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星期三下午他遵约来到钟楼附近一家台湾人开的茶馆。那里原先是一个不收
门票的小公园,一条长廊,半个破亭子,老年人晚饭后出来消食的好去处。后来成
了一个较高档的茶馆。开业的那一天,他们放了很多鞭炮,老年人就像麻雀一样全
飞了。小丁一进门就看见,李萍坐在左边的角落里朝他挥着手。李萍还是穿着那件
小丁熟悉的黑色套裙,她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质地非常好的黑皮包和一件像短大
衣一样的红色外套,另外她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部很小巧的大哥大。小丁不知怎么
的就是特别讨厌那个东西,看到那个东西心里就不舒服,他也知道实在没有道理,
但是就是讨厌。她今天显得特别放松,好像小丁是她约来的一个客户,他们要在一
起谈一笔生意,而这笔生意成不成都无所谓。小丁反而有些拘谨起来,坐在她对面
的椅子里,半天找不到一个话题。他们不断地相视而笑,非常短暂的笑,所以笑里
没有任何可能的内容。不打算再笑了以后,她就问小丁想喝什么茶并作了推荐,然
后招手吩咐服务小姐。小丁注意到她不时地会和一个从旁边经过的什么人打一下招
呼,好像茶馆是她娘家一样。
“你经常来这? ”小丁问道。
“也不经常。”
“你呢?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也不经常。”
小丁有些坐立不安。茶端上来的时候,他说对不起,要去一下洗手间。洗手
间在茶馆的外面,顺着重新装修过的长廊走到底就是。在小便池前小丁萌发了一走
了之的念头,他觉得和这个李萍谈下去,自己的情绪可能会很坏。他无法忍受把一
件有点意思的事情变成一件无聊的事情。小便的时候,咧着嘴的小丁似乎把问题想
得更清楚了,在男人与女人的交往中,如果去除了具体的性的期待,关系的本质一
下子又变得非常荒唐、枯燥,变得飘忽不定。小丁不愿意是这样。他回到茶馆,回
到李萍的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以后,他才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有一个什么变化深
深地吸引着他。他不知道什么变了。他又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断定是对面那个人完
全变了,她不动声色但是她已不是茶馆中那个左右逢源的李萍,而是那个医大化验
室里被隐疾困扰的李萍。他还注意到桌上的大哥大也不见了,她可能把它收回了包
里。这一切变化都不是无意的,小丁清楚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是一
个极为敏感的人。李萍问,能抽一支你的烟吗? 小丁把烟盒递了过去。他重新觉得
她真的特别亲切,同时心里又困惑起来,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样,就像一条变色
龙,说变就变,太可怕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对高个子的女人有好感。”小丁觉得眼前的气氛变得熟
悉起来,他放松了许多,也就不觉得说话唐突。
“是不是因为你女朋友个子不高? ”
“不是。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看到高大的女人心里就觉得温暖,而看到矮小
的女人就会心里紧张。”
“那为什么? ”
“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高个子的女人一般比较笨,一般没什么坏心眼吧。
在一起可以比较放心。”
“有意思,为什么高个子的女人没有坏心眼? ”
“没有想过。可能,因为个子高了,心脏离脑袋就比较远,就不太容易有那
么多道道了吧。”
李萍笑了,笑得仍然很短暂,但是那笑容是从深一点的地方出来的。她不说
话,只是听小丁说,兴致挺高。过了好长一会儿,李萍忽然开口说道:
“还是想不通,今天为什么会和你坐在这里,像什么似的。到现在我也不知
道你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日子过得就像是在做梦。”
第二个星期三下午,他们再次来到那家茶馆。李萍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生活,
而对小丁作为一个作家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她说,真有意思,如果没有亲眼见到,
真不敢相信就在我们旁边居然还有人这样活着。而她总是习惯从钱的角度提出她的
问题,好像还在心里默默地帮小丁作出效益的估算。小丁倒也不反感,只是觉得从
钱来描述他的生活特别吃力。于是他说得越来越少。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蓝天如洗。小丁建议干脆去坐缆车,他说,我们去狠狠地啃秋天一口吧,绝不要让
它就这么白白地过去。李萍又笑了,笑了就是表示同意。但是,李萍说,你在这坐
一会儿,我先要打几个电话。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出了茶馆。小丁透过茶馆那古
色古香的玻璃窗看到她站在走廊里右手臂拿着手机,左手臂横抱在胸前,脸色很严
肃。当发现小丁在看她时,她就非常歉意地朝小丁笑一下。仍然只是很短地笑一下,
而通话时间简直长得要命。小丁觉得这个美好的下午就要过去了。
缆车很缓慢地滑行在风景如画的紫金山麓。坐缆车的人很少,小丁看着返回
的电缆上一个又一个的空坐椅就像一个节奏千年不变的敲击石头的噪响,从他旁边
迎面过去,又觉得有点犯困。可怜的李萍一路都在担心缆车会出问题,一路都没放
松下来,那张脸由于紧张而扭曲,而变得判若两人。小丁也许可以帮助她安静下来,
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没有这样做的冲动,只是在一边欣赏着她脸上像山一样起
伏跌宕着的景色。终于到达山顶以后,李萍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坐缆车下山了。但是
步行下山又显得太不切实际,山路崎岖,而李萍还穿着款式新颖的高跟鞋。有线广
播正在敦促山上的游客抓紧时间下山,再过半小时缆车就要停运了。小丁说,做决
定吧,如果步行,就要走到底,想回头也不赶趟了。李萍若有所思地问,你行不行
?小丁总觉得她问得不对劲。如果她已观察出小丁走路不方便的话,这个女人的眼睛
就太毒了。小丁笑了笑说,没事。于是两个人就往缆车站出口过去。忽然李萍看了
一下手表说,不行,差点忘了,晚上约了人谈事情。她仰头看着逶迤而下的电缆说,
真倒霉,今天还非死在上面不可啦。
在缆车上小丁想了一个办法。他把他的夹克脱了下来,盖在李萍的头上,以
帮助她克服恐惧。眼睛被蒙上,她确实安静了,但是对小丁来说,现在她又显得过
于安静。她的身体就像被速冻上了一样,一动不动。小丁就这样坐在一个没有面目
的女人的旁边,在渐凉的黄昏中抱紧双肩,向着日落的方向滑行。忽然,他想到自
己正置身其中的这幅荒诞景象,就是他这些年生活的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他再次
跌入莫名的自我感动的漩涡。幸亏这时他的下部开始隐隐发作,已经早过了服药时
间。小丁夹紧双腿,看了一眼旁边仍然一动不动的李萍,从屁股后面的兜里取出药
来,干咽了下去。这药咽得很不顺利,他也就没有精力在金色的余辉中去继续自我
感动了。李萍突然发了疯似的用双手扯开罩在头上的衣服,露出憋得通红的脸,急
促地喘气,她说,这样更可怕! 这样更可怕! 小丁看着惊魂不定的李萍笑了笑。她
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还是很僵硬。小丁伸出左臂,搂住
她的肩头,说,别怕,看看,就这么高,而且下面全是树,就是掉下去也死不了的,
人落在树上就会变成一只鸟。李萍说,一只半死不活的鸟。小丁一直搂住她的肩,
但是李萍并没有能因此放松下来。小丁想,这是因为她对他根本不信任,所以他搂
得再紧,她也感觉不到力量。小丁把手臂一点一点地收了回来。
出了山下的缆车站,李萍显得劳累不堪。有好几辆出租车停在车站门口等客。
她又看了一下手表,对小丁说,很抱歉,她马上得走。小丁说,没什么抱歉的。再
见。李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最靠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边,拉开了车门。临上车的时候,
她远远地向小丁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小丁被动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心想,
两个人好像没有必要再见面了,因为他不知道和她在一起干嘛,更不知道干嘛和她
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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