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洪武北路拐角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盒烟以后,小丁重新回到
了冷飕飕的天桥上。虽然街道两侧的店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但是已没有什么行
人,夜深了。他上身趴在栏杆上,拆开烟盒的封皮,向桥下扔了下去。小丁觉得寒
气已经从撑在铁栏杆上的肘部浸渗到了骨头里,他不是感到冷,而是生疼。他站直
了,左手夹着一根烟,右手伸到背后的裤兜里去摸打火机。小丁不记得自己从什么
时候开始对黑夜有了感觉。他觉得他并不惧怕黑夜,只是缺少热情去与寒冷、黑色、
莫名的恐惧对峙。有时他甚至愿意自己就此被重重地击垮,一了百了。也给我一根
烟好不好? 一个胆怯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小丁被吓得一哆嗦。他转过脸去,盯着
那个几乎和自已一样高的面目秀朗的年轻人。小丁继续盯着他,并且向桥的两侧看
了看,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的。他好像穿得很单
薄,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冷的样子,他和小丁只对视了一小会儿,就迅速地把眼睛躲
闪开了。他见小丁还在打量自己,便指了指桥的西侧,说,刚才我一直站在那边,
很久了。小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看了看,还是说道,不可能啊,我不记得那边站
着人。这个年轻人于是便一桩一桩地说出小丁在过去的半个多钟头里都干了些什么。
但是小丁变得更加吃惊了。他沉默了片刻,顾自埋头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手指
在小丁面前晃了晃。后者这才想起香烟那一茬,他连忙把手里夹着的一根递了过去。
但是对方没有接,有点为难地笑了笑。小丁说,没事,我刚抽出来,嘴还没含过。
但是对方又笑了一下,好像还是有些不情愿。小丁只好摸出烟盒来递上。烟盒里的
烟卷整齐地排列着,几乎是满的。这个年轻人伸出三根手指抽了两次,没能顺利地
抽出烟卷来,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把烟盒整个拿了过去。小丁觉得很奇怪,他穿得那
么单薄,但是刚才碰到他的手时却感觉他的手很热、甚至有点烫。小丁更加觉得自
己的手冷。小丁背过身去,用身体挡住风,打着了火机。他凑上来点烟的时候,小
丁看清了他一脸刮得发青的胡子茬和耳朵根部的一小块发亮的疤。这个年轻人点完
烟以后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交替在小丁的手背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小丁知道这是表
示谢谢的意思,但是心里还是因此一激灵,反而感到不自然起来。
从天桥上可以看到磁卡电话亭那边有一对情侣。只能看见不时挪动一下的四
条腿,他们的上身被电话亭挡住了,看不见。小丁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上根烟是一
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干熬了一个小时,所以他这一支吸得尤为贪婪,并且觉
得非常快乐。而那个年轻人几乎不在吸,缩着脖子趴在护栏上,离小丁只有一步之
隔。小丁随口问道:你在等人吗? 他摇了摇头。那是和我一样睡不着觉? 他回头迅
速地看了小丁一眼,又转回脸去。他说,是睡不着觉,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样。
也许不是睡不着觉,而是不想睡觉。真是,为什么不想睡觉? 他停顿了一下,慢吞
吞地答道:也有可能是睡不着觉,所以就不想睡觉了。小丁觉得对方好像并不想交
谈,也就不再开口了。抽完一根烟以后,他又掏出一支,而且不打算请那个年轻人
再抽。即使他再提出来,小丁想,自己也能做到断然拒绝的。点上烟以后,小丁觉
得有些别扭、尴尬,准备去桥的另一侧站着。就在这时,电话亭里的两个人出来了。
小丁定神一看,竟是两个男的。他们神色慌张,边走边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穿着军
大衣,秃顶,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个什么玩艺。小丁注意到从电话亭出来的这对情
侣也同样让他旁边的那个人感到有些吃惊和不自在。就要拐到黎明电影院旁边的一
条巷子里时,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从军大衣里掉了出来,没有落地,而是悬挂在那里,
晃来晃去的。另一个家伙慌忙低头手忙脚乱地把那个东西塞回军大衣里。塞完以后,
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他发现了天桥上的人。他扭着头仰着脖子盯着小丁他们看了
一会儿,然后佯装镇定地一搂穿军大衣的那个家伙的脖子。两个人很快便消失在巷
子里了。小丁看清了那个从军大衣里挂出来的东西,是磁卡电话的话筒。天桥上的
两个人相互探询地看了一眼,都笑了。那个年轻人笑得很短,有点害羞。
小丁趴在护栏上吸烟,眼睛还留意着巷口那边。他可能期待着再看到一些意
外的有意思的事情。当然是没有,能有什么事情呢? 偶尔有一辆睡着了一样的出租
车从天桥下面,从他的胯下冒出来,一直往西去。在大约六十米外的十字路口碰到
红灯,它们竟然无一例外地停下来耐心等候。全世界就剩下这一辆车在跑了。这深
夜里仍是井然的秩序因为荒诞就显得更为正当。小丁眼帘发沉,一阵难得的睡意飘
过来,像寒风中一团就要被吹走的棉絮。此刻要是在床上就好了,可以小心地顺着
这阵睡意就去了,但是现在他只好带着遗憾的心情静静地感觉着这团温暖的棉絮在
一只寒冷的手中被一点点地握紧,直至最后熄灭。小丁走动起来,他的动作很慢,
他想离开天桥,他想回家,一路就像捧着一件无比脆弱的磁器一样把那团正在熄灭
的睡意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去。仿佛那是一个火种,这个漫漫长夜最后的一点希望。
“怎么,走啦? ”那个年轻人忽然说道。
小丁开始有点生气,因为那一点睡意看来是保不住的。后来觉得也好,索性
一松手,让那个注定要碎的瓷器早点碎,反而省心。他转过身来,有点不解地迎住
那个年轻人期待的目光。后者当即慌张起来,用手比划着,解释说:我的意思是,
你不再站一会儿,或者再抽根烟? 你现在能睡着啦? 小丁打断了他的话,原来还有
点希望,现在怕也不行了。那个年轻人说,那么,再站一会儿嘛。小丁还没表态,
他随即又说道:没别的意思,当然随便,随便,我也该走了。
“不啦,外面太冷,而且看着大街更觉得无聊。再见。”
“我们可以找点有趣的事情干干。”
“有什么事情是有趣的? 你倒说说。”
“下围棋? 或者象棋? 打牌? ”
那个年轻人见小丁直摇头,便不再说了。他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过了一
会儿,他抬起头来,眼里有一束不很肯定的兴奋的光。
“我们也去偷一部磁卡电话怎么样? ”
小丁笑了笑,有些迟疑。
“但是我们没工具呀。”
那个年轻人立刻从裤兜里掏出了他的钥匙链。上面有一把折叠式多功能小刀。
小丁接过来看了看,不错,还是一把瑞士产的名牌刀呢。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望着桌子中间那部半新不旧的磁卡电话发呆。
小丁的右手胡乱地揿着数字键,又拿起话筒听了听,顾自苦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
到厨房泡了两杯茶。水不开,茶叶都浮在上面,还泛着泡沫。那个年轻人双手捂着
茶杯,埋着头,似乎还在回味刚才事情的某一个细节。他的左手食指上有一条长长
的红色划痕。小丁平常认为自己手够笨的,但是那个年轻人手更笨。说来也奇怪,
小丁就是对笨手笨脚的男人容易产生好感,多年来他的朋友都是些这样的人,靳力
更是什么也干不来的一个,他的双手被小丁认为是一对翅膀。小丁说,这部电话还
是给你吧,我留着也没用。那个年轻人连忙摇头说,他也没用。他指着小丁家的电
话建议说也许可以把那部机子换掉,换上这部磁卡电话,这样的家庭电话至少挺别
致的。小丁说,对,半夜在床上想打电话的时候,还得出去买一张磁卡。他笑的时
候头埋得更低。但是小丁感觉这个年轻人很为他的玩笑得意。后来他又建议,实在
不行,可以把磁卡电话钉在墙上权当一种装饰吧。小丁说,是的,这样我就永远不
会忘记自己曾是一个迷惘的贼了。
有人拍打着防盗门。房间里的两个人吃了一惊,没有出声,屏住呼吸听着。
小丁回头看了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两点多。拍门声停顿了一下又响了起来。那个年
轻人神经质地蹦了起来,抱起桌上的磁卡电话就往里屋去。小丁蹑足来到门口问道
:谁呀? 是我。声音很软很特别。于是小丁顿时就不再紧张了,骂了一句,打开了
门。头发凌乱没有戴上假牙的刘美林出现在门口时,那个害羞的年轻人正有些心虚
地从里屋走出来。刘美林见状在门口顿了一下,犹犹豫豫的,似乎想退出去。但是
小丁已经在他身后伸手把门带上了。刘美林还是在门口站着,疲惫不堪,浮肿失神
的双眼里又多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狐疑。小丁在一旁跺脚断喝了一句:兔子! 刘美林
哆嗦了一下,这才稍微正常一些,走了几步,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小丁指着
桌边的椅子说,兔子你干嘛,坐这边来呀。刘美林很顺从地坐了过来,埋着头,〖
FJF 〗郞郞??〖FJJ 〗地从皮夹克里面的口袋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摸出点什么,
随即迅速地塞进嘴里。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嘴里就多了两颗闪亮的门牙。但他还是
兔子。
“这么迟了,你跑来干吗? 是你失眠,还是胡婕失眠啦? ”
“或者,你们两个人一起失眠啦? 啊? ”
刘美林没有回答。沉默了几分钟以后,他忽然劈头质问小丁。你今天到哪去
啦? 我给你打了一整天的电话! 晚上人也不在,你到底死到哪去啦? 他似乎在责怪
小丁。后者有点发懵,骂了一句:妈的,我到哪管你屁事? 刘美林惊诧地愣了一下,
顿时安静下来,但是满眼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小丁用缓和一些的语调问道:有什
么事吗? 刘美林不回答。那个年轻人此刻比小丁更为不安,在那里使劲绞着双手,
干咳了几声。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抬头说道,我看我先走啦,你们慢慢谈。他
站起身,迟疑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向小丁示意了一下,放在了桌上。
小丁说,好吧,不早啦,应该能睡了吧。他陪那个年轻人走到门口,帮他打开了门。
他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梯的时候,又站了下来。小丁问:你落了什么东西了吗? 那
个年轻人转身和小丁小声商量说,我看这样吧,那个电话我们留着也没用,要不我
顺路再把它拿回去丢在那里,我想,明天就会有人把它再装回去的,下次我们还可
以再偷,你说呢? 小丁立刻表示赞同,这么办当然最好不过了,但是路上要小心一
点。他绕过刘美林匆忙走进了里屋。那个年轻人就站在门外等着。刘美林擦了擦眼
睛,侧脸有些胆怯地看着门外那个年轻人,而后者立刻就把目光避开。他盯着脚下,
又干咳了一声,见小丁半天没出来,便在门外叫道:在被子里! 果然,小丁抱着那
部磁卡电话就兴冲冲地从卧室里出来了。刘美林脸上的神色显得更迷惑了,他看看
小丁,又神经质地转脸看看那个年轻人。
小丁送走了那个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年轻人以后,关上门,就开始有一点
烦躁。他拿起桌上的名片看了一眼,然后故意把它放到桌上刘美林的目光可以触及
的一个地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小丁径直进了厨房开始
慢慢地洗漱,他连说了几句:困了,我想睡了。老刘在外面说,我只坐一会儿,我
马上就走。当小丁洗漱完毕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刘美林双手抱着头,好像
在哭。小丁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丁点儿睡意又荡然无存了。
“到底怎么啦? 兔子。”
“小盼失踪啦。”
“怎么会呢? 那么大的孩子! 什么时候? ”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妈的,先别哭,先别哭,说不定她去什么地方玩去啦。”
“不。不可能。我知道。这一次她肯定出事了。”
“妈的,别哭,至少在我这里别哭。”
“小盼你在哪呢? 小盼……”
“兔子! 你听到没有? 我不想深更半夜地听他妈的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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