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应胖男孩的强烈要求,他们去“加州牛肉面大王”吃一碗面。店里开着空调,
很暖和,胖男孩觉得他的左半边脸痒得厉害,他说,这下他非得生冻疮不可了。小
女孩停下手中的筷子,低着头,慢慢地取下塞在鼻孔里的纸卷。沾着血迹的纸卷看
起来很肮脏,小女孩皱着眉头,把它扔进桌上的一只烟灰缸里。但是还是觉得恶心,
她撕下一张餐巾纸盖在烟缸上。她重新拿起筷子,但是又停下了,不吭声,好像在
等待什么。忽然,她急忙把头往后仰。但是还是慢了一点,血从那只鼻孔里流了出
来。胖男孩不紧不慢地用餐巾纸做了一个漂亮的纸卷递到她手里。但是纸卷太粗,
塞不进去。仰着头的小女孩生气地把纸卷扯掉一圈,然后转动着塞到鼻孔里。她这
才把头直起来,脸涨得通红。她一眼也不看他,埋头继续吃面条。刚吃了小半碗,
小女孩就把筷子扔到了桌上,似乎不打算再吃。她用双手捧起那只大碗喝汤的时候,
眼睛从碗沿飞快地扫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一头深埋在热气中的胖男孩。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条,连汤也喝尽了。接着,他当仁不让地把小女
孩剩下的大半碗也端了过来,哈哧哈哧地吃了个精光。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店外,胖
男孩被冷风一吹,神经质地缩起了脖子,他立刻提出,再去吃一点烤山芋。相持了
好长时间,小女孩只好作出让步。他们往回走了一小段。胖男孩两边口袋里各装了
一只热乎乎的大山芋,左手里托着一只更大的。他劝小女孩也来一只,但是她直摇
头。胖男孩说,也好,那两只山芋可以留着,做路上的干粮。胖男孩就这样右臂夹
着书包,左手托着山芋,一边扭动脖子啃着一边跟在她后面。那只烤山芋依然很烫,
他的手被烫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只好吸着气不断地把它轻轻地抛起。大概走了近
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那排大楼的脚下。胖男孩满嘴的山芋屑,他停了下来,
把书包放到两腿之间夹着。他用食指点着小女孩的鼻子说,等等,我们先说说清楚。
小女孩皱着眉头,转动了一下鼻孔里的纸卷。她低垂着头,把脸偏向一边。胖男孩
绕过去,蹲下身体,昂起头正对着她的脸。
“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一座楼,对不对? ”
小女孩不置可否。胖男孩抓住她的双肩狠命地来回搡着。
“到底是不是? ”
小女孩被迫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这座楼后面是长春,对不对? ”
小女孩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如果不是,我们就再也不走啦。我们可说好啦? ”
在他的推搡下,小女孩又点了头。
“不仅不走,”胖男孩咬着牙说,“而且我还要往死里打你一顿。你听清楚
了吗? 好,我们走。”
火车站前的广场人满为患。很多小商贩,还有老幼乞丐在三五成群的人堆里
转来转去。售票大厅前的台阶上也坐满了神情焦虑的人。甚至有人在寒风中把铺盖
卷打开,双手插在袖笼里,脸用帽子蒙着,倒头大睡。一个穿着肘部缝了两块咖啡
色皮子的短夹克的瘦高个年轻人和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矮胖子站在广场的边上。瘦
高个弯腰叼着烟就向矮胖子手中的火机,后者扯起风衣的前襟为他挡着风。小女孩
加快了步伐,从两个年轻人中间穿了过去。瘦高个被碰了一下,没能点着烟,有些
恼怒。他额前有一绺头发被染成了绿色,此刻那绺头发就像蟑螂颤动着的触须。他
盯着小女孩的背影,并且迅速地四下观察了一下,然后捅了捅矮胖子。矮胖子也盯
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胖男孩把书包扔向空中再接住,先是欢呼了一声,然后也从
他们中间穿了过去,追上了她,一把扯住她的书包背带。
“我说你骗人吧,长春呢? 长春呢? ”
“你妈才骗人呢。”
“那么长春呢? 长春在哪? 指给我看! ”
小女孩非常镇定地指了指旅客进出繁忙的火车站。胖男孩在原地气得又蹦又
跳,瞪圆了眼睛,刚要冲她喊什么,忽然一甩头又不说了。他夹起他的书包掉头就
走。小女孩在后面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但是胖男孩没有答理,愈发加快了步伐。
小女孩于是跟了上去,紧撵了几步,抓住他臂下已经断掉、挂了下来的书包带。胖
男孩干脆扔掉了书包,头也没回,继续向前。她捡起书包,小跑了起来,挡在了胖
男孩的前面。胖男孩抬头一见她,就委屈地哭了,用肮脏的袖子擦着眼睛。他说,
骗人! 骗人! 骗人! 我再也不上你的当啦,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啦,我要回家,我
要回家。小女孩把书包递还给他,并且说,我没有骗你。
“还说没有骗我! 长春在哪呢? ”
“我们只要坐上火车,一会儿就到。”
“但是你事先没说什么火车! 你说过了这座楼就到! ”
“是的,我是说,过了这座楼,我们就不用走了,只要在火车上坐着,一会
儿就到啦。火车跑,又不是你跑。火车跑再远也不管你事,你只是坐着,对吧? 我
没有骗你。”
“不行,我再也不上你的当啦。”
胖男孩重新夹好书包,擤了一把鼻涕,顺便把泪水也擦了个干净。他们对视
了好长一会儿,用眼睛默默地较着劲,谁也没说话。胖男孩忽然左右晃动着身体自
言自语地说,你去报告老师好啦,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明天就去,最好今
天晚上就去。小女孩还是不表态,抬起右手慢慢地转动着鼻孔里的纸卷。胖男孩最
终先把头偏开了。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转过脸来,大声叫道:好吧,这样总可以了
吧? 他撩开上装的下摆,把胯部往前一送。
“我也让你摸一下。摸几下都行。这下我们总扯平了吧,谁也不欠谁的,反
正我是不跟你去长春啦。”
小女孩的脸当即就红了。她垂下头,闭上了眼睛。胖男孩一下子精神抖擞起
来,把书包往上托了一托,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烤山芋,连皮啃下一大口,嚼吧
嚼吧,接着把一块烂兮兮的山芋皮唾在她的头上,恶狠狠地骂道:去你妈的长春!
去你奶奶的长春! 他绕过小女孩大摇大摆地走了。胖男孩走远以后,她站在原地还
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好奇地围着她转了几转,有一个
光头的小乞丐上前试探性地扯了扯她的书包背带。一直站在广场边上的那两个年轻
人密切关注着这边。一个穿着咖啡色的短夹克,瘦高个,目光凶狠,而另一个穿着
米色的风衣,又矮又胖,目光呆滞。前者的体重好像完全转移到了后者的身上,而
后者的智力一点不剩地集中到了前者的脑壳里。他们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相互看了
一眼,分开人群,向小女孩这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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