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拔掉电话以后,小丁还是怀疑会有人因为电话打不到而找上门来。他看了一
眼放在桌上的手表,已是晚上十点多。窗户都大开着,风把写字台上的空白稿纸吹
得哗啦啦地乱响。小丁甚至从风中已经嗅出了提前到来的初夏的气息。他熄掉了房
间里所有的灯,来到里屋,打开床头那盏小台灯,把卧室的窗帘拉得紧紧的,一丝
缝隙也没有,然后半躺在床上抽烟。小丁又起身,把通向客厅的木门重重地摔上。
抽完一支烟,他紧接着又点上了一支。在台灯的光线下,他看到房间里已烟
雾弥漫。他眯缝着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床头柜上的一只药瓶。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已
经完全停顿了下来。
小丁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身慢慢地把手上的烟头揿灭在烟缸里。他起身
去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然后回到卧室,小心地把门带上。他把高高的玻璃水杯放
在床头柜上,然后拿起了药瓶。他就这样拿着药瓶坐在床边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小丁旋开了瓶盖,把小半瓶的药片全部倒进了嘴里。然后他连忙拿过水杯往嘴里灌
水。满嘴酸涩的药片难以下咽,小丁一阵干呕,差点把药片全吐出来。不过最终他
还是把药片都吞了下去。他喝完杯子里的水,把水杯放回到床头柜上,在床上平躺
下来。他反复调整着睡姿,直到找到一个足够舒适的位置,然后双手交叉无比温柔
地放在小腹上,便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熄掉了台灯。
一片漆黑,房间里一丝光线都没有了。小丁觉得自己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
地方,他猛嗅了几下鼻子,想嗅到熟悉的气味。但是什么气味也没有。他心里一阵
慌张,想立刻坐起来,但是四肢发软,不听使唤。小丁感觉身体在一阵阵地冒着虚
汗,心脏猛然狂跳起来,呼吸也越来越短促、紊乱。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一种
叫做寂静的光线,亮得发白。这种光线在他身体的四周逡巡,然后又向高处喧嚣着
逶迤而去。
十分钟以后,小丁突然从床上坐起,歇斯底里地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他
知道自己不会死,因为他吞下的只是过期的维生素而已。笑完之后,他就觉得胃有
点难受。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台灯的开关。
有人在敲门。虽然里屋的门紧闭,传进来的敲门声很小,小丁还是吓了一跳。
他悄悄地把里屋的门开了一条缝,侧耳听了听。确实有人在敲门。他当然坚持不答
理。敲门声又响了好长时间,后来终于停了。小丁松了一口气。他回到床上躺了下
来,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翻。这时,他听到门外有人在叫他,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小
丁听出了是谁,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所以他又听了几遍,才懒洋洋地起身去开门。
于杨还背着那只黑色的旅行包,头发很长,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和以
前相比她的头发长了很多,但是脸也消瘦了好多,眼圈有些发青。小丁不记得于杨
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憔悴过。她还站在门口,并不急于进来。
“对不起,没想到是你。”
“算啦,想到是我你也不一定开门对吗? ”
小丁笑了笑,没说话。他伸手到墙上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你一个人在吗? ”
“是啊,一个人。”
于杨这才进门,来到客厅的正中,一边往下卸包一边四下看看,好像这个房
间对她来说很新鲜。她把旅行包随手就丢在了地上,然后就低着头在原地站着,一
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下火车? 是的。小丁关好门,想去厨房烧一点开水。经过她
身边的时候,于杨突然一把抱住了小丁。
小丁重新把裤子穿好,翻身倒在沙发上,大口地喘着气,一动也不想动。他
想不到自己气力竟然已经这么糟糕了。于杨没有急着穿裤子,下身裸露,而上身的
衣服一件也没脱,只是被扯乱了。她踮着光脚跑了几步,从她的旅行包里摸出烟和
打火机,然后盘着腿坐到了另一只沙发里。于杨点着了一支香烟。她坐在上风头,
所以烟都飘到了小丁那里。小丁更想不到这会儿竟然闻不得烟味,立刻干呕起来。
他俯身吐了几口酸水,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再次仰面躺在沙发上。他斜着眼睛看了
看于杨,顾自苦笑起来。
“妈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于杨吐了一口烟,盯着小丁看了一会儿。
“怎么? 你在后悔呀? ”
小丁屏住呼吸,伸手扇了扇面前的烟。
“有什么好后悔的。无从对这种事情后悔。怎么后悔啊? ”
“我和靳力早没关系了,彻底地没关系了。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说这
话的时候,于杨半开玩笑地朝小丁挤了挤左眼。虽然她的表情很轻松,但是人已经
疲惫不堪。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道德感啦? 我是个烂货,我不顾忌。”
“那你担心什么? 不会担心我会像个小姑娘一样从此缠上你吧? ”
小丁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喉咙里一阵翻滚的哮喘声。开玩笑的时候,于杨的
脸才会焕发出往日的那种小丁所熟悉的光彩。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扔在地上的仔
裤里抖出那条真丝质地的细花内裤来穿上,然后重新回到沙发里盘腿坐下。
“那个叫什么的,就是你长头发的男朋友,你们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
于杨低头抽着烟,就像没听到小丁的问话一样。小丁觉得自己也不便再追问。
他感到头晕,很想睡一觉,另外胃也非常难受。忽然他半睁半闭的眼睛看到一滴眼
泪从她额前刘海的遮掩下落了下来,碰碎在她淡淡反光的腿上。小丁感到一激灵,
脑子里一下子睡意全无。他小声地问道,怎么啦? 于杨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
脸来,只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用手擦了擦脸,尽力地拿出了一副
轻松的破涕为笑的样子。
“没事,我们不谈这个。哎,我说,你最近好像有点诡秘呀。”
“怎么啦? ”
“我感觉你想躲起来,像是怕见什么人似的。”
“也许是怕见人,不是‘怕见什么人’。”
“是不是得罪了谁呀,你到底怕见什么人啊? ”
“我也不知道。大概见到了才会知道。”
“现在见到我了,怕见的是我吗? ”
“刚见到的时候可能还知道,但是现在,又说不清了。”
“好啦,我说,你没有理由怕见我呀。是不是又是那个兔子? 他又来烦你啦
?”
“老刘的事你听说啦? ”
“是啊。挺倒霉的,一个孩子。我几年前就跟你讲过吧,不要和刘美林来往,
那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霉得要命的人,和这种人来往肯定没好处的。我讲过吧? ”
“我这个人也霉,好不到哪去。”
“你就是不信这个。告诉你,人有时候不得不信。”于杨的嗓音忽然低了下
去,她用夹着烟卷的手来回摩擦着她的光腿,“不过没关系,有你信的时候。”
“有什么信不信的,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
“别的不说,身边发生这种事情,心里总不会好受,总要受影响吧? ”
“我还好。可能我这个人的血比较淡,是一个淡血的人,所以身体里没有能
够变得强烈起来的情感。”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感觉你似乎不在说老刘的事情,而是在说别的。”
“我在说别的什么? ”
“谁知道呢。你这样表达,像是我正拿着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说出你
到底爱不爱我时所表达的那样。”
“怎么这样想,你过于敏感了。”
于杨闪着泪光的眼睛忽然逼视着他,小丁把脸偏到了一边。沉默了好长一会
儿以后,小丁开口打破了僵局。他把自己去爱德基金会找事做的事情当作一个笑话
讲给于杨听,希望气氛能变得轻松一些。小丁叙述的时候尽可能地挑出一些他认为
有趣的细节加以适当的渲染。讲完之后,首先是他自己觉得那件事确实是他妈的一
个笑话。但是于杨一点也不认为可笑。
“你说你在寻求一种真正的接触,这‘真正的接触’到底是什么意思? ”
“我也表达不清。”
“那么你说,我们刚才做的,是‘真正的接触’吗? ”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于杨那张红晕刚刚退尽的脸又变得闪亮起来,眼睛中由
于睡眠不足而布满的细血丝正在缓慢地扩张、变粗。他们相互拉扯着来到里屋的床
上。又作了一次以后,小丁已经觉得这件事毫无乐趣可言。厌恶感混合着过期的维
生素片在胃里激烈地翻腾着。他脸朝下趴在床上,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
个样子,对这件事也丧失了最后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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