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厕所的门被敲响了好几次,小丁仍然坚持不开门。他用手擦了擦墙上的满是
铁锈色划痕的镜子。敲门声显得更为粗暴,就像就要撞门而入的样子。小丁把头埋
到水龙头的下面,再次用冷水激了激发热的脑壳。就在这时,敲门声忽然变得舒缓
起来,最后成了的的确确的华尔兹节奏。小丁不得不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额前一
绺头发染成绿色的麻秆儿一样的年轻人哈哈一乐,大大咧咧地一拍小丁的肩膀,说
道,躲在这干嘛,真是! 要是雷子真的来了,躲在这里还不是死虾子一个! 好啦,
没事啦,已经安全啦。说完,他还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小丁简直缓不过神来,他
盯着那一绺绿色的头发看了半天。那个麻秆儿一样的青年人顿时就不乐意了,噢,
哥们,这么快就忘恩负义啦? 看看,看看呵,好好看看,不是我们哥几个帮你,你
老兄现在大概还在地上躺着呢! 小丁虽然极不情愿,但是也只好跟在那个年轻人
的后面。他们出了商场的后门,逆着行人的方向走了一段,又岔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那条巷子很窄,再加上周围的人家又把家具什物堆放在外面,巷子显得更窄。小丁
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了一个非常开阔又噪音很大的工地。那伙穿着奇异的年轻人
在一排被截了枝的光秃秃的悬铃木下叼着烟,很悠闲地玩着司诺克。所有的家伙都
光着膀子,并且把脱下的汗衫担在肩上,好像那是一个很流行很时髦的穿法似的。
球桌的后面是拆了一半的楼房,球桌的斜上方支着防止高空落物的绳网。小丁来到
了球桌的一边站着,没人答理他,起初他有些尴尬。后来他渐渐被球局吸引住了,
也就绕着球桌走来走去的,看得挺认真。这帮王八蛋捣得真不错,那个好像是斗鸡
眼的左撇子捣得尤其好。为了看那个左撇子捣八号球,小丁挪过了一个角度,但是
正好正对着十步之外拆迁废墟中半扇破窗刺目的反光。小丁只觉一阵眼花,随即强
烈的饥饿感再次涌了上来。他一下子觉得心里慌乱不堪,再也没法在球桌边站下去
了。踌躇再三,他忽然掉头就走。确实是斗鸡眼的那个左撇子背对着小丁,很坚定
地击打出一球以后,用球杆拍打着桌边,说道:妈的,有人想溜呢。又是那个有一
绺绿头发的麻秆儿,在后面叫住了小丁,这会儿他也脱掉了T恤衫,光着膀子,胸
前还用红线头挂着一小块玉。那块玉的形状有点像鸡,也有点像鸭。他笑嘻嘻地说
道,不打个招呼就走,妈的,哥们,你也太傲气啦。小丁只得站了下来,解释说,
你们说跑就跑了,来不及,来不及,谢谢各位,谢谢。那个麻秆儿一撇嘴,什么说
跑就跑了? 到底谁跑了? 我是说现在! 小丁说,现在怎么了? 我不是说谢谢了吗?
这时,斗鸡眼果断地回过头来,说,一声谢谢就行了? 不要跟我们来虚的好不好,
都什么年代啦,大家都要讲点实际不是吗? 小丁觉得很为难,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
所有正在捣球的家伙把台面上的球胡乱地一扫,都围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也
不知道在骂球局,还是在骂小丁。那个系了一条宽宽的摇滚皮带的家伙没有过来,
抱着双臂,倚靠在球桌的一侧,歪着头看着这边。小丁禁不住后退了两步,说,怎
么了? 我本来就没有请你们帮我打那个外地人是吗? 没必要打他是吗? 走在最前面
的那个拿着球杆的家伙,很失望地摇摇头,用球杆一顶小丁的肩膀,回头对那帮家
伙说道,我早知道啦,我们帮了一个呆B! 白忙啦。他正戴着一副那个不走运的外
地汉子竭力想推销的那种五块钱一副的墨镜。
回到家时,小丁发现小初正在客厅里对着书架匆忙地化妆。竹书架最顶的一
层上搁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小丁用左手捂住青肿的脸,径直走进了卫生间。他弯
下腰费力地就着浴缸上方的水龙头冲洗脸上、手上的血迹。今天怎么没上班? 小丁
在卫生间里问道,语气非常冲。小初马上解释说,我马上就走,上班的,怎么没上
班。晚上有一个客户请吃饭,就在离这不远的潮洲城,所以我顺便过来看一看。他
们在这屋里同居了一年,为了避免吵架,小初又搬回公司宿舍去住,只是在周末或
者周三过来。果然,他们迅速下滑的关系因此稳定了许多。晚饭? 晚饭还早着呢。
小丁说。小初一边梳头,一边没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马上就走,我忘了
件事,我马上还要回一趟公司。又是什么客户请你吃饭! 又是什么客户! 好像客户
就是专门请人吃饭的那种人一样。小丁还呆在卫生间里,穿着裤子坐在坐便器上,
仰着头,闭着眼睛。小初加快了梳头的频率,说,真是,又不是请我一个人,是请
我们科室,是我们帮他们做的平面设计。是不是请你一个人关我什么事,小丁粗暴
地打断了她的话,咦,我算不算是你的客户,啊? 算不算? 小初生气地一扔梳子,
说,算啦,别在这恶心人了,别整天在这找不痛快,真是,我以为今天你会在家里
好好工作的。梳子从书架掉到了地上,小初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把她非常喜
欢的已经用了好多年的木梳子,小初说它有点像她姨妈分得很开的牙齿。小丁在卫
生间里拉了一下身后抽水马桶的水闸,哗地一声水响。如果我正在工作的话,你这
会儿过来,不是被你打断了吗? 小初一边收拾她的化妆品,一边说道,我就感觉你
今天不在工作,这段时间你根本就不在工作,不是吗? 一段时间没工作并不能说明
今天我就不会工作是吗? 小丁从坐便器上站了起来,握紧拳头,上下用力地挥着手
臂。我感觉不会的,我感觉从来没错,你今天确实不在工作,难道不是吗? 小丁还
呆在卫生间里,他又慢慢地在坐便器上坐了下来。你别跟我提你的感觉了,你从来
就没在乎过我的工作! 从来没有! 我在不在乎没关系,你自己只要在乎就行了。什
么意思? 啊,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父亲今天要来吗
?你是知道的!要来又怎么了? 你就必须出去瞎转啦? 瞎转不瞎转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要你管。笑话,谁也没打算管你,好吧,我这就走,我不想和你吵。小丁差一点
就冲到了卫生间的外面。是我不想和你吵! 你搞搞清楚!
小初收拾好包,匆匆忙忙地向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小初从门口回过头来,
说道:你给我听着,你别让我一想到要回到这里就头皮发麻,这样不好,这毕竟也
是我的家,也有我一份是吗? 笑话,这居然是一个家! 小初重重地把门摔上。小丁
在卫生间里听到她在楼梯口骂了一声:神经病。小丁条件反射般地冲出门去,碰倒
了放在地上的一台破电扇,电扇的叶片摩擦着罩壳,发出一连串嘎嘎的刺耳声响。
他顾不了那么多,头也不回,迅速地追下楼去。小初已经听到了那急促的脚步声,
无奈地在二楼的楼梯口站定下来。他冲了下来,一把扯住她的手就往楼上拉。小初
很被动地跟在后面,在三楼楼梯口她猛一使劲甩掉了小丁的手,然后转身愤愤地下
楼。小丁再次追了下去,把小初的身体扳转过来,面对面,抱紧她,发了疯地吻她。
小初咬紧牙齿,不让他的舌头进来。她努力了几次,终于推开了他的身体,歇斯底
里地叫道: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你觉得烦不烦啊! 也不知道谁惹你啦!
我看你还是去找份工作吧,去工作好吗? 不然你不是神经病,我要成了神经病啦!
我成了神经病,你说我算怎么回事,啊?!小丁喘着气,盯着小初,目光发直。他再
次向小初奔过来。她急得一跺脚,哇哇大哭起来。小丁愣住了,手下意识地摸了一
下红肿的眼角。小初嘴里骂着最难听的脏话,一边整理着刚梳好又变得凌乱的头发,
一边转身下楼。小丁从楼梯转弯处的没有玻璃的窗口看到她推着自行车一直往右首
过去,慢慢消失在楼群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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