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车停在了新街口附近的汇丰公寓的门口。陈洁非常客气地请小丁先下车,在
门口站了一会儿。她要把车开到右边一个四层的立体车库里。小丁一下车就神情呆
板地站着,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两个特别魁梧的保安的中间,于是又向后退
了两步。陈洁很快地走了过来。两个保安向她微笑着打招呼,叫她陈总。他们走进
大门以后,陈洁又拉着小丁返身回到门口,对那两个保安说,我跟你们说,这是我
们家请的老师,他以后来的时候,请给予方便。两个保安立刻点头说,当然,当然。
陈洁又吩咐说,麻烦你们跟其他班的人也打声招呼。两个保安再次点头,好办,好
办。小丁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是又不便马上说什么。在电梯里,陈洁又在向一个矮
矮胖胖的拎着菜篮子的什么妈介绍小丁,说他还是一个作家。那个什么妈把小丁上
下打量了一番,说,不简单,这么年轻就做了作家。然后她转向陈洁说,好啊,好
啊,你儿子以后有希望成为作家啦。小丁想找个机会对陈洁说,别忙着介绍我,我
还没有答应做你儿子的老师呢。但是她始终热情洋溢,一点点缝隙也不给小丁留。
那个饶舌的胖妈终于在十层下了,但是电梯口出现了一个瘦高个的秃顶的中年男子,
下巴很尖,鼻子更尖。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系着一条颜色很杂的暗纹的真丝
领带,显然与陈洁是相熟的,他的两只小眼睛闪着光,问道:上,还是下? 陈洁说,
下。于是他很高兴地上了电梯,插在陈洁和小丁中间,背对着小丁。陈洁关上了电
梯门,电梯便继续上升了。那个尖尖的男子像早有准备的一样仰天长叹道,哎呀呀,
我又上了你一回当。
陈洁又在介绍小丁了。瘦高个的秃顶一直没回头,直到她的介绍告一段落的
时候才回头看一眼小丁。他低声说,你是一个作家? 小丁能怎么说呢,只好说,是
的。瘦高个的秃顶似乎对作家没有什么兴趣,他回过脸去就立刻岔开了话题。他在
讲昨天晚上的那一场麻将,一直讲到电梯在二十层停下。陈洁连忙说,不听你吹啦,
我们到啦。瘦高个的秃顶意犹未尽地留在了电梯里。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他冲外
面喊了一句,跟你家老李说一声,什么时候我们摸两圈!
那个老李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小个子,戴着金边眼镜。小丁见他的第一面就相
信他是一个能赚大钱的人。但是谁也不会对这种人产生亲近的愿望,因为你心里总
在担心,好像只要你和这种人一沾边就会马上吃亏。你的神经没法不紧张,但是最
终往往还是反应不够快的。客厅很开阔,沙发里坐着一圈穿着很齐整的人,好像正
在商量什么事情。老李先站起来,很得体地自我介绍,和小丁握手。然后把在坐的
家伙一一介绍给小丁。小丁很不自然,脸憋得通红,但是不得不和他们一个个地握
手。每个人对握手轻重的掌握和偏好都是不同的,但是肯定都不是随意的。小丁惊
诧于他们每个人脸上都能放射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色。只有一位脸四四方方、头发
花白的中年人神情有些寒酸。听老李介绍,他也是一个文人,曾经位置显赫,后来
落了难,现在被老李聘来做一个副总。他把小丁的手莫名其妙地握了很长时间。另
外还有一个脸上满是疙瘩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壮实的年轻人一直在沙发的边上坐着,
埋头翻着报纸,一点不关心正在进行的事情。老李没有向小丁介绍他。小丁估计他
是司机或者保镖一类的角色。小丁终于在沙发上坐下了,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想,
今天怎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人,握了这么多次手,实在过于剧烈了。
小丁忽然意识到,他还没有见到他的学生。那才是来这的原因和目的。他转
着头四下看了看,并没有找到照片上的那个少年。但是老李和他的朋友们以一种不
容回避的关心姿态就小丁的个人生活全方位地提出了他们的问题。第一个冲击波过
去以后,小丁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他的实际生存状况已经显露了出来。第二个冲击
波旋即就到了,小丁完全丧失了自我解释的热情与能力。第三个冲击波没有再出现,
是因为没有必要了,他们认为已经得出了关于作家小丁的结论:没钱、没名,而且
不合时宜,也就是说没有出路。于是沙发里的那圈人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有的跟
小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那个曾经显赫的中年知识分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
抓起小丁的手令人费解地握了更长的一段时间。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主人李总坐在小丁对面的沙发里。潜在的优越感使
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纤维都放松了下来,他冲小丁保持着均匀的笑容。小丁的左侧
传来了一声抽水马桶的水响,过了一会儿,右侧也传来了一声同样的声响。又过了
一会儿,小丁的右侧又传来了一声抽水马桶的水响,只是这一声是从更远一些的地
方发出的。小丁头脑转得很慢,只是觉得这套豪华套间里厕所多得要命。李总示意
小丁喝水。小丁望着中间红木茶几上那么多的杯子,不知道哪一只是他喝的。这时
李总说话了,语气非常之诚恳。
“我想关键是借这个机会我们能够彼此认识了,这很好。老话说,三生修得
同船渡嘛。以后,你需要什么帮助,不管什么方面的,尽管跟我说就是了,我一定
尽力而为,没问题。”
小丁渐渐地缓过神来了。他说,我不需要什么帮助,我还是先见一见你的孩
子再说吧。李总似乎对这样的要求感到很意外,脸上的笑顿时有点僵硬,不过他嘴
上还是答应说,好的。但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丁,基金会有没有跟你
谈报酬问题? 小丁说,没有。李总说,你看他们的工作竟然这么疏忽,报酬问题我
是跟他们谈了的,他们没有转告你? 也好,现在我们可以当面谈。小丁说,是这样
的,当时我跟他们说,如果我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可以不要报酬。李总立刻表示反
对,尊重知识、尊重劳动,已经提了这么多年啦,怎么能不要报酬呢? 何况,我们
不用避讳,你目前的经济状况也不宽裕,你如果不肯拿钱的话,我们心里会说不过
去的。这时消失多时的陈洁终于又款款地出现了。她刚洗过澡,穿着一件鹅黄色的
浴衣,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包着,趿拉着一双棉拖鞋。她一边向客厅
沙发这边走过来,一边用手往下扒拉着脸上的黄瓜片。小丁以前还没有注意到她那
张长方形的脸已是如此的衰老,像揉过的手纸一样全是皱纹,刚刚涂上去的口红显
得异常醒目。小丁说,好啦,现在还不涉及这个问题。个子小小的李总从沙发里窜
起来,向陈总迎过去。他用手指着小丁就像告状一样说道,他不肯拿报酬,他不肯
拿报酬。陈洁说,怎么能这样呢,干一天工,拿一份钱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在小丁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解开头发,侧着脑袋,让稀薄的打着卷的头发垂落下
来,然后用那条大毛巾包着头发,轻轻地揉搓着。李总也跟着陈洁在一边重新坐下,
眼睛动情地盯着她裸露的满是皱折的脖子。和小丁刚见面时那个思路尤为清晰的李
总相比,这一会儿的李总心不在焉,完全判若两人。
“我的意思是,我先要看一看你们的孩子,因为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接受这份工作。报酬嘛,是后一步的事情。”
小丁故意说得很慢。噢,是这样。陈洁和她老公相互看了一眼,好像这才听
懂一样。李总于是闭着眼睛拍了一下手。
从左边某个房间里应声冲出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穿着朴素,二十岁左右年纪,
见到生人脸就羞得通红。李总吩咐她说,小梅啊,把小龙带来给老师看一看! 小梅
说,小龙正在睡觉。李总说,把他叫醒带来。但是陈洁马上反对说,不要这样嘛,
孩子好不容易睡着,就让他睡吧,反正过一会儿他要起来撒尿的,那时让小梅把他
带过来转一圈不就行了嘛。李总说,也好。他让小梅进屋去守着,小龙一起来撒尿
就通知他们。他转脸向小丁,非常欣喜地解释道,你不知道,这孩子怪呢,每天九
点半准时起来撒泡尿。然后,他看了一下手表,继续说,现在已经九点了,麻烦你
稍微坐一会儿。陈洁伸手摸出一个遥控器一揿,笑着对小丁说,你就看一会儿电视
吧,就一小会儿,因为这孩子睡着不容易,所以不好意思,只好麻烦你等一下,请
你原谅。小丁右侧的那台大屏幕电视开了,音量太大。她连忙把音量调了下来。陈
洁说,你想不想看影碟? 小丁说,不想看。她说,好,那就看看电视吧。小丁只好
偏过脸去看着电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不对劲,但是整个人就像中
了邪一样,没了脾气,被别人一路牵着走。
电视上正在播一个专题报道,有关市政府采取更有力措施解决每年一度的悬
铃木飞絮问题。小丁慢慢地看了进去。在这个城市道路两侧遍植的这种悬铃木,属
悬铃木科,落叶乔木,严格地说,应该叫二球悬铃木,是三球悬铃木的另种,最早
是在英国培育成的杂交种。采用悬铃木作行道树或者庭园树,在这个城市已有近百
年的历史,所以浓荫蔽日的悬铃木从某种角度说成了这个城市的象征。但是一到四
月份,开花过后,成熟的小坚果散落成的飞絮就像满天飞舞的小虫子一样,迷了过
往行人的眼睛,分散司机的注意力,易引起意外的车祸,和不意外的皮肤过敏。周
围的居民苦不堪言。最早几年政府采取的措施是,动用消防车在飞絮的那段日子里
抢在上班时间以前用高压水龙喷扫树冠,但是效果甚差。后来一名农业大学的教授
试验用嫁接来改良树种。那一年市民们对他抱了太大的希望,这种方法最终也告失
败。今年另一名科技人员给全市市民带来了新的福音。只要在悬铃木开花季节,向
树上喷洒一种他研制的药水,就可以使悬铃木只开花不结果,当然也就不会再有什
么恼人的飞絮了。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环保工人在中山东路站在升降车上向树冠喷洒
药水的镜头。记者在现场还采访了一些市民。其中一位门牙暴出的黑胖子推着一辆
二八型自行车,用一口城南土腔非常愤怒地对记者说,如果今年的方法再失败,我
建议政府下令,把全城的悬铃木统统砍掉,一棵也不要留。
小丁笑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转脸看了看,却发现坐在对面的陈洁和小个子李
总不见了。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就剩他小丁一人在看他妈的电视。他站了起来,围
着茶几转着圈子,只觉得精神恍惚。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问自己,就是为了等
着见一个白痴? 小丁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难以置信,就像整个人中了邪一样,怎
么会到了这一步的? 被忽略的自尊心突然醒了过来,迫使他立刻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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