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下了一场雨后,真正的秋天到来了。光线好像更为细密,而天空退向了更
远的远方。小丁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仰望,天蓝得让人莫名其妙地流泪。程军激动
不已,说,这才是生活。长途旅行的第三天晚上,小丁和程军为了一件不值一提的
小事突然争吵起来,还动了手。第四天一早,小丁就回去了,程军头上缠着绷带硬
着头皮继续向前。
小丁回来的当天就打电话给小初,希望她能请半天假,他要和她谈一谈。小
初说,她不能老是请假。小丁说,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他不能等待,过了这一会儿
他可能就要改变主意了。小初马上紧张起来,她问道,你提前回来就为了这个? 你
这样说,我都不敢和你谈了,真的。小丁说,我必须谈,我一刻都不能等,请你成
全我,因为我知道自己很难有这样的冲动,也许就这一次,不会再有了。
“我一直在骗你。但是我并不是想故意骗你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忠诚的恋
人,因为我感觉不到忠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但那是虚假的。如果
我把‘忠诚’仅仅当作一个他妈的纪律来遵守,我会很厌恶自己。但是我真的很愿
意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忠诚的恋人。相信我的话吗? ”
“你自己相信吗? ”小初很平静地坐在对面,脸上甚至有一种玩笑的神色。
“想起来奇怪,每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而我能做到问心无
愧,竟然是因为我认为我爱你。这算什么事情? 荒唐。但是确实就是这样。我对自
己很不满意,我无法再忍受这样下去,所以,我想至少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当面告
诉你,今天我觉得我有这样的勇气。”
“我不想听,你不要说。”
“但是我要说。这对我很重要。绝不是出于内疚,我不内疚,我一点也不内
疚,我从来都不内疚。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这对我很重要,这是我对待自己
的一种态度。”
“好啦,你真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我不想听。你就当已经告诉过我了,
好吗? 我不想听。”
小丁埋着头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初还是很平静地坐着。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小丁抬起头来,“这也是迫
使我考虑这些问题的直接原因,我得了性病。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你不用担心。
但是我应该如实告诉你。”
小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小丁也不再说话。半个小时以后,
小初拿起她的包,说她先走了。小丁在她临出门的时候,禁不住问了一句:告诉我,
我们是不是彻底完啦? 小初摇了摇头,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我想,等我想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们再做决定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想通。事
情一下子太多了,我没法理出头绪。其实我也是知道的,但是现在还是没法理出头
绪。这一段时间我不会来了,你也不要来找我。最后小初苦笑了一下,说,今天的
谈话我印象中好像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一样。小丁点了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小丁在房间里光着身体,又一次用手指触摸了一下下部那更为明显的乳头状
突起,仍然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疼不痒,没有气味。这样的疾病只能让人犯困。
你实在不知道它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小丁双手抱住肩膀,斜靠在地柜上,只是觉
得四周非常安静,就像轰鸣的机器忽然停了下来一样。他拿过字典来,查阅了“疣”
那一款。也叫肉赘,俗称瘊子。他认为自己是第一次开始理解和把握这个字。疣是
一种你可以和它共同生活的疾病吗? 疣是一种你可以和它相安无事的疾病吗? 小丁
试着去忘记它。一个星期以后,那突起已变得足够的扎眼,成了刷状的,并且呈乳
白色。小丁来到窗口,在正午明亮的光线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它就像一朵花一样,
能够感觉到它是有生命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要继续盛开。小丁猛然发现,
它并不孤立,在它的四周已经出现了好几处细小的突起,因为它们还不起眼,所以
显得更具勃勃的生机。小丁有了些恐慌,他努力地把注意力移开,但是始终做不到。
他知道已经到了必须面对它的时候了。
下午两点不到,他已经赶到了全市最大的钟楼医院的门诊楼门口。他无数次
地路过这个地方,也曾进去过,但是都不是为自己,他心里一直不认为这座楼跟他
有什么关系。小丁把自行车推到了右侧的车棚里,主动向坐在一边打盹的看车老太
缴了管理费,然后走进了门诊大厅。出乎他预料的是,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
号人,有的坐着,有的在那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小丁觉得和他相比,他们都是些看
病已经看出了经验的病人。不过他想事情也简单,无非是挂号,买病历卡,然后按
照指示上楼看大夫。仿佛只要你和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夫遭遇上了以后,你的病就不
再是你的病了,而成了大夫的问题,你从此不用再为它烦心。所以他在厅里找了一
个地方坐了下来,想等到了两点再说。坐下来以后,他就有了观察别人的闲情,他
在估猜他们都得了什么病。渐渐地他竟然从中找到了一点乐趣,他想这是不应该的。
于是他开始想,为什么现在来看病的人变得这么少,印象中这会儿挂号的窗口前就
应该排了长长的队才对。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这时旁边有一个人说了一句:今天
是星期天。小丁吃了一惊,他好像是针对他的疑问这么说的。他转过脸去看了看。
一个灰头灰脸的瘦子,头发稀少而且花白,但是梳理得很有条理,手里拿着公费医
疗证和病历卡,上唇上生了火气,隆起而且结了痂。他很不安分地坐在两张椅子之
间,不停地挪动着屁股。小丁想,如果他的病的症状就像这个人的火气一样,生在
嘴上,有目共睹,那就要麻烦得多。他很想和小丁搭话的样子,又有点犯犹豫。小
丁不想理他,把脸转了回来。
“你是民航的吧? ”
“谁? ”小丁只好转过脸去。
“你是民航的吧? 我好像见过你,刘国强你认识吧? ”
“我不是民航的,你搞错啦。”
“奇怪。那你认识刘国强吧,货运处的,小年青。”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民航的。”
“对哎,你可能不是民航的,上星期我去找刘国强的时候在走廊碰见过你,
也是穿着这身衣服,所以……”
“我也不认识刘国强,上星期也没去过民航,行了吧? ”
“没关系。没关系。那么,老兄来看什么病啊? ”
小丁不得不再打量一下眼前这个人。他已经把那尖尖的屁股完全移到紧挨着
小丁的座位上来,一脸关切、诚恳的神色。小丁笑了一下,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
说道:
“什么病啊? 性病。”
瘦子咬紧牙关,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就对啦。我猜得一点不错。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民航的。”
小丁被他的话顿时刺激起来,盯着他看了半天。
“什么意思? 民航的跟性病有什么关系? ”
那个人仍然很严肃。他咬紧牙关,又点了点头。
“我只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有的人整天在女人中间飞来飞去,就像民航
的一样。火车就要慢得多,火车的不会得性病,汽车就更慢了。当然要说安全,走
路最安全。”
“你他妈的,在这胡扯什么东西。”小丁不耐烦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有性病,你得的是哪一种啊? ”
“还不能确定。”
“走,我们俩到厕所去。我帮你张一眼,我是久病成医呀,准没错的。”
“算啦,算啦。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你是吃饱了撑的。”
“老兄你这样说就没得意思了。”
小丁转过脸去,不再答理他。他当然有些失望,慢慢地把屁股挪回到下一个
座位上去。还差三分钟就到两点了,大厅里的人稍微多了一点。有不到十个的病人
或者病人家属率先来到挂号的窗口站着。一大群身着白大褂的护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叽叽喳喳的,往电梯口过去,有的手里还拿着不锈钢的饭盒。接着,透过那一长溜
挂号的玻璃窗口,也可以看到里面有三三两两的人,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套上他
们的白大褂。小丁想他也该过去排队了。就在这时,邻座那个瘦子忽然一拍手说,
啊哈,你今天看不成啦! 小丁转过脸来,首先注意到他又把他的尖屁股挪到两张椅
子之间来了。小丁实在烦他,又不得不问他,什么意思? 那个瘦子指了指挂号窗口
上面的那个很大的指示牌。那是本星期的门诊安排,每一天挂牌门诊的科目不一样,
而且一般都在上午,下午门诊的科目很少,星期天下午就更少了。小丁反复研究了
一下那块该死的牌子。那个瘦子继续说道,像老兄这样的又不能挂急诊对吧,今天
反正是看不成啦。小丁只是觉得有点窝囊,不过也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下次来医
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站起来就往大门那边过去。瘦子追了过来,从后面扯住
了小丁的皮带。他说,对啦,你可以去工人医院看看嘛,各个医院情况不一样,还
有军区总院、医大附院,全市最好的就这四大医院,医大附院就是稍微远一点。小
丁整理了一下皮带,对他说了声,谢谢。瘦子连忙摇头,不用谢,我是看老兄不常
看病的样子。小丁问道,那你还呆在这干吗? 不一起走嘛? 那个瘦子乐了,他说,
今天我不是来看性病的,是看其他病,我的病多着呢,我是病越多自我感觉身体越
好,意志越他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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