面,哈哧哈哧地喘气。小丁看了一会儿,一松手,弹簧门自动闭上,他转身回到
了原来的座位,点上一支烟。
那个大嘴姑娘随即就过来了,装作挺客气地递给他一张单子,说,对不起,
先生,请把账先结一下。小丁一哆嗦,神经质地说,为什么? 小姐吃了一惊,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小丁恶狠狠地说,为什么要先结账,是怕我跑了吗? 啊? 小姐吓坏了,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说着说着她的云阳口音也冒了出来。
小丁同样吃惊于自己的态度,低下头,感到有些不安。小姐犹豫了片刻,准备走人。
但是他叫住了她,按照账单如数付了钱。小姐等拿到钱以后,脸上的惶恐的神色顿
时也就没有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到吧台那边去了。经这么一折腾,小丁也不想
在这里再呆下去,但是立刻就走,又显得窝囊,就像被轰走的一样。就在这一刻,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去大便。这个愿望出现得非常及时,他不得不对此
心怀感激。小丁于是站了起来,竟感到一阵旋晕,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在原地站了
一会儿,然后摸索着一直往酒吧的最里边过去。这个小酒吧真够黑的。一推开洗手
间的门,走了进去。小丁只能发愣。这里并不是什么洗手间,他只是来到了外面的
一个楼梯口,周围堆放着很多拆卸下来的旧建筑材料。他当然首先是觉得有那么一
点失落,原以为是“走进去”,却不知是“走出来”。然后就是觉得热,再加上大
便急,所以小丁说了一句,妈的,这种日子,死了算啦。
如果还不打算马上就去死的话,他只能按照墙上的指示箭头,绕过一堆破损的
地砖,上了楼,然后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找到了那间肮脏不堪的厕所。小丁匆匆地
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实际上仍然肮脏无比的坑位蹲了下来。空间非常窄小,小
丁的头已经挨着了满是涂鸦和痰迹的小木门,他甩了甩头发,想往后退一退,但是
一回头发现,便缸边上一泡发黑发硬的大便挡住了退路,所以他腾出一张手来,推
开那扇小木门。对面有一溜四只发黄的小便缸,右边的两只被一张马粪纸盖住了,
上面用粉笔写着:禁止使用。小木门又自动关上了。小丁只好伸手又推了一次,但
是还是很快就关上了。最后他只好一边艰苦地在难当的酷热中大便,一边用左手顶
着木门。后来他觉得累了,也就烦不了啦,松了手,任凭那扇肮脏的木门顶着他的
脑袋。汗衫裤头已经湿了,粘乎乎的,狗皮膏药似地贴在身上,小丁真想事情能早
一点结束,但是一时半会儿就是结束不了。他感到腹部的那道伤口在发痒。这时,
两只苍蝇飞过来,和他磨磨蹭蹭的,他当然无从拒绝。当心里烦躁的情绪渐渐平息
下一点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意外的感觉,妈的,以前怎么从没觉得,原来自己
和苍蝇竟能如此彼此备感亲切? 在那一刻他觉得那苍蝇简直就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
的、会唱歌的小鸟,他已精心饲养它多年了。
有人推门进了厕所,一脚踩在门口的一汪积水里,骂了一声。小丁低头看了
看自己右脚湿了一多半的布鞋。他听到来人一边跺脚,一边往小便缸那边去了,然
后传来了解皮带扣的声响。但是半天听不到小便的声响。小丁本身正值僵持不下的
阶段,只能消极等待,所以他能分神去注意小便池那边。还是没有动静,现在连小
丁都为他着急。天知道那家伙在那干什么勾当。但是那家伙肯定没走,小丁能感觉
到有个人在那,他几次想推开木门看上一眼,但又觉不妥。这时,那个家伙说话了。
妈的,这天气! 这天气! 哪是人过的日子,是吧? 小丁吃了一惊,厕所里竟然还有
一个人。半天没有人答茬。那家伙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加强了语气。这天气简直是
不让人过啦,是不是啊? 到底是不是啊? 小丁这时感到一阵慌乱,他连忙捂住鼻子
埋下头,从隔板下端的空隙向两边看了看,两侧的坑位均没有人。看来只可能是对
我说的了,小丁想,他于是很不情愿地答了一声。是啊,是啊。那家伙继续感慨道,
这种天在这里大便可真是受罪,比他妈做牢还难受,是吧? 小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敷衍道:是啊,比做牢还难受。谁知那家伙紧接着质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大便
?啊?! 这一问差点使小丁立刻提着裤子站起来,他忽然感到一点便意都没有了。小
丁机械地说,没有,没有,我正好碰巧到这里,早知道这个厕所这么糟糕,我就不
在这里大便了。他说得结结巴巴,让自己也不会满意,于是他继续解释了几句。外
面的人很短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妈的,我没问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便,我是问
你,为什么还要大便? 小丁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暴躁地甩在地上,但是力道
没控制好,手指擦着了地面,中指的指甲缝里硬是塞进了成份不明的污物。他厌恶
地把他的右手搁到一边。而就在这一刻,小丁忽然想到他没有带手纸。这一动念,
顿时又是一身臭汗。他完全失去了方寸,半抬起身体,在两侧的裤兜里忙乱地翻找
起来。但是有什么好找的呢? 裤子两侧连个裤兜都没有。外面的人不冷不热地又重
复了一遍问话。小丁虽然因为那个家伙的问题感到很愤怒,但是有一根神经意识到,
此刻自己可能还会有求于这个人,所以说起话来仍然很小心,不敢发作,什么,什
么意思? 外面的人又是一声依然很短的冷笑,说道,我看老兄你今天是忘了带手纸
了吧! 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小丁说,对啊,你怎么会知道? 怪事,你
怎么会知道? 小丁说着就想推开木门看个究竟,又偏偏在这一刻,来了一阵貌似汹
涌的便意,他只得低着头,死命地用着力,一面合计着,该怎样向外面的家伙请求
帮助,什么时候提出来比较合适? 外面的人这时得意地说道,我就是知道! 我就是
知道! 你怎么样? 小丁听到了非常短暂的几声淅淅沥沥的水响,和一声非常悠长的
幸福的呻吟。一只绿头苍蝇停在小丁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好像此刻在和他思考同
一个问题。迟疑再三以后,小丁决定郑重地向外面的人提出关于手纸的申请。但是
外面的人先开了口,他说,妈的,我看你今天怎么出来! 小丁还没能反应过来,就
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声响。外面的人奔到门外时,好像还差点摔了一跤。过了一会儿,
沮丧至极的小丁用拳头推开了小木门,还是那一排小便缸,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
但是一个人也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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