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再次停了下来。小女孩眼睛盯着红绿灯下面的计时表,
胖男孩夸张地缩着脖子跺脚。一个脸上冻疮摞着冻疮的臃肿无比的中年妇女拿着一
面小旗子,站在他们旁边,正整理着她臂上“交通监查”的黄袖标。胖男孩顺势躲
到了那个中年妇女身后避风,嘴里还倒吸着凉气。但是小女孩根本不注意他的表演。
过了一会儿,胖男孩大概觉得没趣,重新恢复正常,站直身体。忽然他把红肿未消
的左脸凑到她的面前,可怜巴巴地问道,你说,我这个地方不会生冻疮吧? 小女孩
说,当然会,肯定会生。胖男孩马上说,那我不能去长春啦,因为长春更冷。小女
孩轻蔑地打量了他一下,说,谁说的,长春就是一年到头是春天的意思,到那边你
就不会生冻疮啦,留在这边肯定生。胖男孩来了劲啦,他说,你骗人,北边肯定比
这边冷,我爸说的。她说,你爸算什么,你爸才骗人。胖男孩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说,这样好不好,我们问这个大妈,她如果说长春比这边暖和,我们就去,如果说
长春比这边冷,我们就不去了好不好? 不等小女孩表态,胖男孩就迫不及待地去拉
那位体积庞大的中年妇女的袖子。中年妇女暂时没空答理他,她神情庄重地一举那
面小旗子。等待已久的自行车流和人群立刻把胖男孩和小女孩裹挟着,浩浩荡荡地
向街对面过去了。
来到街对面,他们终于可以在磕磕碰碰中站定下来。小女孩从隔栏的空档钻
了过去,来到一家已经关门的钢琴专卖店的门口站着。钢琴店的门口搭满了脚手架。
而胖男孩努力了几次也没能钻过来,关键是头没法过来,如果他的左脸不肿的话,
也许还有希望。胖男孩隔着隔栏很神秘地招手,让她过去。小女孩生气地摘下了口
罩,在原地站着,把脸偏向一边。胖男孩没有办法,只好把断了背带的书包先从隔
栏缝里塞过来,然后开始笨拙地翻隔栏。他故意落地不稳,就势摔了一跤。从地上
爬起来以后,他拍打着屁股上的灰,然后摸出了那张五十元的钞票。他把钱紧紧地
握在手心,展开让她看了一下,又迅速地握紧。他说,这样吧,我把这个钱借给你,
你从长春回来以后再还我。小女孩说,你呢? 他说,我已经把钱都给了你,我当然
就不去长春啦。她说,好吧,你这个叛徒。但是我不回来了,我不会再回来啦,我
怎么还你钱呢? 胖男孩连忙把握着钱的手藏到了身后,说,不可能。小女孩神情平
静地说,什么不可能,我真的不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把那只手又伸了出
来。算我倒霉,给你,不还就不还吧。小女孩拿过那张钞票,把它展平,忽然举过
头顶,尖声大喊起来:快抓小偷啊! 胖男孩吓得一哆嗦,四下看了看,发现并没有
人注意到这边。他扑过去,把她高举的手拼命往下拉,嘴里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钱,
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偷! 凭什么! 小女孩一边挣脱一边迅速地把钱转移到左手,再把
左手高举过头顶,说道,你不去长春你就是小偷! 胖男孩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抢到钱,
有了一些怒气,他猛地一把搡开她,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你不要污蔑好人! 你
敢再叫,我就打你! 小女孩没有马上说话,打量了一下他。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正
匆忙地把他的单车锁在小女孩身后的栏杆上。她说,你敢,警察就在旁边。胖男孩
晃着脑袋做了一个鬼脸,说,笑死人啦,那是交警,不是警察。小女孩抿着嘴,眼
泪在眼睛里打转。忽然,她把那张钞票嚯地举过头顶,转脸向着十字路口方向大喊
:快抓小偷啊!
胖男孩二话不说,冲过来照着她的脸就是重重的一拳。小女孩仰面就像布娃
娃一样倒了下去,背后的书包先着地,整个人差点以书包为支点翻过去,后脑勺磕
在水泥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一直挂在耳朵上的口罩也掉落一边。小女孩闭着眼
睛,咧着嘴,半天才好不容易从地上撑着坐起来。她的鼻子在流血,从下巴滴到衣
服的前襟上。胖男孩没有就此罢休,再次冲过来,把她掀翻,并用膝盖压在她的胸
口上。由于身后的书包,她的双肩没法着地,所以她的头是悬空的。她竭力地昂起
头,双手想把他的膝盖移开,但是根本不可能。胖男孩轻松地抓牢了她挣扎的已经
甩掉了手套的双手。最后小女孩只能用带血的唾沫来反抗。胖男孩头一偏,让开了
第一口。小女孩憋足了劲吐出了第二口,但是很不成功,唾沫落下来,落在了她自
己的脸上。她全身更为剧烈地挣扎,胖男孩忽然松开了他的右手,狠狠地抽了她一
记耳光,抽完之后,他的右手又及时地重新握着了她的左手。小女孩的身体一下子
安静下来,她不再反抗了,头自然地向后垂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那些远远的
正在快速移动着的脚和车轮。
“你还敢再骂我是小偷吗? ”
小女孩不吭声。胖男孩又狠狠地抽了她一记耳光。她咧嘴哭了起来。血流进
了嘴里,小女孩的齿缝都是红颜色的。胖男孩一阵兴奋,挥起左手把她的脸抽到了
右边。抽完第七巴掌的时候,小女孩的嘴嘟哝着想说话,但是胖男孩的右手已经挥
起来了。第八个巴掌打得尤其响亮、干脆。胖男孩抖了抖发麻的右手,这才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
“我再也不敢啦,你饶了我吧。”
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捡起地上他的书
包夹在两腿之间。小女孩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肩膀在耸动,但是没有哭
的声音。两只棉手套挂在脖子上,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她弯腰捡起口罩,仔细地掸
了掸上面的灰,捂住她的脸。
“长春在哪呢? 你指给我看。”
“在那排大楼后面。”
“你骗人! 你说是在这排楼后面,现在我们到啦,但是长春在哪呢,你指给
我看。快指给我看! ”
“我说的是那排大楼。真的。”
“骗人。你明明说的是这排大楼。我脚都走疼了。”
“我不骗你,我说的是那排大楼。”
“胡说,在原来的地方根本看不到那排大楼。”
“我能看见,我踮起脚尖就能看见。我说的就是那排大楼。”
“你又胡说,你踮起脚尖也没我高。”
“太高了也看不见。正好像我这么高才能看见。”
“你再骗我,我还会打你。”
“真的,不骗你,我说的就是那排大楼。”
胖男孩在一盏路灯的水泥基座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右脚的鞋脱下,用双手
揉着脚,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向前了。小女孩一只鼻孔里塞着一个小纸卷,脸上还有
没有擦净的血迹,已经冻成了硬硬的血痂。她慢慢地向他走过去,伸手摇晃着胖男
孩的肩头,双眼噙满泪水。他不敢抬头,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摇头,他说,反正他
是不走啦,你说死了也没用。小女孩生气地踢了一脚他放在地上的鞋。这一脚踢得
也不重,但是路基下的自行车道上有一洼积水已经结成了反光的冰面,所以那只前
面开口的皮鞋竟然滑出了好长一段距离,从护栏下面过去,一直停在机动车道的中
间。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但是没压着鞋。他们两个人都被这意外的滑行吸引住了。
胖男孩三下五除二脱下了另一只鞋,扔在她的面前。他兴奋地说,再试一次,真好
玩。小女孩于是又踢了一脚。她有些不情愿,这一脚踢得很不成功。那只鞋滚下路
基,翻了几个跟头,倒在自行车道上。胖男孩坐在那里,悬空的两只脚相互摩擦着,
盯着他的两只鞋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脸对她说,你看,这不能怪我,现在我哪儿也
去不成啦。
小女孩不说话,只是在他面前站着。又一辆加长的公共汽车过来了,他们全
都密切地关注着那只鞋。还好,它又顺利地逃过了一劫。胖男孩赶忙从路灯座上跳
了下来,嘴里无奈地说着,好,好。他夹着他的破书包,踮着脚奔过去,捡起左脚
的那只鞋,并且立刻套上。一辆自行车差点撞着他的屁股。然后胖男孩像瘸了一条
腿的鸡一样,用穿上了鞋的那只脚一蹦一蹦地向大街中间过去。他翻过了护栏,快
速地连蹦几步,捡起右边那只鞋。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小心车! 胖男孩呆鸡独立在
原地,仍然是惊悚地一缩脖子,往两边看了看。并没有车过来。他连跳了几步,在
街对面的护栏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袜子上的灰,然后不紧不慢地穿鞋。穿好以后,
他头也不抬,很快地翻过护栏,小跑着穿过自行车道,来到对面的路基上站着。他
们隔着一条街对视着。胖男孩先把眼睛避开了。他再次把臂下的书包放下,放到两
腿之间夹着,偏着脸看着不远处一个烤山芋的炉子。
“我要回去啦! ”
他大声喊道。胖男孩弓着腰,双手插在两腿之间搓着。小女孩不说话,用袖
子擦了擦眼泪。
“我真的回去啦! 你听到没有? ”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胖男孩夹起书包,侧着身体,一边惶恐不安地盯着她,
一边试探地往东边迈步。他就这样走出几步以后,干脆小跑起来,钻进站在公共汽
车站牌下等车的人群中,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但是小女孩并不在看,她眼睛
一动不动地对着胖男孩原先站立的位置,默默地流泪。从那个位置经过的行人都因
此迟疑、不安地绕开那个位置。过了一会儿,胖男孩喘着气又重新出现在那个位置
上,无奈地把书包放到两腿之间夹着。他用手掌摩擦着肿起的那半边脸。
“听见没有? 我真的要回去啦! ”
小女孩抬起手臂擦了下眼睛。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胖男孩顿时如释重负地手舞足蹈起来,连说,好呀,好呀。但是小女孩接着
坚定地说道,我明天就去报告你们班老师。胖男孩愣了一下,然后装着满不在乎地
说,你报告去就是了,管我什么事。过了一会儿,胖男孩有点紧张地问道:
“你想报告我什么? ”
“报告你是一个小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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