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北京吉普是胡婕向别人借来的。她说本来可以借一辆好
一点的车,但是后来想还是借这一辆比较好,扔了也赔得起。驾驶员也是胡婕找来
的,平常经常帮她店里拖货,也算是她的一个朋友,有驾驶执照。他的左半边脸相
当英俊,而右半边脸相当恐怖,有一大块烧伤留下的疤痕。他掀开车子的发动机前
盖在做最后的检查,看起来热情挺高。小丁想,胡婕肯定已经和他谈好了一个让他
满意的报酬。那个程军领来的气功师已经坐在了车里,他个子不高,穿着哪个工厂
的深蓝色厂服,面色红润,颔下几绺半长不长的黄黑掺半的山羊须。小丁甚至怀疑
那几绺山羊须是专为这次远行临时突击蓄下的。刘美林和胡婕还没有从楼上下来。
程军从楼下的小店里买了两条非常便宜的“龙泉”烟,塞给气功师,说带在路上抽。
气功师推托了几下,还是收下了。这时胡婕右手提着个大旅行包,左手拿着两条
“万宝路”香烟,先从楼上下来了,老远就喊,你还买什么烟! 我早准备啦。程军
得意地摆了摆手,说,他只抽“龙泉”烟。小丁站在一边,一直没吭声,只是觉得
恍惚。他在想,那个只抽“龙泉”烟的气功师是不是变得可信了一点呢? 程军在小
丁身旁走来走去的,他显得非常激动,嘴里重复着,太好啦。小丁问,什么太好啦
?程军说,早应该这样啦,只有主动出击才有希望。小丁说,小盼已经失踪一两个月
啦,不知死活,那个气功师凭什么那么有把握? 程军说,你就不懂了吧? 我也不懂,
但是我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区别。小丁说,我只知道,兔子现在就剩半条命,经这
么一折腾,怕是要死在路上了。程军说,你又不懂了吧? 被希望激励着的人是死不
掉的,因为他心中有希望,所以他不会想到去死,只有那种像你这样不抱希望的人
才会眼睁睁地老下去,才会死得快。小丁朝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只知道,兔子这
一走你和胡婕可方便啦,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你,还是胡婕? 真他妈聪明。程
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他直摇头,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对小丁说,我
真佩服你啊,这种时候还能这样想! 你这个狗娘养的。小丁说,如果说我讲得不对,
你又何必这么大火气呢? 骂我一声狗娘养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程军更为焦躁地
来回乱窜,小丁则把脸偏到了一边。刘美林终于下来了,脸色憔悴,但是神情悲壮。
他斜挎着一只黑包,背带完全压着了一侧的衣领,头发向后背,梳理得非常整齐,
露出整个光秃的脑门。胡婕走过来,帮他把衣领翻好,并且嘱咐他一路小心。小丁
空腹抽着烟,只是想吐。刘美林无比庄重地抓起小丁的手意味深长地握了握,然后
转身向吉普车走过去。走到车门前时,他又转过身来,向两步之外的胡婕、小丁他
们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利索的转身,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么是爱
程军带着一脸怒气,出人意料地奔了过去,打开后面的车门,挨着气功师坐
了进去。他说,我和你们一起去。胡婕有些惊诧,她喊道,你去干吗? 不需要那么
多人嘛,而且不知道要在外面跑多久,你又没准备行李。程军说,要什么行李! 不
需要! 小丁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滑稽。程军往里侧挪了挪,然后拍了拍身边空出
来的位子,对小丁说,这里还可以坐下一个人,怎么样? 一起去啊,人多力量大嘛。
小丁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要去。程军不屑地一扭头,说,我知道你的! 小丁说,
你听我说,你就去好啦,但是你这么冲动还是说明不了什么,你就去好啦。胡婕似
乎很为难,但是又不好表现出来,她只是重复说,我看你就算了吧,我看你就算了
吧。程军重重地摔上车门,说,走! 走! 司机扣上了发动机的前盖,和胡婕打了个
招呼,便上车把车发动了起来。胡婕赶到了车边,趴在车窗上,说,你真去呀? 真
去呀? 那好吧,谢谢你啊,辛苦你们啦。草绿色的吉普车发出几声刺响,整个车身
震动起来。没一会儿,车便一冲一冲地开了出去。开出一小段以后,不知什么原因
车又停了一下,然后又比较平稳地重新开动起来。小丁目送着这辆车慢慢地从早市
未散的小菜场穿过,驶上了那条两侧簇拥着枝繁叶茂的悬铃木的街道。他们上路了。
胡婕没有答理小丁,转身往家走。小丁也没说话,跟在后面。到了楼下的时
候,胡婕很冷淡地问,是不是上去坐一会儿? 小丁说,不了。他去车棚推出了他的
自行车。小丁慢吞吞地从不常走的一条小路往回骑,心里好像轻松了许多。兔子上
路了,兔子的问题好像也随着去了。他开始有了心情边骑车边四处张望,车辆行人、
沿途的人家与小店铺。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
按照约定小丁来到爱德基金会驻该市的联络处。三元巷教堂附近的这一带,
小丁认为自己是很熟悉的。有一段时间他常去这里的一家小酒吧,但是从来不知道
有这样一个闹中取静的小洋房,砖结构,外壁刷成了黄色。还有一个用铁栏杆围成
的小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木,树冠伸展开来,几乎遮住整个院子的
上空,使小洋房显得更为幽静。一个挺活泼的姑娘把小丁带进了秘书办公室。她似
乎对一脸阴郁的小丁挺好奇。但是小丁一看到办公室里的气氛就有点后悔,他觉得
和他所熟悉的机关没什么区别。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和小
丁握手,自我介绍,请他在一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她从净水器里倒了一杯水,放在
小丁面前玻璃茶几上,然后把办公桌前的转椅拉到小丁的对面坐了下来。房间里还
有几个人正忙着装订什么材料,他们干得很慢。他们在说说笑笑的间隙,没忘了短
促而有力地打量一下小丁。桌上、墙边都堆着一种红色的印刷品,不断地有电话打
进来。小丁想,他们大概正在筹备一个什么活动吧。
“电话上虽然已经谈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是不能明白你的确切意图,你能不
能再讲得清楚一些呢? ”
那个中年妇女头发虽然花白,但是气色很好。小丁看到气色好的人心里总是
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压抑。现在她身体前倾,和善地笑着,正在期待小丁的回答。
小丁低着头,有些不安。
“我想,我是想来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我感兴趣的事情可做。”
“你是不是想找个工作? ”
“我在电话中已经说过,我不想工作,我只是想找点事情做。”
“找点事情做不就是工作吗? ”
“是工作,但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在单位上班的那种,上班、下班、拿工资,
不是那一种。”
“噢。你说的是不是义工? 我们这里每年都有一些年轻人自愿来做一段时间
义工。但是其中有一些是为了来看看能不能帮助他们出国的。你请喝水。”
“大概是叫义工吧。”
小丁觉得自己说得很吃力。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心里在寻思该怎样结束这
场谈话。那个中年妇女起身去接电话。接完之后,她端了自己的保温杯过来。
“你是教徒吧? ”
“不是。”
“不是? 我们还是有点奇怪。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青年自愿者组织,帮老百
姓免费服务,各行各业都有,你为什么要找到我们这里来呢? 我们这里目前并没有
多少义务工作可做呀,所以我们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到社会上招募义工。你对‘爱德
’在本地的工作状况了解吗? ”
“不了解。”
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很有耐心介绍了她们的工作。总之,是把一笔笔充满爱
的钱送到符合要求的申请者手里,并且监督这一笔笔钱的实际效用。眼下正在联系
一批外语师资的合适去处。现在连小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那你是怎么想到来找我们这的呢? ”
“有一次偶然听朋友说起,我当时觉得这里可能有我感兴趣的事情可做。只
是一个感觉。主要是因为,现在我急于想做点事情。”
“我能问一下吗? 你感兴趣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
“我也不知道。看到了我会知道。”
“那你能做什么事情,你是干什么的? ”
“什么意思? ”
“也就是说,你的职业专长。”
“我是写东西的,我是一个作家。”
“噢,有意思。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些文字工作,但是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文
字工作,怕你做了觉得屈才。”
“我不想做文字工作。我想和人打交道。”
“你是想体验生活对吧? ”
“不是。我只是想接触人,做一点确实对别人有帮助的事情。”
“应该说任何一项工作对别人都有所帮助是吗? 不一定要做义工。不拿报酬
说明不了什么。实际上我们这里的义工都是有一定报酬的。”
“看来,我想找的也不是义工。”
“所以说,我们对你的意图不甚了解啊。我们必须先要知道你具体的愿望,
然后才能看看能为你做点什么。一般来说,有人愿意献爱心,我们当然乐意为他做
一些安排。”
“我现在也不能说得更清楚了。对不起,打扰。”
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友善地把小丁送到了门外。在这之前,她让小丁填
了一张表格,留下了联系地址和电话。小丁走到小洋房的院子门口时又后悔起来,
想回去把那张表格要回来。后来他觉得今天已经够荒唐,不能变得更加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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