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个星期三下午,他们在茶馆一见面,李萍就说,上次让你很扫兴,所以
今天晚上我请客,你喜欢吃潮州菜吗? 小丁说,好啊,我喜欢吃菜,潮州不潮州无
所谓。她还是穿了一件黑色的套裙,只是款式有细微的差别。小丁问她,第一次我
见到你时,你穿的是这一套,还是上次那一套? 李萍说,哪一次啊? 小丁说,就是
在医院见到的那一次。李萍想了想说,记不清了。也可能都不是,我总共有七套这
种黑裙子,有的是裙摆有点不同,有的是腰身后面收得稍有点不同,有的只是纽扣
有点区别。小丁当即就懵了,他问道,都是完全一样的质地吗? 李萍笑了起来,她
说,不一样,看起来像是一样,但是如果放在一起,就能发现有的看起来颜色深一
点,有的浅一点。小丁闭起眼睛想回忆一下当时李萍在医大教学楼走廊从他面前走
过时的情景。他让她在那条走廊反复走了十几遍。记忆中的那套黑裙子一直在变换,
根本无法定格。他睁开眼,摇了摇头。小丁开玩笑说,现在我觉得你的五官都一直
在动,我开始怀疑,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这一次,李萍谈得非常多,就像事先准备过一样。开始的时候,她还非常谨
慎,说一段就停下来对小丁强调一下,你可不能把它写出来。小丁点点头,但是他
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他会感兴趣的东西,特别具体,特别有时代感,但是没有一点
想像力。只是她语气中透出的那种强烈的焦虑使小丁也不得不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后来,她也不顾及了,就像是在对一面墙说话。小丁看着她那一张浓妆也遮掩不住
的开始衰老的脸,觉得她好像又坐在缆车上了。她的叙述已经再三出现重复,李萍
自己似乎没有发觉。每重复一次,语气就更焦虑一层。如果小丁来为她总结的话,
李萍焦虑的中心就在于,已经有了钱,但是钱还没有多到老了以后也不用再为钱发
愁的地步。这应该算是一种有钱人的焦虑,感染不了小丁。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
得秋天的下午竟是这么漫长,而且那顿晚饭又显得是那么遥远。小丁在细心地体会
他的下面。谢天谢地,直到目前还很安静。两天前,他认为自己差一点就是一个健
康人了。他停止服用抗生素,是为了让身体得到一个休息。
晚饭快要开始的时候,李萍很歉意地一笑,说,还要打几个电话。不过这一
次她没有走开,只是身体往后靠了靠。饭店里挺吵,而她的嘴紧贴着手机,小丁什
么也听不到。当然他也没打算听,他看着服务小姐摆弄桌上的卡式炉。李萍向他示
意先吃。小丁也没客气,先尝了几筷,他确实饿了。她终于打完了电话,把手机塞
回包里。她像忽然想起来一样,问小丁,想喝什么酒? 小丁愣了一下,然后说,好
像我们现在都不适合喝酒吧。李萍一时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想通了,说,
没事,多少总要喝一点。小丁建议喝一点葡萄酒。李萍说,好,喝这种酒是她的强
项。她最怕的是啤酒。因为喝啤酒不能显示她的酒量,只是让她不断地上厕所。小
丁连忙解释说,他不会喝酒。李萍说,不要往后缩,今天说什么也应该喝一点,因
为说不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小丁问,为什么? 李萍半真半假地
说,你已经很不耐烦,我感觉到了。
“是不是? ”她追问了一句。
“没有吧。”
“我知道你对我没好感,肯定觉得我这种人俗气,对吧? ”
“没有。你对我有好感吗? ”
“好感可能谈不上,但是肯定不讨厌。”
晚饭后李萍建议到她那坐一会儿,因为潮州菜馆离朝阳新村不远。小丁走到
一半的时候后悔起来。虽然只喝了半瓶葡萄酒,但是下面反应强烈,大有卷土重来
之势。他一路留意着街的两边,看有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不过他也清楚,他不会
有这么好的运气。又走了一小段,小丁不得不站了下来,因为实在不可忍受。李萍
说,走呀。小丁勉强笑了笑说,算啦,今天就不去了,我改天再来吧。李萍说,再
走两步就到了,你怎么啦,晚上有事? 小丁干脆明说了。李萍问服用的是哪种药。
小丁告诉了她。他简直就想立刻撒腿往家里狂奔。她说,没事,她那里有,还没有
吃完。小丁说,太好啦,我应该想到的。他在大街上高兴得叫了起来。她不安地向
四周看了看,反而有点害臊。两个人走出一段以后,李萍才小声地埋怨说,有药吃
就这么高兴,我看你是不太正常。
服药以后,小丁这才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落座。虽然药效还没体现出来,但
是他心定了许多。李萍进了里屋,关上了门。相对于他的酒量来说,半瓶葡萄酒实
在是不算少了。他觉得有些晕乎。房间里的装修非常高档,家具电器也非常高档,
小丁更觉得有些晕乎。李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套白色的宽松的休闲服。
她开玩笑地说,喝点什么? 要不要再喝一点酒? 小丁觉得眼睛发涩,反应很慢,没
有笑。他忽然问道,我能不能参观一下你的黑裙子,你的黑裙子们? 李萍说,当然
可以啊。她把小丁领到卧室里的大衣柜前,然后打开了柜门。果然有一排黑色套裙
站立在那里。小丁伸手过去数了数,确实是七件。他又一件一件仔细研究过去,还
是想回忆起第一次李萍穿的是哪一件。小丁只觉得眼花缭乱,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努
力。他摇着头,转身返回客厅,边走边说了一句,妈的,疯掉啦。
“我们再说一点什么呢? ”小丁说。
“随你便。”
小丁喝着咖啡,看着盘腿坐在对面沙发里的李萍,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她放下了手里的杯子,走过去打开了电视,然后拿着遥控器回到了沙发里。一连串
跳动的彩色画面迫使小丁闭上了眼睛。他虚弱的身体一阵阵地发着酒寒。他忽然睁
开了发红的眼睛。
“我们谈谈病怎么样? 这个问题可能会让我们彼此觉得亲切。”
小丁知道自己此刻舌头大了,吐词不清,而且有些失控。但是他无法强迫自
己停下。他说了很多自己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的看法。李萍觉得挺有趣。他说,
他认为所有身体上的问题,也就是生活的问题。小丁劈头问李萍,你得的是疣吗?
李萍说,不是。小丁说,很好,那说明你现在的生活比我有希望。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小丁觉得自己已经清醒过来。李萍抱着他的头,紧
贴着自己的胸口。你醒啦? 她问。小丁点了点头。他仍然觉得身体发冷。他转过身
来,伸出手臂也抱着李萍。他们就这么相互抱着靠在沙发上。小丁觉得温暖了许多,
他很奇怪自己没有萌发更多的冲动。仿佛此刻温暖就是最大的快乐了。他抱得更紧
了一点。他觉得有些恍惚,就像一朵花一样对短暂的阳光心怀感激。李萍忽然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就感觉说不定你会找来的。小丁仰起头想看到她
的脸但是只能看到下巴颌。是吗? 是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更多。过了一会儿,
小丁慢慢地松开他的手臂,李萍也马上觉察到了,她也相应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们重新在沙发里坐好。李萍整理了一下衣服,问要不要帮他加一点热咖啡。小丁
说,不用,他想回去了。
大概已是子夜时分,大街上非常冷清。小丁裹紧夹克,一边走,一边留意着
有没有空的出租车经过。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记得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一切就像安排好的一样。但是,这又算什么,为什么要认
识李萍? 为什么要认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是为了像两只老鼠一样挤在一起取
暖吗? 小丁觉得这天气完全就是冬天了,他的牙冻得直哆嗦,不时地打一个寒战。
有一对晚归的情侣各自骑着一种款式的单车,尖声说笑着,像赛车一样从小丁身边
风驰电掣般地过去了。他想起十一月初那个晚上,他被锁在自己家的门外,最后实
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去找小初讨钥匙。小初面无表情,走到离他足够远的地方就停
下了。她谨慎地伸出手臂,张开手掌,让三把零散的钥匙落下去,落到小丁的手里。
她的手离小丁的手足够地远,小初打定主意不想再碰到小丁一下。当她迫不及待地
转过身去的刹那,小丁感到自己顿时就完全枯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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