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丁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专心地去做一件事情,定时定量地服药,小
心翼翼地像擦拭玻璃器皿一样往患处涂抹一种记不住名称的化学药剂。口服的不可
外用,外敷的不可内服,他从中体会到了服从的快乐。生活好像也因为服药的规律
而稳定了许多。心情足够好的时候,小丁光着下身坐在靠着窗口的办公桌前,在秋
日明亮的光线下,手里握着药剂瓶,便好像有了勇气以欣赏的角度,来端详那朵就
要展开的白色的花。他的脑袋中出现了退休的母亲每天下午提着洒水壶在院子里浇
花的情景,她始终掌握不了杜鹃生长的秘密。母亲在期待缤纷的花季,而小丁天天
都在对着那坚硬的花朵大喊:你快点枯萎吧。另外,他甚至有时重新对自己的身体
感到好奇起来。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一样,一条细微的皱折都会忽然让他觉得新鲜,
让他莫名地兴奋。他一骨碌从椅子上站起来,拨通了小初所在公司的电话。对方叫
他等一下,她去叫小初。小丁这会儿猛然醒悟过来,他和小初已经分手了。他在犹
豫是不是把电话马上挂掉,但是小初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而且听起来挺快乐。
“喂,哪位? ”
“是我。”
双方都没有声音。小丁倒是可以听到,小初那边倒是有一男一女正在对话,
声音很小,但是能够听到。他们在讨论股市,说又涨上去了。
“有什么事吗? ”
“没什么事。”
“我已经说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好吗? ”她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才打了一次! ”小丁叫了起来。
“反正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更不要来找我。”
“我根本没说过我要来找你! ”
“你喊什么。我听得见。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你挂吧! ”
一个星期以后,由于小丁过于急躁,使用了过量的化学药剂,致使患处周围
的皮肤连同患处一起开始溃烂。那朵花露出狰狞的面目,再也不适合用来观赏了。
头脑仍然足够冷静的小丁提前服用了消炎药,并且用碘酒及时清洗了患处。开始的
两天风平浪静,但是小丁心里隐隐地总有些不安,总觉得这短暂的平静是伪装出来
的,是想麻痹他的。不出所料,第三天清早,小丁从胶着的恶梦中猛然惊坐起来。
房间里的光线还很暗,他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整个患处红肿得厉害,完全变了形,
灼热、骚痒、刺痛。小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过了半天,小丁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
在房间里试着来回走了几步。又谨慎地套上裤子来回走了几步。窗子大开着,风吹
进来,还颇有几分寒意。小丁慢慢脱了裤子,重新回到床上坐着。他觉得,这场疾
病好像这才真正地开始。
小丁在医大附院的门口站了下来,他想过一会儿再进去。因为门诊大楼正门
前的台阶上架了一台摄像机,正对着拾级而上的人们。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
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显然是演员,她们一遍又一遍地从第一级台阶带着一脸焦急
的神情冲上去,但是一个戴棒球帽的家伙总是摆手说,不行,再来一遍。说完,他
还转身像赶鸭子一样对被摄像机吓住不前的想去看病的人群说,没关系,没关系,
你们走你们的! 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但是大家还是被摄像机吓住了,努力避开镜
头,从最边角紧挨着水泥护栏的地方快速地冲过封锁线。她们在已经空出来的宽阔
的台阶上又冲了一次,当然还是不行。她们有些气喘地往回走。那个戴棒球帽的家
伙也着了急,从顶上冲了下来。他向她们说了一点什么,那个小女孩频频点头,而
那个年轻女人好像有些不乐意了,脸上浮现出几丝粉红色的怒气。那个家伙四下瞄
了一眼,径直往小丁站的这边过来了,一把抓住了小丁和小丁旁边的一个看热闹的
年轻人,哥们帮个忙。小丁被不由分说地拉扯到那两个演员的身后。小丁觉得头都
大了,连说不行,不行。他想走回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个戴棒球帽的家伙牢牢地抓
住了他的手臂,非常诚恳地说,就两分钟,拜托啦! 等一会儿她们走的时候,你们
只要正常地跟在后边走上去就行了。拜托啦。二位爷的形象真不错。小丁真是哭笑
不得。那个棒球帽安排好以后迅速地冲到了台阶的顶上,站在摄像机的后面,很兴
奋地打着手势,注意啦! 开始! 小丁实在没有办法,跟在后面低着头,迈开了步子,
由于身体的隐痛他只能慢慢地上去,他觉得脑袋里像有一群黄蜂找不到出口在里面
乱撞一气。她们已经冲到头了,而小丁刚走了一小半。那个棒球帽说,不行! 再来
一次。小丁继续往上走。那个家伙冲小丁赔着笑脸,往下摆着手,这位哥们,拜托,
退回去,重来一次,最后一次! 小丁就像没听到一样,他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完了
台阶,向门口过去。那个戴棒球帽的家伙从后面追过来,再次抓住小丁的手臂。他
刚要说什么,但是小丁甩开了他的手,回头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小丁很想找到上次给他看病的那个医生,但是没找到。另一个胖胖的中年男
医生坐在那个背对着门的位置上。他的斜对面当然还是那个看起来很有水准的老医
生,他动作依然很慢,而且小丁吃惊地发现坐在老医生旁边的那个病人,面黄肌瘦,
好像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位。老医生所在的那一角似乎已经被抛到时间之外去了。小
丁只好在胖医生的旁边落了座,低着头,不知道怎么说好。那个胖医生转脸看了一
眼小丁,他也不问。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小丁手里摆弄着一本新的空白病历卡,刚
买的,上次那一本出医院的大门的时候小丁随手就把它扔到了垃圾筒里,他当时以
为用不着了,他不会再来医院了。小丁心想,如果当初留着的话,现在也好说一点。
他觉得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于是就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这时,胖医生断喝了一
句:病还没看就想逃! 他的中气真足,声震屋宇。小丁双腿一哆嗦。他不得不回到
位置上坐下,结结巴巴地把情况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他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
来医院只是为了得到一种最有效的消炎方式,打针服药均可。胖医生连连摇头,然
后站起身来,他隆起的腹部把面前的办公桌挤得后退了半步。他指了指屋子里侧的
屏风。小丁神经质地摇头,表示不用看了,他清楚是怎么回事。胖医生沉着脸说,
但是我没看过。他托起小丁的腋窝,把他硬拉进了屏风。
小丁裤子快脱下来的一刹那,屏风忽然给扯开了。一个黑脸的小个子一头扎
了进来,脸差点撞在小丁的患处。小丁背后顶着条桌,无处可退,双手慌忙挡在患
处,惊出了一身汗。进来的这位当然也披着白大褂,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兴冲冲的
实习医生。小丁示意他把屏风重新搞好。他这么做了,虽然似乎有些不愿意。小丁
褪下了裤子。只见胖医生和黑医生都被吓得后退了半步。小丁自己这会儿反而笑了
起来。他解释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发炎了,过两天就会好的,别紧张,别紧张。
胖医生叫了起来,说得轻松! 那张胖脸上的横肉都有趣地扭曲起来。小丁见到他的
第一面就怀疑他是个胆小鬼,果然就是。胖医生趴在桌上开处方单的时候,那个实
习医生弓着背站在他的身后,脸色悲壮。小丁还想跟他解释,但是胖医生一摆手,
坚决说,先检查,查完了再说。小丁就听到实习医生在向胖医生紧张地请教着什么,
两个人还就某一个问题发生了争执。小丁反复听到“前列腺”这个词,在当时的氛
围中这个词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前线”。胖医生非常严肃地把处方单递了过来。小
丁拿起一看,妈的,还是路线图。他移了一下方凳,坐近了些,双臂撑在桌上,向
胖医生尽可能清楚地解释到,这项检查他已经做过了,他不需要这项检查。胖医生
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小丁说,当然你是医生,但是这项检查我确实已经
做过了,就在不久以前,这个小伙子可以做证。胖医生转过身来,看着那个黑脸小
个的实习医生。后者看了一眼小丁,又看了一眼胖医生,然后突然把头摇得像拨浪
鼓一样。他说,他不记得,他不记得见过这个人。小丁无奈地冲他笑了笑。实习医
生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愣了一下,还是摇头说,没见过,根本没见过。
小丁拿着化验单出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雨滴细小,就像是雾。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下,在想,是步行过去还是叫一辆
车。这时医院门口传来非常伤心的哭声。一个穿得土里土气的中年妇女一副寻死觅
活的样子,被两个人架着从大楼里出来,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台阶。他们经过小丁的
面前,哭声一阵一阵的,时断时续。他们准备往大门口的左边过去,但是那个中年
妇女挣脱了搀扶,指了指右边,说,车站在那边。于是他们一起往右边去了。小丁
穿过马路,向医大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最后他向相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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