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1)
真实是最难的,为了它,一个人也许不得不舍弃许多好东西:名誉,地位,财
产,家庭 。但真实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惟有它,一个人只要愿意,总能得
到和保持。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许多真实中一点虚假,或许
多虚假中一点真实,都 是动人的。最令人厌倦的是一半对一半。
一个人可以承认自己有种种缺点,但决不肯承认自己虚伪,不真诚。承认自己
不真诚,这本 身需要极大的真诚。有时候一个人似乎敢承认自己不真诚了,但同
时便从这承认中获得非常 的满足,觉得自己在本质上是多么真诚,比别人都真诚
:你们不敢承认,我承认了! 于是, 在承认的同时,也就一笔抹杀了自己的不真
诚。归根到底还是不承认。对虚伪的承认本身仍 然是一种虚伪。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
种特别的力量 ,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
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
纯洁做不到,退而求其次--真实。真实做不到,再退而求其次--糊涂。可是郑
板桥说: 难得糊涂。还是太纯洁了。
一个人为了实现自我,必须先在非我的世界里漫游一番。但是,有许多人就迷
失在这漫游途 中了,沾沾自喜于他们在社会上的小小成功,不再想回到自我。成
功使他们离他们的自我愈 来愈远,终于成为随波逐流之辈。另有一类灵魂,时时
为离家而不安,漫游愈久而思家愈切 ,惟有他们,无论成功失败,都能带着丰富
的收获返回他们的自我。
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它是顽强的,任何权势不能把它压灭。可是,在日常的忙
碌和喧闹中, 它却会被冷落、遗忘,终于喑哑了。
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比真的演员还
忙,退场的时 间更少。例如,我整天坐在这桌子前,不停地写,为出版物写,按
照编辑、读者的需要写。 我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有一天能抽出空来,写我自己真
正想写的东西,写我心中的那个声音 。可是,总抽不出时间。到真空下来的时候,
我就会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写什么,我 心中的那个声音沉寂了,不知去向
了。
别老是想,总有一天会写的。自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侍从,你老是把它
往后推,它不 耐烦,一去不返了。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
这些时间里, 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
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 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决不应付差事。
差事是应付不完的,惟一的办法是 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那个在无尽的道路上追求着的人迷惘了。那个在无路的荒原上寻觅着的人失落
了。怪谁呢? 谁叫他追求,谁叫他寻觅!
无所追求和寻觅的人们,决不会有迷惘感和失落感,他们活得明智而充实。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
它需要某种 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
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人不易摆脱角色。有时候,着意摆脱所习惯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
演另一种角色 。反角色也是一种角色。
一种人不自觉地要显得真诚,以他的真诚去打动人并且打动自己。他自己果然
被自己感动了 。
一种人故意地要显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并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怀
疑起自己来了 。
潇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实际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
束的痕迹,往 往也就被当成了潇洒。
如今,潇洒成了一种时髦,活得潇洒成了一句口号。人们竞相做作出一种自然
的姿态,恰好 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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