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丁让刘美林把自行车停在楼下,他们坐出租去。这样一方面可以快一点,
另一方面,外面虽然阳光灿烂但是风也很大,小丁担心如果骑车的话他半途就会改
变主意的。实际上当他坐在开了空调的出租车里,忍受着身旁兔子完全失控了的喋
喋不休,忍受着咕咕叫的肚子,始终向前方挺直了脖子不敢轻易转动一度,忍受着
身体其他部位未愈的伤痛时想,我去干些什么,又能干些什么?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对自己此番意外之冲动感到困惑了。刘美林越说越激动,越说也越离谱。小
丁猛然意识到,他已经谈到小盼回来以后的事情了,说这孩子一定受了大苦,他已
设想了一百种细致但是古怪的方法去补偿她。
“兔子! 我必须提醒你,现在不要抱过大的希望。”
“你什么意思! ”
刘美林整个人像凭空被抽了一鞭子一样。他双手顿时成了受惊的鹰爪状,瞳
孔放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丁。而后者痛苦不堪,不能转动脖子面对老刘,只好眼
睛冲着前方尽力解释。
“一个孩子说他知道小盼去哪,你就能信了吗? 就算是那么回事,等我们找
到那个地方,小盼也不一定在呀,你说对吗? ”
小丁只听到耳边刘美林发出短暂的一声:呃,就再也没动静了。等小丁费了
很大地周折,终于咧着嘴转过脸来时,看到兔子脑袋歪在一边,人事不省,嘴边咕
噜咕噜地冒着白沫。小丁连忙拼命摇他,但是不管用,可怜的兔子休克了。于是小
丁只好扑上去用大拇指的指甲狠掐他的人中穴。出租车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给小
丁出主意。小丁一会儿扇他耳光,一会儿猛擂他的胸口,又一把捏住他松垮垮的一
对睾丸。最后打开车窗,把老刘的头、脖子几乎整个上半身塞到了车外,让呼啸的
寒风去唤醒他吧。小丁已经没有力气再折腾他了,只好听任老刘的头在车外耷拉着,
来回晃荡,一路滴着白沫。到达小盼所在的那所小学时,刘美林适时地醒了过来。
他自己从车外缓缓缩进来,转身神经质地一把抱紧小丁,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小丁
在他耳边说,我们已经到了,你冷静一点。他扭了扭腰,抱紧小丁继续哭。但是哭
了一会儿以后,他自己又觉出不对劲了,一滴眼泪都没有,那种可怕的情况又出现
了,一滴眼泪都没有。于是他冷静了下来,掏出皮夹付了车钱,并且从皮夹的小兜
里取出假牙来,迅速塞进嘴里。正是放午学时分,校门口热闹得很,两边站满来接
孩子的翘首以待的父母们,中间拥出的是兴高采烈而又肌肠漉漉的孩子们。
刘美林他们走进年级组办公室的时候,一个脸上生了冻疮的胖男孩正坐在办
公桌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眼望着门外傻傻地跺脚。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到了,一个就是
那个特别年轻的警察,另一个是中年人,穿着便服,更像是来看热闹的。瘦高个戴
眼镜的那个,刘美林是熟悉的,他是小盼他们老师。不知道怎么搞的,小丁看到穿
警服的就觉得心情压抑得很。刘美林条件反射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烟盒
来,给大家敬烟。每一根烟卷都不一样,都是奇形怪状的。他在那个胖男孩手边的
桌上也放了一根,然后跪下一条腿装出一脸无比友善的笑容。
“小盼去哪啦? ”
“长春。”
刘美林啊地惊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他像中了弹的
羚羊一样在房间里转着圈子作最后的奔跑,马上就要撑不住一头栽倒了。小丁脖子
不能动,而一个人在他眼前转着圈子,让他头昏,他觉得非常难受呀,非常难受。
所以当刘美林跑过他面前时,他果断地使了个绊子。刘美林于是一个跟头摔倒在那
个年轻警察的脚下,扑通一声。办公室里没有烟缸,那个特别年轻的警察用白纸卷
了一个漏斗形状的东西,权且当作烟缸。现在他左手就拿着这样一只烟缸,夹着烟
卷的右手凑过来弹了弹烟灰。他用脚抬起刘美林的下巴,问道:
“你这是干嘛? 为什么要这样? ”
刘美林的头被迫昂着,所以脖子上青筋直暴。另外他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
的,贴在头上。他说起话来非常困难,一字一顿。
“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 ”
“小盼去了长春。她有一个舅舅在长春。小盼很小的时候,这个舅舅上我们
家来过。小盼很喜欢她的舅舅,也就是我的小舅子。”
“那还等什么! 赶快联系吧。”
这个特别年轻的警察说完松开了他的脚。刘美林的下巴咔叭一声叩在地砖上。
胖男孩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烧饼来。瘦高个老师呵斥道,现在不要吃东西! 但是胖男
孩不满地反驳了一句:人家饿得受不了啦! 说完就是一大口,然后满嘴掉渣地嚼着,
眼睛挑衅似的盯着老师。小丁在对面看着,觉得自己更饿了。刘美林趴在地上,闭
着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的。小丁实在不耐烦了。他喊了一句:兔子! 别装死,起来
起来。刘美林胳膊肘撑地,努力抬起他的头,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特别年轻的警察。
“可是,我可怜的小舅子已经死了两年多啦。”
“是吧,他家总还有人吧,他老婆还在长春吗? ”
“他没老婆,我的小舅子一个人生活在长春,他写诗,是个奇怪的人。他早
死了。”
“他应该很年轻吧,怎么死的? ”
“不告诉你。他可是一个奇怪的人。”
刘美林随小丁坐车回他的住处去取自行车。路上刘美林像忽然吞了哑药一样
一言不发,偶尔神经质地一笑,没有声音。小丁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是他想清楚
了,等兔子拿了自行车,他们就没关系了,绝不让他再粘上自己。所以不管兔子的
表现如何异常,他都装着看不见。小丁干脆把上身转过去,背对着老刘,而眼睛看
着车窗的外面。这是该市的一条主干道,车流量很大,所以车行驶得非常缓慢。出
租车司机征得了小丁的同意,改变了通常的行车路线,右拐进一条小街。这样走虽
然绕一点路,但是一般会快得多。走到农贸一条街附近时,有一条垂直的岔道,出
租车不得不停下来让一辆满载着各种蔬菜的三轮拖车过去。这辆拖车真慢,驾驶员
是一个脸黑黑的农村妇女。看她那个丰硕得不成比例的臀部就知道这辆车快不了。
当这辆三轮拖车开始爬小街左侧的水泥路基时,整个车头突然翘了起来,后面的拖
车也跟着向后翻,车里的大白菜和扎成一网兜一网兜的萝卜顺着拖车滑向街面。有
趣的是,这辆货车以后轮的轴为重心达成了新的平衡,马达还在笃笃笃地轰鸣,驾
驶员仰坐在靠背上,而车头像受惊的战马那样在空中保持着桀骜不驯的造型。因为
这个小事故挺有特色,所以出租车司机和小丁都不为耽搁了时间而生气,饶有兴味
地看着。那个农村妇女熄掉了马达,抖抖霍霍地从驾驶座上一点一点地下到了地面,
围着她的车转了两圈,然后踮起脚尖扒住前轮的内圈拼命往下拉,但是根本拉不动。
她整个身体都挂了上去,还是拉不了。而且如果她拉动了,而她的身体又不够灵活
的话,就有那么一点危险了。小丁感觉左边的大腿被人捏了一把,低头一看,是刘
美林的手,像抓住树枝的鹰爪一样。而他的身体紧张地前倾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睛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你还不下去帮她一把? ”刘美林的右手更为用力地捏了下去。
“我? 为什么? ”小丁拂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的! 你从来就是这样! 只想着自己! ”
“去你妈的,我看你成了一条疯狗。”
很多路过的人已经过去帮忙。那个农村妇女看来最终采纳了一个老头的建议,
先把车斗里的蔬菜卸下一部分,车头自然就会落下来。于是她开始把一头头的大白
菜和一网兜一网兜的萝卜往街边搬,来回跑得欢极了。这时,有一个顶着棉帽的年
轻人从岔道口出来,走得很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丁总觉得这人眼熟。他看
着那个年轻人低着头绕过那辆浪漫的拖车,横穿小街,往对面过去。小丁恍然大悟,
是于大海! 以前只在夜里看他,第一次在白天光线下见,竟不习惯,脑袋转不过弯
来。小丁打开车门,探身到车外,叫了一句:于大海! 他没有听到,继续向前,消
失在对面的岔道口里。小丁赶忙下了车,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但是小丁在岔道口张望了半天也没能找出那顶棉帽。他怀疑于大海已经进了
农贸一条街。小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作罢。往回走的时候,小丁又有些
纳闷,怎么会这么快? 刚才见到的是不是于大海? 后来他又想,也许有些人你只能
在夜里见到,在白天你是怎么也无法见到的。看见的都只能是个虚幻的影子。这时
他听到身后一声轰响。三轮拖车的车头终于落下来了。那个农村妇女憋红了脸,赶
紧把她的车发动起来,然后开到对面的岔口里。小丁上了车以后,出租车就压着散
落一地的菜帮子过去了。
“是那天夜里我见到的那个于大海吗? ”刘美林问。
“对呀。”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小丁故意问道。
刘美林没有回答。他用狐疑胆怯的、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妒忌的目光扫了小丁
一眼。这使后者心里很不是滋味。刘美林把脸转向车外,不住地在那里顾自点头,
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车快开到小丁所在那个居民区门口时,刘美林转过脸来看着
小丁,一直看着。最后小丁不得不朝他转过脸去。刘美林闭上了眼睛,吸了一口气,
又睁开眼睛。
“你和于大海是什么关系? ”
“你问这个干吗? 一般朋友。”
“你不要骗我。”
“干嘛要骗你。”
“你发誓。”
“妈的,你凭什么要我发誓? ”
“你应该向我发誓。”
“从何说起? ‘应该’? ‘应该’是什么意思? ”
“你必须向我发誓。”
“够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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