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于杨在小初出门的时候特地关照说,木门就别关了,把防盗门带上就行,这样
可以透风。小初回头看了看,走出门去,随手还是把木门关上了。她一边出门一边
说道,还是关上好,外面全是热风。房间里的两个人随后听到哐当一声,防盗门被
小初重重地摔上。小丁忽然觉得挺有趣,顾自笑了一下。这会儿于杨反而显得有些
局促不安。小丁的笑刺激了她。她瞪起了眼睛,质问道,你笑什么,真是,有什么
好笑的? 瞧你笑的,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小丁说,是啊,我是不怀好意,我就一
直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么,你呢? 于杨没有接这个话茬,她问道,菜场离这远
吗? 小丁说,不远,但是也不太近,理论上说,需要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于杨诡秘
地点了点头,你是不是说,我们有二十五钟的时间? 小丁迎住了她的目光,说,是
的,我们有二十五分钟时间,噢,不过现在我们只剩下二十四分钟啦! 要干什么必
须快一点才行了。于杨又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来,但是嘴唇由于紧张已经有些发白、
发颤。她还在开着玩笑,干什么,干什么? 小丁说,我跟你说过啦,不要老用这种
语气跟我说话! 这样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我们现在还有二
十三分钟! 于杨继续开着玩笑,只是有些结结巴巴,你到底说什么嘛,我越来越听
不懂了。小丁由于难言的烦躁,一脚踢翻了那只轰隆作响的电扇。电扇翻倒以后继
续轰隆作响,草席上的几本杂志被吹得哗啦一阵乱响。他说,算了,不管你懂不懂,
我不再跟你说了,现在还有二十二分钟。于杨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确实缓解了
她的紧张、不安。她忽然严肃地板下了脸,扶起了电扇。然后她握着空空的杯子,
低着头说道,但是小初随时都会回来的,她也许忘了拿钱,也许忘了拿网兜,也许
忘了拿别的什么。小丁猛然向前倾过身体,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杯子,想把它放到一
边去。但是他的动作过于剧烈,牵扯着身下的席子,席子叠起了一大片,而席子又
牵动着那只破电扇的底座。那只破电扇摇晃了几下,再次一头栽倒,当然继续轰隆
作响。小丁觉得自己深陷在一连串不能左右又无力挣脱的环节,躁热难当,已是一
身臭汗。但是这时于杨已完全放松下来,变得非常从容,从草席上端坐起半截身体,
以一种稍稍有些矜持的体态,带着可人的笑意,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他的窘态。她脸
上那种抑制不住的闪烁的优越感让小丁厌恶透了。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一声
不吭地站起身来,整理好电扇和凌乱的草席,重新阴沉着脸在草席上坐了下来,眼
睛只盯着自己盘起的双腿。他知道此刻于杨正对着他做鬼脸,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搭
理。过了一会儿,于杨用膝盖连挪了几步,向小丁这边过来,而后者端坐不动。忽
然她惊叫起来。一根尖锐的草梗刺着了她裸露的膝盖,她屈身抱住她的腿,一颗晶
亮的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小丁见状只能无奈地直摇头。于杨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
来,动作迅速地从一边扯过她的旅行包来,在侧面的一个兜里翻找着什么。这引起
了小丁的好奇,虽然他仍然低着头,眼睛哪也不看。于杨叫了一声小丁的名字,然
后炫耀地晃着手里的小玩艺。小丁表情木然地抬头看了看,是什么呢? 一张“邦迪”
创可贴。哎,这个随身带着创可贴的女人,这个多年来一脸骄傲的神色又随身带着
创可贴的女人。
楼下有人直着嗓子叫了一声:破铜破铁拿来卖,报纸杂志拿来卖。小丁以为
他会一连叫上好几声,但是没有,他只叫了一声。于杨用创可贴处理好了她不走运
的膝盖,绕到小丁的背后,跪下身体,紧紧地抱住了小丁,在他的耳边说,现在还
有二十分钟。小丁的左耳感觉到了一阵口香糖味的热浪,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
非常迫切地想站起来,或者,他只是想迫切地转过身去。他不能容忍这一件事情真
的发生时他不能看见,他不能容忍这个姿势、这个角度。但是于杨更为用力地抱紧
了小丁,后者觉得她已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自己的身上。小丁能感觉到两颗正
在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仿佛两个小动物突然相遇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距离里,它们
对对方的出现正作出激烈、狂躁的反应。小丁闭上眼睛,双手向后伸去,顺着有些
发黏的腿慢慢地触摸上去。随着那双手的移动,于杨的双臂就像绞索一样越勒越紧。
小丁觉得他已无法呼吸,他不得不停止抚摸,抽手回来,竭力试图掰开她的双臂。
但是这只是导致对方更为歇斯底里地勒紧双臂,他觉得锁骨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小
丁心里清楚,她确实不是在拥抱他,不是在和他亲热,她确实就是在卡他的脖子,
在这一刻她确实想掐死他。最后,小丁干脆放弃了对抗,身体完全瘫软下来,一副
任凭宰割的姿态。而于杨一如既往,绝不手软。小丁觉得那不是于杨的手臂,是一
双男人的手臂,不是某个具体的男人的手臂,而是一双专门用来结果他的、也正是
他所期待着的手臂。小丁觉得没法呼吸,胸闷,恶心想呕吐,但是头脑里一个奇怪
的想法仍然不愿改变:我愿意领受这一切,虽然它与我无关。这时于杨一边掐着他
的脖子,一边摇晃着小丁的身体,她似乎在敦促小丁起来反抗这一切,她甚至用就
要悬空的膝盖狠狠地撞击他的背部。而后者就像已经死了一样,享受着越来越膨胀
的濒死的异常亢奋的快感,拒绝任何形式的反抗。于杨终于精疲力尽,双臂一松,
从小丁的肩上滑落,就势跌坐在地。小丁也倒向了侧面,他用左臂撑起身体,大口
大口地吸气,然后就是剧烈地咳嗽,干呕,他吐出了一口黏稠的酸水。他还在持续
的晕旋中,慢慢地转过脸去。他看到双唇发白的于杨喘着气,竟是满脸泪水。他们
对视了一会儿,于杨忽然笑了起来,虽然没有一点笑声,但是她确实在笑。
电话响了三遍,房间里的两个人谁也没去答理。电话似乎要固执地响下去。
小丁对于杨说,你去接吧,肯定是靳力的。于杨迟疑了一下,示意小丁把电话机递
过来,她用手臂弯孩子似的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还吸了吸鼻子。这一个动作让
小丁因此困顿了半天,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孩子啊。这一个动作似乎让小丁也一举回
到了混沌未开的纯真年代。小丁起身从鞋柜上拿过电话机来,一面有些不满地看着
原地不动的于杨。他把电话机很不情愿地递过去。但是电话线不够长,于杨只得挪
过身来,拿起了听筒。而小丁此刻不得不屈着身体以一个弓箭步前倾,帮她继续捧
着电话机,他的心情坏透了。于杨像一只有些疲倦的鸟一样蹲在草席上,右手拿着
话筒,看着小丁滑稽的造型玩皮地一笑。天啦,小丁看着于杨,甚至怀疑她手里拿
着的是一个玩具电话。于杨不经意的动作再次让小丁坠入那个混沌未开的、金黄色
的纯真年代,但是小丁感觉那是一个更为不堪的谎言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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