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们一直折腾到凌晨四五点才相拥着睡去。迷糊了一会儿以后,小丁稍微缓
过点劲来,只觉得后腰一阵阵的胀痛像心跳一样有力。他费力地挣脱了于杨的手臂,
紧贴床里侧的墙躺着。他觉得他的姿势特别别扭难受,口干舌燥,但是太累了,所
以很快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中午,小丁转身伸手摸了摸,没有摸到人。他
双眼懒得睁开,只觉得一阵恍惚。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是自己在做梦吗? 小丁
昂起头四下看了看,她的衣服胡乱地还扔在里屋的地上,和他的衣服纠结在一起,
但是于杨不知道哪去了。又愣了一会儿以后,小丁起身来到客厅。
于杨全身赤裸,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双臂耷拉在身体的两侧,眼睛失神地看
着对面空空的白墙。小丁小声地说,你怎么啦? 有什么事吗?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
头。在白天的光线下,她的皮肤被冻得呈一种发乌的颜色,身上的毛孔都竖着,愈
发显得身体干涩、粗糙。小丁从里屋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抱了出来,堆在沙发上。他
对于杨说,把衣服穿上吧,别受凉了。于杨没有理睬。小丁便一件一件地开始慢慢
地穿自己的衣服。
“我要用一下电话。”于杨忽然说道。
“你用就是了。”
小丁的裤子刚套上一条腿,他蹦了几步到低柜边帮她把拔掉的电话重新接好,
然后又蹦了回来。于杨异常迟疑地向电话走了过去。她在电话前先站了一会儿,然
后更为迟疑地拿起话筒拨号。小丁不解地看着她椎骨有些突出的脊背。好像是没人
接,小丁注意到她拿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地发抖。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话筒,又再
次拿起,拨了号。还是没人接。于杨放下了话筒。她就那样垂手站着,不再打,也
不转过身来。小丁扣好了皮带走了过去,把她的身体扳转过来。
“你有什么事吗? ”
于杨不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小丁。
“到底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啊? ”
“他死了。”
“谁? 谁死啦? ”
于杨没有回答。但是小丁似乎可以猜到是谁了。她走过去,从茶几上的烟盒
里抽出一支烟,拿起打火机回到沙发的扶手上坐着。她点上了烟,一口接一口地吸
着。吸下半支烟以后,于杨才开始说话,语气平缓、冷静,就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无
关的事情一样。
“他从戒毒所出来以后,没多长时间又吸上了,吸得更加厉害,变本加利。
开始还避着我,后来干脆当着我的面注射。整个人瘦得就像鬼一样,身体炭一样发
烫。根本不能出门,发烧,流鼻血,这种天气都要裹着大衣,有时站都站不起来。
他自己也不敢出门,整天窗帘紧闭,他知道自己就像鬼一样。后来只好我去帮他搞
货。他知道自己已经完蛋,没治了。不说了。不说啦。”
“他家里人呢? 他们怎么不管? ”
“他是外地人,内蒙的,他求我不要让他家里知道。直到现在他父母还蒙在
鼓里呢。他家里穷得很,兄弟姐妹很多。他说,少他一个无所谓,但是千万不能让
他父母看到他这副样子……最后,我也没有信心了。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小丁总觉得她要接着说什么,但是没有。他还在原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昨天晚上,我把准备好的一瓶本巴比妥放在他床头,就出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 疯啦。”
“是他要求的。”
“就是他要求的,你也不能这么做呀! ”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小丁觉得他的胃又剧烈翻腾起来,一阵恶心。他在另一只沙发里坐了下来,
闭上了眼睛,脸色越来越阴沉。
“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呢? 真是搞不懂。”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赖在这里不走的,我很快就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
刚刚步入四月份,这中午的天气竟然像夏天一样炎热,街上有好多人已经穿
上了衬衫。小丁还穿着两件毛衣,但他此刻并不觉得热,只是觉得光线太强烈,双
眼生涩,睁不开来。路过居民区门口的那家小店时,小丁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于
杨摇了摇头。她的脸色非常难看,使临出门前刚抹上去的口红显得过于鲜艳。在发
白的日光下,小丁觉得她的脸边缘模糊,看不真切,只剩下饱满的嘴唇在半空中悬
浮着。小丁实在饿得厉害,他坚持说,还是吃一点吧。于杨说,反正我不想看你吃。
或者这样吧,你也没必要送啦,你去吃东西,我自己走。小丁说,好主意。他犹豫
了一下,然后说,算啦,走吧,我也不吃了。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
呆在车上的时候,小丁反而觉得身体燥热。他把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完全摇开。
在热风的冲刷下,他更是睁不开眼睛,并且想就此睡过去。于杨忽然一把握住小丁
的左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小丁没有反应,脸冲着车外。过了一会儿,小丁把手从
于杨的手中慢慢地抽出来,然后将她的手握住,并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但是他的脸仍然冲着车外。他感觉自己没能让她的手变得暖和一些,相反觉得自己
的手在变凉。车开上中山大道时,就变得阴凉了许多。因为大道两侧挺拔高大的悬
铃木绿叶婆娑。中山大道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一条街,也是最老的几条街之一,每
棵悬铃木都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小丁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当出租车停下等红灯
的时候,小丁禁不住把头探出车外,向树上看了看。这会儿他的脑筋转得很慢、很
慢。小丁刚意识到他自己的担心的刹那,一朵淡黄色的飞絮从绿色天棚上旋转着落
了下来,极其缓慢、飘逸。紧接着,整整一条街的上空千万朵飞絮跟着均匀地落了
下来,就像是一场没有任何先兆的雪。小丁完全看呆了,当飞絮快要降到头顶的时
候,他才醒悟过来,神经质地躲进车里,并且迅速地把车窗摇上。出租车又重新开
动起来了,司机拍着方向盘,连说,见鬼! 见鬼! 没开出多远,车就靠边刹住。司
机骂骂咧咧地摇上驾驶座的车窗,然后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他说,我早就觉得那个
鸡巴药水不可靠啦。小丁没有说话,他回头看看于杨。她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竟然睡
着了,好像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小丁望着车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竭力控制着心中
升腾的厌烦,心想,明年他们还会想出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些可恶的树呢。
把于杨送上火车以后,小丁不打算马上回去,但是又觉得没处可去。最后他
随便去了一个白天也在营业的酒吧。他实在不想立刻看到他那个一片狼藉的房间,
不想嗅到那种熟悉的没有消散的气味。小丁坐在窄窄的满是烟头烫痕的木桌边,用
左臂撑着脑袋,几次想张开嘴巴惊叫上几声。当然最终没有声音,他只是重复着张
大、张大、再张大的动作。小酒吧里光线暗淡,几个脸色发青的服务小姐在他身后
不远的吧台边,用四川云阳口音激烈地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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