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了一天,爱德基金会那位头发花白的女秘书长亲自打来电话,请小丁到联
络处无论如何再来一趟。她的语气很严厉,她说,出于最起码的礼貌,你也应该向
我们当面解释一下。她还说了些近乎是谴责的话。小丁这一次一点也不觉得逆耳,
反而因此有一些高兴,他感觉自己好像又有了单位、又有了领导。这种感觉偶尔出
现那么一次实在是不讨厌的。下午两点小丁骑着单车赶到了三元巷。联络处的小院
子里站着很多人,都仰着脖子。有两个小伙子用梯子爬到了树上,正在起劲地锯着
枝条。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脸庞白白净净的男秘书,套着一件雨披,高挽着袖子,干
得挺卖力。不断有连着树叶和小坚果的粗枝落下来,地上已落了高高满满的一圈枝
条。那位头发花白的秘书长正在树下从容地指挥着。她围着树不停地转着圈子,她
的手指到哪一根,哪一根没一会儿就会掉下来。但是她始终用左手捏着鼻子,所以
她发出的声音很含混很怪。小丁上前和她打招呼。她看了一眼小丁,捏着鼻子说,
噢,来了,等一下。说完她就绕到树的另一边继续指挥去了。小丁便在原地站着等,
他也仰着脖子。原本密不透风的树冠变得越来越稀疏,更多的日光可以从中穿过,
投射下来,让小丁觉得眼花。十分钟以后,女秘书长终于宣布,行啦,可以啦,再
剪这树就活不成了。她让树上的两个人下来,并且安排围观的其他工作人员把锯下
的枝条移开,把地面清扫干净。然后她终于松开捏住鼻子的手,鼻头红红地对小丁
说,对不起,让你久等啦,实在没办法,再过段时间飞絮飘起来,整天必须把窗子
关得严严的,太烦人啦。小丁跟在她的后面向办公室里走。
“现在不是说有一种药水,喷一喷就可以了,不用这么麻烦。”小丁说。
“知道,听说啦。”她向后一摆手,“但是我们还是相信老方法,老方法实
在,每年我们都是这样搞的,过上半个月,再修一次,今年就能对付啦。”
“你是不是也会皮肤过敏,跟我一样? ”
“我? 不是。”她回头看了一眼小丁,笑了起来,“我皮肤倒是不会过敏,
但是我有过敏性鼻炎。”
“‘过敏性鼻炎’是什么意思? ”
“就是见不得飞絮、粉尘这类东西,鼻黏膜只要这么一刺激,我就会打喷嚏,
一个接着一个,停都停不住。”
“噢,不过,打打喷嚏倒也不讨厌。”
“谁说的! 你是没生过孩子不知道疼。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让你
整天眼泪汪汪地忙着擦鼻子,什么事也干不了! ”
“真有这么严重吗? ”
两个人已经进了办公室。女秘书长没有回答小丁的问题,而是顾自走到她的
办公桌旁,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她就一指小丁。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反正你是让我们为难了。”
小丁看到她肉乎乎的鼻头已经不那么红了。他把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从头讲了
一遍,不过讲得断断续续的。秘书长好像不是第一遍听了一样,有点不耐烦。她掏
出一方白手帕来,背过脸去,很响地擤了擤鼻涕。
“你看,这算什么事情! 本来嘛,这件事跟我们无关的,我们可以不管,但
是我们想这是一件好事情,应该去成全它。谁想到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我们夹
在中间难受不难受? ”
“难受。”小丁说,他决心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
“还有,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我们‘爱德’牵头的一件事情对吧? 当然我
也不能因此就指责你蓄意破坏‘爱德’的声誉,但是这总不是一件好事情,也不能
说它一点坏影响都没有,对吧? ”
“我没想那么多,很抱歉。”
“我们不要听你的抱歉。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不对?
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不能把一件
事情干得漂亮一点吗? ”
“也许我还可以做些补偿工作。”
“不,不,年轻人,我看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吗? ”
“什么意思? ”
“怎么还问我什么意思? 你出来找事情做,到底是什么目的? ”
“我想接触人,真正地接触,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社会、和别人没有
关系了。一点真正的‘关系’都没有了。我想觉得自己有用。”
“怎么会觉得自己没用呢,你是一个作家,你在写书,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没
用呢? 就像我上了一辈子的班,干好我分内的每一项工作,我觉得自己很有用呀。”
“我很难有你这种感觉。”
“哎呀,你还是不要用‘感觉’这个词吧,干事情一和什么‘感觉’沾上边
就搞不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看重‘感觉’,所以你们问题大了。我们一辈子也
没管什么‘感觉’,不过得挺好? 你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书? ”
“没用的书。”
“我恐怕还是没听懂你的意思。”
这时那个男秘书正好走进来,左手拿着一件雨披,兴冲冲的,满头是汗。秘
书长连忙招呼他过来,说,你来听听,你们都是年轻人,也许可以沟通得好一点。
男秘书十分冷淡地扫了小丁一眼,说,我要去厕所,在树上夹了半天啦。但是那个
男秘书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并没有马上去厕所的意思,好像还在悄悄地关心着小
丁他们的谈话。忽然这个男秘书一拍桌子,异常果断地对秘书长说,你不用跟他说
那么多啦,其实很简单。他不想干肯定是觉得钱少,别听他云里雾里地说,不就是
嫌钱少又说不出口吗?
“是这样吗? ”秘书长转脸问小丁。
小丁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头发花白的秘书长说,
今天来是为了当面向你解释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并且向你道歉,现在我该走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秘书长连忙说,真心想献爱心的人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对吧? 现在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孩子的家长委托我们转告你,他们还是非常希望你
能教,他们说,上次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反正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们基金会不管这件事情了,本来也跟我们无关。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你们自己
商量着办吧。我想至少你应该给他们一个电话。年轻人,最后我还是多说一句,不
管你怎么想,献爱心可不应该是心血来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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