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父亲在卫生间里问:你说什么? 问话带着回响。但是小丁并没有说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父亲又问了一遍:什么,你说什么? 小丁叫了一声,没说什么。父
亲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还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丁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句
话也没说。父亲还是不甘心,他说,不对,我明明听到你说了句什么的,我耳朵真
有这么糟啦? 小丁苦笑了一下,我确实没说什么。父亲脱下那件白色的大裤衩扔到
一边,似乎有点愤愤不平,又似乎在开玩笑,他说,喊那么高,还说没说什么。小
丁急得跺了两下脚,身体一滑,整个赖在沙发里,他说,哎呀,要我怎么说,我是
喊了那么一句的,我就是告诉你,没说什么! 父亲愣了一下,后来又笑了,他说,
不要急,不要急,就是嘛,你还是说了句什么的不是吗? 父亲面对着小丁继续脱衣
服,直到脱得精光,一件不剩。小丁只是觉得,父亲忽然光着身子出现在你面前,
那感觉很怪,绝对适应不了。他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又要洗澡,而且好像还准备洗
热水澡,这什么天气! 也不怕蒸熟了。父亲说,你不知道,热水澡一个是能够洗干
净,另一个身体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但是父亲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急着去洗澡的意思,
他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丁忍不住地想笑,他知道父亲这么做是蓄意的,他要
让儿子看看他依然强壮的体魄。除了小腹微微隆起以外,应该说父亲仍然保持着健
美的体形。听母亲说,父亲现在仍然一个星期至少去五次健身房,他还打算参加老
年健美比赛。母亲认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只穿一条三角裤,全身涂满橄榄油在台
上晃来晃去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她坚决地干预了这件事。父亲最后同意,可
以不参加比赛,但是坚持训练。小丁敦促父亲赶快泡到浴池里去,不要着凉。父亲
倒没觉得小丁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小丁自己觉得挺荒唐的,盛夏里,一个儿子忽然
劝他父亲不要着凉。 父亲躺在浴池里还在说着话。小丁听不清楚。父亲还在说。
小丁不得不把写字台前的方凳搬到卫生间的门口,然后身体前倾,双臂撑着头坐在
那里。父亲整个人泡在水里,闭着眼睛,只露出一颗脑袋。剩下不多的头发因为沾
了水,完全贴在脑壳上,薄薄的一层。小丁猛然坐直起来。一颗老人的脑袋装在一
个年轻人的身体上,天啦,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父亲总是从母亲的角度出发,提醒小丁意识到一个儿子所应肩负的责任,而
母亲每次又总是从父亲的角度出发,不失时机地劝导小丁。这使后者感觉正置身于
一场正在进行的阴谋之中。他不愿意这么想。小丁有一次实在绕不过去,曾经向父
母许诺,不用为他担心,到三十岁的时候,他一定试着过一种让他们觉得非常稳妥
的生活。这个期限得到了双方的认可,作为一种约定被接受下来。当时小丁只是觉
得三十岁非常遥远,自己不太可能有那么大的热情活到那个岁数。父亲没话说的时
候,小丁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咳嗽,父亲腰上缠了一条
浴巾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浑身冒着热气,通体发红。小丁连忙说他该回去了,明早
他还有事情。父亲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表示反对。小丁当即站起身来,叮嘱父
亲早点休息。父亲忽然说道,噢,你还没告诉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你从来不跟我
们说,我和你妈只能从其他渠道了解你的情况,多别扭,怎么样? 有信心吗? 小丁
问:什么有信心? 父亲说,你对你做的事情真的那么有把握吗? 小丁一阵烦躁,说,
是的,有把握。那么有进展吗? 小丁阴沉着脸说,我早说过啦! 我做的事不能用
“有没有进展”来说,天知道有没有进展。父亲说,怎么说,反正是一回事,我们
岁数大了,就是希望小孩能有出息,没别的想法。小丁说,你们不要用“希望”这
个词好不好? 好不好? 父亲紧抿着嘴,低头定在那里半天,然后说,好啦,你放松
点,放松点,不说了。别的都不说啦,还是一句老话,注意身体,身体是自己的,
别的都不是,别的都是假的! 我这么跟你说,身体! 身体! 是为了有一天你如果发
现自己路走错了,想从头来的话,只要身体好,一切还有可能,不然什么也别想啦,
想了也是白想! 父亲陡然提高了音量,已经有了怒气。小丁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
很有礼貌地向父亲再次告辞,开门走了出去。小丁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父亲追了出
来,他把报纸包好的两条烟塞给了小丁,说,别人送的好烟,不花钱的,留着慢慢
抽吧。
出了饭店的大厅,小丁来到依然繁忙的街上,他在一个室内排档的门口站了
下来。透过玻璃,他看到很多人正吃着夜宵,谈笑风生。外面还是炎热异常,热空
气像臃肿的棉胎一样立刻拥上来,将小丁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小丁再次觉得体内
发冷。他穿过马路来到街对面,一边往西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出租车过
来。他走出了五十米也没有碰到一辆空车。在街角有一家很小的烟酒店,门口还摆
着一只卖冷饮的大冰柜。小丁拿出一直夹在腋下的两条烟,扯掉了外面的报纸,然
后向小烟酒店走了过去。店主是一个光着上身的胸口上开过一刀的小胡子,一口浓
浓酽酽的当地土音。一笔生意很快就谈成了,小丁用两条好烟换了八条次一点的但
是小丁还可以接受的烟。店主显然对这笔生意还是相当满意的,他还送了小丁一只
装肥皂粉的纸盒,让小丁把八条烟统统装进去。就这样,小丁捧着那只大纸盒,重
新回到街边来等车。纸盒的一角正顶着腹部那个发痒的伤口。他从来没有一下子捧
过这么多烟,烟鬼小丁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但是,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妈的,
把这一千六百支烟抽完,天啦,又是多长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接连两辆空出租车,
从小丁面前过去,放慢了车速。他们以为小丁会拦车,但是没有。极度的烦躁使小
丁不住地吁出一口长气。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他横穿马路,很快地抱着
纸盒往回走。
小丁进了江南饭店,他等不及电梯,便抱着纸盒一路跑着,冲上楼去。他气
喘吁吁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地用脚踢门。里面有人答话:门开着。小丁
用胳膊肘压下门把手,用肩膀顶门。但总是配合不好。这一次他使了更大的气力,
嗵的一声,小丁一个趔趄,抱着纸盒就冲到了父亲的床前。父亲斜靠在床上,手里
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他吃惊地盯着小丁,怎么啦? 发生什么事啦? 小丁退后了一
步,眼睛看着别处,脸憋得通红,他说道,爸爸,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但是
一直又没有问你,那就是,你已经活那么大岁数了,为什么不想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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