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了医院,小丁拿着化验单和路线图,来到熙熙攮攮的大街上。早晨出来的
时候,天还有些阴,而这会儿却是阳光灿烂。他一边留意着南来北往的车辆,一边
往马路对面过去,他不得不走走停停。这里虽然地处市郊,但还是足够的喧闹。天
高云淡,太阳竟然晒得小丁背上有一两个点痒得难受。他只是觉得这光景很怪,这
日子过得很怪,其他也说不上来。沿着右侧满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店的人行道,大约
步行了十分钟,小丁来到了医科大学的大门。门卫要检查他的校徽,小丁只能出示
他的化验单,不过也管用。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校园里学生三五成群,喝着酸奶,
或者大声说着什么。他们都很年轻,没有性病,脸上流溢着幸福的阳光。校园里所
有的建筑都合理地分布在一个大斜坡上,小丁甚至觉得有点走不动了,但他还是机
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坡上去。
走进十一号教学楼,小丁上楼梯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班的学生刚从教室里拥
出来,他们好像是低年级生,看起来更为年轻、更为无邪。他在楼梯拐弯的地方站
了下来,以便让学生们更为顺利地下楼。这会儿小丁进一步认为,他就是性病本身,
他的感觉糟透了。
化验室就设在五楼顶头的一个教室里。房子的中间是两个长条课桌拼起来的
工作台,工作台的中间是一排试管,两台显微镜放在两边,两个医生相对坐着。这
两个医生显然还是医大的老师,因为他们对待病人的态度表明他们主要是一个老师,
而不是医生。而他们面对的实在不像是学生,男男女女,脸上都有一种忧心忡忡的
色彩。小丁没有想到来化验的人这么多,房间里能坐能站的地方都被人占了,他只
能在门口等着。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塞
满莴笋、土豆、洋葱和其他一些菜蔬的大塑料袋和一只活着的但是双腿被捆上的公
鸡,她不断地说,让一下,让一下。病人纷纷让开。她把大塑料袋放到了化验室最
里边的柜子与墙壁的小夹档里,然后就到门口的水槽边来洗手。那只公鸡真安静,
不吵也不闹,但它不是病人。小丁暗自笑了一下,同时他也注意到右边靠墙坐着的
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看起来很端庄的女人也笑了,当她发现小丁正看她时,她连忙把
脸转向了窗外。你也是来化验的吗? 洗完手的那个年轻女医生,端着湿漉漉的双手,
晃荡着,忽然问堵在门口的小丁。后者连忙说,是的。年轻女医生用右手的两个指
尖拈走了小丁手里的化验单。她帮他的化验单编了号,然后给了小丁一块载玻片,
指了指化验室的斜对面。小丁转头看了看,斜对面是两个挨着的厕所,当然一个是
男厕所,一个是女厕所。小丁又转过脸来看着医生。他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具体
怎么做不太明了。但是,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已经把脸转过去了。小丁迟疑了一下,
然后向男厕所走去。
谁也不会想到厕所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小丁拿着载玻片推门进来,里面的人
一起会心地笑了起来,小便池旁边的一个家伙说,好,又来一个。他们以各人奇怪
的姿势忙活着,不时地还转头看一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其中一个说,这已经是第三
次取样了,医生说前两次玻璃片上妈的什么也没有。小丁很没有把握。他注意到左
边的坑位上还有一个戴眼镜的正在大便,他显然是个学生,一张稚气十足的脸绷得
紧紧的,头低着,不敢正眼打量这伙兴高采烈的人。小丁挑了一个那个学生看不到
的位置,背对着大家,拉开了裤子的拉链。他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他做得很快。小
丁把玻璃片交给了医生,然后还是回到门外来等着。他想吸根烟,但是他知道在这
里吸烟是不被允许的。
小丁听到房间里有人在叫一个号码,但是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在叫他。他站到
了门口,用探询的目光往里看一看。背对着门口的一个男医生转过脸来问道,你是
二十七号吗? 小丁说,我忘了我的号了。男医生把化验单反过来看了一眼,说出了
小丁的名字。房间里的病人都看着他,都听到了小丁的名字。小丁点了点头,然后
走了进去,站在了医生的旁边,一只手撑在工作台上,弯下腰。而那个男医生此刻
埋头继续摆弄显微镜。小丁后悔没在病历卡上用一个假名,一般都是这么做的,但
是他安慰自己,对房间里这些人来说,他的真名也就是假名,没什么区别。男医生
也非常年轻,像是刚毕业留校的,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热情。他嗓音很低地问了小
丁一些问题。小丁很谨慎地做了回答。小丁注意到,那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正欠着
身子站在工作台的另一侧,站在那位一头花白发的女医生旁边,低垂着眼睛,不安
地咬着嘴唇。她努力强装镇定。尽管她欠着身子,小丁还是觉得她的个子挺高。男
医生似乎有一种同性朋友间的默契,用更为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小丁下面还有什么其
他异常症状没有。小丁不得不更大程度地弯下腰来。
“怎么,有问题是吗? ”小丁问道。
“有一点小问题。”
“是哪一种病菌? ”
“准确地说,是一种衣原体,它活在活的细胞里,所以麻烦一点。”
小丁点了点头。他好像一下子记起了很多细微的琐碎的生理反应,时隐时现
的,拒绝和你面对面。小丁一直认为它也许只是不需要重视的一种情绪。但是它不
是情绪,它是衣原体。男医生用滴定管往载玻片上又滴了一点测试液,然后转动显
微镜继续观察起来。小丁觉得那一小块玻璃片上有着他整个的个人生活,而此刻这
个医生正朝那个已经开始腐烂的生活的纵深方向去了。这时,小丁忽然听到对面传
来非常熟悉的嗓音。他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来,紧张地搜索着。没有什么熟悉的
面孔。那个一头花白头发的医生正问着病人问题。她戴着老花眼镜,脸上皮肤的颜
色差一点就要和雀斑的颜色完全统一起来了。她看起来比那个穿黑色套裙的病人还
要紧张,还要不好意思。
“最近一直在家吧? ”
“是的,一直在家。”
“你丈夫也一直在家吗? ”
“对的,他也一直在家。”
“你丈夫最近没有出差吗? ”
“啊? ”
“你丈夫最近没有出差吗? ”
“什么意思? ”
“噢,噢,你最近有没有去公共浴室? ”
那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一口北方口音。小丁几乎肯定她是谁了,他为这个发
现兴奋得要大叫起来。他紧盯着这个女人。而后者虽然没有抬头,但是已经感觉到
有人在盯着她,脸上微微浮起一阵红晕。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小丁一眼。
小丁拿了他的化验单出来,在十一号教学楼的门口停下来,点起了一根烟。
由于难言的兴奋,点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喉咙一阵阵发干。教室里正
在上课,小丁能够听到两侧教室传来的声音。左边的教室好像正在上解剖课,而右
边的教室大概正在教大学生思想品德之类的玩艺。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小丁终于
看到那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挎着包从楼梯上下来了。她一眼看到了门口的小丁,所
以她紧挨着另一侧走。周围很静,就听到她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响。小丁埋着头犹
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向她走了过去。对不起,请等一下。她非常紧张,两手握着
包的背带。小丁也非常紧张,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我只是想向你证实一个事情,没别的意思。”
“向我? 我不认识你。”
“是的。你的电话号码是不是3363387?”
她吃了一惊,诧异地打量着小丁,没有说话。
“是这样的,你别多疑。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我找一个朋友,两次把电话
打错了,打到你那去了。我记得你的声音。号码是3363387 ,对吗? ”
小丁声音在颤抖,显得急不可耐。她更为诧异地盯着小丁仍然没有说话。
“到底对不对?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没别的意思。”
她重新恢复了镇定。小丁看到她的眼睛细长,眉毛是纹上去的,很秀气,左
眉上有一颗痣。她终于开口了。
“嗓音相同的多着呢,你听错啦。”
“不可能。我听声音从来不会错。”小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确实错啦。”
说完,她就下台阶走了。她尽力走得不慌不忙。小丁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
怎么办才好,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想他可能问的不是时候,在这种地方,谁也
不愿意和别人多说什么。他只是想证实一个小小的奇迹。不过,他安慰自己,即使
这个奇迹得到完全证实也没什么,这只是一个空洞的奇迹。
接下来的事情,小丁有点恍惚。他拿着化验单回到医院的门诊部,找到那个
正在看什么书的医生。这会儿闲得很,已经没什么病人了。只有斜对面那位小丁起
初认为很有水准的老医生旁边还坐着一位,好像就是早晨刚来时见到的那位。老医
生依然动作很慢很慢,更像是给病人做思想工作的。小丁还四下看了看,找不着那
个黑脸小个的实习医生。他不知道哪去了,他错过了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在医生为
他开处方单的时候,小丁随手搬了一下桌上医生正在读的那本书的封面。是一本薄
薄的小册子,叫《性病防治手册》。小丁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这本书他也有一
本,他刚自己研究过。他想再问医生一遍,这种病的潜伏期是多长,后来也就作罢
了。小丁想,如果他因此很失望是没有道理的,谁也没有担保医生就应该给你更多
的东西。医生到底能够提供多大的帮助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今天他来到了医院,迎
着问题上来了,没有回避。就这一点,小丁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满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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