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丁叫那个学生模样的服务员过来,又要了一瓶啤酒,并让她帮于大海的茶
壶里续点水。于大海渐渐地缓过神来,脸上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服务员从他身边
过去的时候擦着了他的肩膀。没一会儿,服务员送来了小丁的啤酒,但是忘了续水
那一茬。小丁提醒了她。服务员连忙回吧台,离去的时候又擦着了于大海的肩膀。
小丁注意到他好像有点恼火。服务员很快拿来了一只白色的开水壶,帮于大海的茶
壶里续上了水,并且把开水壶留在了桌上。于大海把身体不动声色地向旁边偏了偏。
当然这一次服务员离去时就没有擦到他,差老远呢。小丁想,她也不是故意的,这
里空间实在太拥挤了。还有就是,被一位小姐不小心擦那么一下不能算是倒霉的事
情,就算是的话,那也是一件温暖的倒霉事。于大海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忽
然抬头对小丁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女孩很好看? ”
“哪一个? ”
“就是那个服务员。”
“没有啊,我没有觉得她好看呀。”
“还没有呢,你一直在盯着她看,把她的身上都盯出一个洞来啦。”
“她原来就有一个洞,不是我盯出来的。”
于大海愣住了,很勉强地附和小丁笑了一下。他显得很窘迫,乱了阵脚一样
不知道怎样把他引起的话题进行下去。
“其实那个女孩是挺好看的。”于大海在没话找话说。
“好看什么,脸方方的,胸平平的,像个正在发育的男孩,有什么好看! ”
“我还是觉得挺好看的,真的,挺好看的。”
小丁冲他狡黠地一笑,不想再跟他争什么了。啤酒是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此
刻瓶子的外壁凝结了一层水珠。小丁用手握着瓶子颈,上下滑动着,他感到非常惬
意。那几个正在看台球的小姐突然一起鼓起掌来。她们竟然一起鼓掌,不会一点道
理没有。不知道是哪个老外,秃头的、戴眼镜的,还是那个肥胖的巨人,反正是他
们中的一个使劲捣了一杆子,她们就全兴奋起来了,一起鼓掌。于大海回头看了看。
他回过脸来时还是一脸不解的神情。
“你跟我说实话,”小丁说,“你对女人感兴趣吗? ”
“什么意思? ”
“没什么意思,感兴趣吗? ”
“当然,当然,感兴趣啦。你呢? ”
“我呀,不感兴趣,但是少不了。”
“‘少不了’是什么意思? ”
“‘少不了’就是‘一天也少不了’。”
“难道你每天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吗? ”
“是的,身边没有的时候,脑子里就有;脑子里没有的时候,身边就应该有。”
“有意思。但是,你就没有身边、脑子里都没有的时候? ”
“有啊,常事。身边、脑子里都没有的时候,身下有。”
于大海有些不满地看了小丁一眼,把头偏到了一边。小丁觉得对方好像受了
多大委屈似的。过了一会儿,于大海把脸转了回来,没看小丁,埋头顾自喝茶、续
水、继续喝茶。小丁拿过烟盒和火机来。于大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摸出
一盒还没有启封的烟来放在桌上,但还是没说话。小丁犹豫了一下,放下了自己的
烟盒,拿起他的烟,拆开,从中抽出一支。尽管小丁其实并不喜欢混合型的香烟。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生气啦,是对我的谈话方式不感冒? ”小丁说。
“怎么会呢,没有,没有。挺有意思的。”
“是实话吗? ”
“当然是实话。”
“那好,我们继续谈女人怎么样,或者换个话题? ”
“随便,我们干嘛不谈谈自己? ”
“不管在谈什么,都是在谈自己,不是吗? 我是说,直接谈论自己总是太空
洞,太不可信。而谈论女人时,一个男人呈现得最清楚、最可信。”
“这倒也是。不过我觉得,谈论女人时就像站到了一面镜子的前面,呈现得
再清楚也只是镜子里的像,而不是人本身。”
“但是没有镜子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呀。”
“说得都有道理。”于大海脸都涨红了,他很激动,身体前倾,但是没有抬
头,“问题是,人后来变得只相信镜子,不相信自己了。只要有勇气,自己当然应
该也能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呀? ”
“……我们怎么这么严肃啦? 还是随便,随便说吧。”于大海被反问得愈发
不好意思起来。他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烟盒,又把它放下了。
“随便说什么呢,还是说女人吗? ”
“行啊。行啊。”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呀? 别来虚的,说具体一点。”
“我! ”于大海指着自己,好像很吃惊,“我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我
没有想过,一时……”
“天啦,你没有想过? ”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喜欢漂亮一点的吧。”
“漂亮一点的? 什么叫漂亮一点的? 我看你是真的没有想过。这可实在不像
是一个有所心得的人说出来的话呀。”
换了一个话题以后,于大海显得放松了许多。他谈了一些他的工作、生活情
况,但是都是一些已经过去了的,眼下的说得很少,只知道他现在已经从做楼寓对
讲设备转向做多媒体音响生意。另外给小丁一个感觉,于大海的工作都是不得已安
排的幌子,他其实在暗地里还干着另一件重要得多的事情。于大海的表情使小丁意
识到他也许问得太多了。于是小丁主动讲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奇怪的是,于大海并
没有像小丁平常所遭遇的人那样对他的职业感到好奇,提的问题也没有任何进攻性,
而像是走在大街上身体被无意碰了一下一样。于大海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好像小丁讲的他早知道了一样。小丁以前没有注意,应该说,于大海根本就不会吸
烟。
“你做生意和别人打交道有困难吗? ”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
“因为做生意总少不了应酬,而你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甚
至我觉得你会有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还可以吧。和人打交道又没有一定之规,你说呢,反正是一个人与人相处
的问题,各人有各人的方式。”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
“我没有问。”
“这也是你的方式? ”
“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只要我能找到你,或者你能
找到我就可以了。”
“但是我知道你的名字,这好像有点不公平,是吗? ”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 你不是叫‘于大海’吗? 名片上有。”
“我不叫那个名字,上面的号码是对的,但是我不叫‘于大海’。我身份证
上的名字不叫‘于大海’。”
“那叫什么? ”
“……以后可能会告诉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这个必要吗? ”
只听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于大海的那颗亮亮的光头一下子往小丁这边栽倒
过来,碰翻了茶杯。茶水泼到了小丁的身上。那个戴眼镜的老外竟然没感觉,背对
着小丁,用球杆轻叩着桌沿正在懊恼捣砸了一个球。邻桌的几个青年男女见状大笑
了起来。于大海完全懵了,手捂住后脑勺,有些胆怯地回头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
应,低着头,把桌上的茶杯扶了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了一句:没事。因为于大海
剃了一个光头,而且那一声又那么清脆,所以小丁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他咽不下这
口气。他站了起来,绕过台子。于大海紧张地拉了小丁一把,说,干吗? 小丁过去
拍了拍那个老外随着音乐节奏抖动着的肩膀。戴眼镜的老外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
满嘴喷着酒气。小丁对他说:你必须向我朋友道歉。那个老外耸了耸肩膀表示他听
不懂,然后就准备回过身去。小丁伸手搡了一下他的肩膀,指了指他手中球杆粗的
那一端,又指了指于大海的头。那个老外手臂撑在台球桌上,扶正了眼镜,仍然装
作惊诧地看着小丁。这时台球桌边的其他几个老外都过来了。秃头的那个家伙看起
来尤其健壮,他站到了小丁和那个眼镜老外的中间脸几乎贴着脸地盯着小丁,气势
汹汹地说了句什么。酒吧的女老板飞也似冲了过来,挡在了他们中间。小丁向她说
了一下情况,那个女老板听了以后连忙说,算啦,算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她转
头又向那帮老外用英语解释了几句。那帮老外先散了,继续玩球,而小丁还站在原
地。他只觉得脑袋里空空荡荡的。那个女老板把小丁硬推回了座位。
服务小姐很快地把桌上茶水清理好了,并且换上了一个干净的烟灰缸。于大
海紧张得嘴唇都白了,反复说,没事,没事。但是小丁脸色非常难看,紧绷着脸,
一言不发。他没法高兴起来,因为他听懂了那个秃顶的老外对他骂了句什么。小丁
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跟着那个秃顶的老外转,这让于大海很是不安。那个秃顶的老外
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和小丁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很不屑的表情,低下头去,
继续饶有兴味地玩他的球。小丁只觉得喉咙发干眼球发热。于大海提议说,不早啦,
我们回去吧。小丁没有表态。于大海自作主张叫服务员过来结账。买完单以后,他
们又谁也不吭声地坐了一会儿。小丁喝完了瓶里剩下的酒,说,走吧。两个人站起
身来穿好衣服,然后向门口走去。于大海把帽子拿在手里走在前面。走到一半,小
丁忽然转身低着头向台球桌那边过去了。他走得很慢。站在秃顶老外旁边的一个小
姐先注意到了小丁,她扯了扯老外的胳膊。那三个老外停下了球局,手里拿着球杆
非常警惕地关注着越来越近的小丁。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丁只是从台球桌边
走过,然后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里没有暖气,而且北面窗子的玻璃几乎坏了个干净。小丁被风一吹打
了个寒战。他拉开惟一的一个坑位的木门,走了进去。他想把木门拴上,但是插销
早被卸了,只剩下几个螺丝孔和插销形状的锈印子。木门而且很矮,小丁双腿叉开
站在里面,而头却整个露在外面,眼睛通过对面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可以看到自己那
张无比沮丧的脸。他伤心地抽泣起来,嘴里小声恶毒地咒骂着,不是骂别人,而是
骂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让自己失望透了。这时洗手间的门轴一响,门被拉开了,
酒吧里的音乐声传了进来。〖JP2 〗小丁连忙蹲了下来。他很担心来人会拉开木门,
看到他那副熊样,所以他先咳嗽了几声。他自己觉得那咳嗽声太勉强了。来人一路
小跑,倒吸着凉气。小丁估计这个人从里面出来没有穿外套,他听到解皮带扣的声
音。但是半天没有小便的声响。小丁把外套的下摆扯起来掖到上身和大腿之间压着,
以免蹭到地面,慌乱地用双手想擦去脸上的泪水。外面的那个人忽然说道,妈的,
这天气! 这天气! 哪是个活人的日子,是吧? 小丁顿时紧张起来,这个人是在和他
说话吗? 他刚擦掉脸上的泪水,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人把问话又重复
了一遍,并且加强了语气。这天气简直是不让人过啦! 是不是啊? 到底是不是啊?
小丁担心自己再不答茬的话,外面的那个人就会起疑心,就会把木门拉开。虽然极
不情愿,他还是不得不控制着用一种尽可能正常的嗓音回答了一句,是啊,是啊。
说完,他闭上眼睛,泪水流得更汹涌了。那家伙继续感慨道,这种天在这里大便可
真是受罪,屁股都冻掉了,是吧? 小丁哽咽着,顺着惯性,用一种高得不正常的嗓
门像喊口号那样附和道,是啊! 屁股都冻掉啦! 外面的那个人停顿了片刻,忽然质
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大便? 啊!?小丁完全不能再压抑住他的哭泣了,他一边哭
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早知道这里没有暖气,我就不来这里了,而且也不来这个
他妈的酒吧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大便的人,等等。外面的那个人很厌烦地打断了
小丁的话:妈的,我没问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便,我是问你,为什么还要大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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