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二重奏(1)
一 有与无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写作,吃饭,散步,睡觉。在日常的起
居中,我不怀疑有一个我存 在着。这个我有名有姓,有过去的生活经历,现在的
生活圈子。我忆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 我的往事。我怀着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
的期待。尽管我对我的出生毫无印象,对我的死亡 无法预知,但我明白这个我在
时间上有始有终,轮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时候,日常生活的外壳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我的
存在失去了参 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我。
庄周梦蝶,醒来自问:"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问成为
千古迷惑。 问题在于,你如何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 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
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梦? 也许,流逝着的世间万物,一切世代,一切个人,都只是
造物主的梦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自明的事实,而是需要加以证明的,于是有笛卡儿的命题:
"我思故我在 。"
但我听见佛教导说: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只是随缘而起的幻像。
正当我为我存在与否苦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筒里叫着我的名字,我不假
思索地应道:
" 是我。"
二 轻与重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里珍藏着许多往
事,有欢乐的 ,也有悲伤的。它们虽已逝去,却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身相
伴。
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刻便化为乌有的
微粒,这个微 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都算不上,刹那间就会无影无
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 小的心灵世界,究竟有何价值?
我用法国作家辛涅科尔的话回答:" 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
于我自己,我 就是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
否完全无足轻 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
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 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 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
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 有何意义? 而每一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
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使本 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
自己的故事倾 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
魄,我的苦难要比俄狄浦 斯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
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实上, 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
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
成为我的一切 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
个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 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
是我,还是被 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
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 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
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
因为她饿了。 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
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 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
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 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
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
娘惊慌了。马 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 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 为了避
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 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
床。博尔赫斯 屈辱地写道:" 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 还有更屈辱
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 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
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 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
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 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
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 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
新鲜空气,读 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
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 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
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 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尔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
居然能和灵魂 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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