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执著·超脱(2)
四可是,一味执著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
持厌弃的态度, 执著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弗罗
姆在《占有或 存在》一书中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
阅读、交谈、回忆、信仰 、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
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 ,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
者,即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 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
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
们迟早要把它 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
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 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
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 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在终极的意义
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 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
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 ,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
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 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 人生阅历和
体验。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
时准备和人生 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
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 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五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换句话说,悲观自有其深刻之处。死是
多么重大的人 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来解释。用贝多芬的
话说:" 不知道死的人真 是可怜虫!"
当然,我们可以补充一句:" 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怜虫!"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
会沉溺于悲 观。悲观本源于爱,为了爱又竭力与悲观抗争,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
创造,贝多芬自己就是 最好的例子。不过,深刻更在于,无论获得多大成功,也
消除不了内心蕴藏的悲观,因而终 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这成功。如果一种悲观可
以轻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断定那不是悲 观,而只是肤浅的烦恼。
超脱是悲观和执著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叹因
批" 西厢" 而 引发了一段人生悲叹,但他没有止于此,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读到
他批的" 西厢" 了。他太 爱" 西厢" ,非批不可,欲罢不能。所以,他接着笔锋
一转,写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 ,那么," 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
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 于是, "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
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 总之 ,我可以让那个非我者
去批" 西厢" 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这个思路,巧妙地显示了悲观和 执著在超脱
中达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著。我愈执著,就愈悲观,愈悲观,就愈
无法执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著的我是非我,
任他去执 著。执著没有悲观牵肘,便可放手执著。悲观扬弃执著,也就成了超脱。
不仅把财产、权力 、名声之类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终有- 死的" 我" 也看
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 超脱。
由于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
把它看作全, 激起占有的热望。两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
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 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统一。
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 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仿走着这螺旋形的
路。不过,这只是一种简化的描述。事实上, 在一个热爱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的真
相的人心中,悲观、执著、超脱三种因素始终都存在着, 没有一种会完全消失,
智慧就存在于它们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 逸彻悟人生
的" 无上觉者" ,如果有,他也业已涅成佛,不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
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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