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连几天,小丁往小初办公室打电话,对方都说小初不在。最后一次是那个
小赵接的电话,她告诉小丁,小初出差去了。去哪? 小赵想了半天,说是大概去广
州了,她也不太清楚。你在骗我! 小丁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小赵说,你这个人怎
么这样,我干嘛要骗你,有这个必要吗? 临近下班时间,小丁赶到小初公司所在的
那座长荣大厦。他来到大厦对面的书店那里站着,像个盯梢的奸细,注视着在大厦
出入的人。他实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但是他还是坚
持在那站着,并且尽可能地站得直一些。下班时间到了,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越
来越密集。隔着一条街根本无法看清从大厦里面鱼贯而出的人。小丁觉得双眼疲惫
极了,但是他也并不打算到街对面去。他干脆来到人行道的护栏上坐了下来,脸冲
着街对面。好像他和小初约好在这里见面的一样。天色已经变得黑得很快,喧闹的
白天就像一页书那样轻轻地就翻了过去。而小丁对天时的感受依然变化得很慢,心
里还停留在黄昏的那种惆怅、惶恐不安的情绪中。
车辆和行人变得稀了一些。路灯已经亮了,把过往的面孔都涂上了一层暧昧
的桔黄色。小丁看到刘美林缩着脖子、下巴突在前面,骑着一辆破单车晃晃悠悠地
走在对面的自行车道上。在他的前面是一群双肩背着书包的学生,他们并排骑着车,
一边说笑,一边在车上相互打闹。刘美林拼命揿着车铃,但是就是没人答理他。小
丁忽然大喊起刘美林的名字来,并且挥舞着手臂。好像他坐在开始发凉的护栏上等
了这半天,就是为了等那个前额光秃的老男人一样。但是这一喊差点让刘美林摔上
一跤。他慌忙停下车来,推了一下眼镜,朝街对面鬼头鬼脑地巡视着。小丁站起来
更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但是刘美林就是看不见。这时一辆拖辫子的电车开了过来,
鸣着喇叭,催促前面的面包车赶快让开。等这辆电车终于过去的时候,刘美林也不
见了。怎么都找不着人影,就像被电车吃掉了一样,一根骨头都不吐。小丁忽然觉
得那辆人满为患的电车也许就是刘美林的老婆,凶猛无比,却不动声色。为了这么
个比方,小丁回到护栏上坐着,顾自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小丁回到家,把冰箱里剩的东西凑了凑,给自己做了一顿晚饭。他原打算在
外面吃碗面条了事的,但是考虑到他要回来换药。在这些天里,换药可是头等大事。
各项例行工作完了之后,身体好像暂时安静了下来。肚子不饿了,患处此刻也处在
休克状态,所以小丁甚至有了心情,在笔记本上写一点什么。他没有动笔,只是坐
在打开的笔记本前胡思乱想,直到脑壳发热。他觉得累极了。九点钟以后,他又去
了小初的住处。先上楼了一趟,没人在,连同屋的小赵也不在。他便下楼来等。当
然还是厚着脸皮坐在对面的小烟酒店里,和老板娘一起看电视。等到十一点,小烟
酒店关门,小丁在附近又转了一圈,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他又来了。小烟酒店
的老板渐渐地消除了对小丁的敌意,后者也就犯不着通过不断地买东西的方式来获
得在店里坐下去的权利。除了小丁,也有个把闲人经常来小店转悠。小丁一直担心
老板哪一天会劈头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那样他也许就呆不去了。但是老板从来不
问。他们有时就站着,在柜台上打牌赌香烟玩。小丁想输,这样他在这里呆着就会
名正言顺一点。但是想输还未必输得了,最多的一次小丁大概赢了老板两盒烟,一
大捧高高地堆在面前。这时一个女孩过来买方便面。小丁还盯着手里的牌,没有回
头。那个女孩走了以后,老板忽然问他,你们认识? 小丁说,谁? 柜台里的老板用
下巴指了指对面,说,喏,刚才老盯着你看。小丁回过头去看了看。一个挺高的女
孩正走向楼梯口。她临上楼梯的时候再次回过脸来往小店这边张了一眼。小丁看清
了,是小赵。她像是怕被小丁认出一样,立刻转过脸去,飞快地上楼。小丁冲老板
摇了摇头,继续打牌。这日子过得也不错,小丁想,天气足够凉爽,但是并不冷。
就是小初不住在这边,他晚上也可以过来溜溜,打打牌,聊聊天,没什么不好。而
且叉开两腿在这站着,让秋天的风从胯下顺利通过,对下面的患处也有好处。没谁
会觉得你的姿势不正常,没谁知道你是一个开始腐烂的人。
一个星期之后,小初终于出现了。那一天是十五,一轮朗月。小丁只是估计
是旧历十五,不能完全肯定,他是靠身体的反应来判断的。十五月圆的前后几天,
他总是失眠,睡了比没睡还累。夜晚十一点一刻,小初和一个中年体态的男人以散
步的节奏来到了楼梯口。那个男人穿着非常得体的西服,头发肯定是店里做的,欠
着身子把一只女式包递还给小初。小丁从小店的门口径直就走过去了。步子当然迈
得很正、很有力,所以胯下总觉得不对劲。小初显得很镇定,笑着和那个男人点头
告别。那个男人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小丁,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了。小丁来到小
初的面前,小初在原地双脚并拢地站着,看着小丁,脸上没有表情。小丁首先感到
挺高兴,因为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也说不清自己天天在这等待,
是不是真的就是为了见到小初。
“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
“是的,刚回来。”
“我怎么觉得你并没有出差啊。”
“为什么要这样想? ”
“在一起这么多年,总可以不再用脑筋来判断了吧。”
“你想说什么吧? ”
“我不想说什么。”
“那你干嘛到这里来? ”
“我也不知道。看到你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多可笑,嗬,你以前可真不是这个样子,这一次是怎么啦? ”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你自己最清楚。不用我说。”
“你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呀! ”
小初整理了一下包的背带,不再说话,把脸别向一边。这会儿,小丁觉得自
己需要不停地说话,想都不想,一句接着一句。但是小初停了下来,小丁感到像一
脚踩空了一样,一头跌进了难耐的烦躁之中。他埋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过了一会
儿,他冲小初摇摇头说,算啦,今天我情绪太激动,再说下去,可能会干蠢事,算
啦,改天我再来。小初跺了脚,叫了起来,你别来啦! 一叫完,她就哭了起来。小
丁还是摇了摇头,他说,你看,我以前从来没有耐心这样等你,这一次我反而有耐
心了,天天来,不管怎样,这也算补偿你了。小初说,你要这样说干吗? 你不是一
直对我不耐烦,想赶我走吗? 现在你如愿了,你还要说什么? 小丁的泪水也盈满了
眼眶,他说,我说过了,今天我无法谈,我走了,你上楼去吧。
小丁往车棚那边过去,想去拿他的自行车。但是车棚锁上了,他狠狠地踢了
铁门一脚,转身向大街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快走出居民区的时候,小丁好像听到
旁边有人在叫,他没有答理,埋着头继续走。出了居民区,来到大街上,小丁到了
路对面准备打车。这时他看到,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也就是送小初的那个男人加快
步伐正朝他这边过来。他来到小丁的正对面站下,很有礼貌地冲小丁打了个招呼。
小丁仔细看了看他,虽是中年体态,但是那张脸表明,他还相当年轻,总是一个什
么地方的骨干吧。小丁站在路基上,而他站在路基下,却和小丁一样高。小丁问道,
刚才是你叫我吗? 他回答说,是的。我想和你谈谈。小丁说,我们? 从何谈起呀,
我根本不认识你。他说,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一点。我知道你。我还读过你的文章,
挺喜欢。小丁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为小初的缘故和我谈吗? 那个男人慎重地点了点
头。有意思,小丁说,我看这样吧,等我和小初谈过以后,再决定有没有必要和你
谈,好吗? 那个男人有点诧异,你们刚才没谈? 小丁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他说,
是的,今天没谈,因为今天我觉得我会干蠢事。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说,那么,
好吧,打扰啦。五分钟以后小丁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好说话的人,大概好长
时间没带到客了,现在逮着机会说得没完没了。小丁闭着眼睛,不时地冲他点一下
头,或者说一句,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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