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1)
我剪除哲学的晦涩,为它嫁接上诗的含蓄。
有的人喜欢用哲学语汇表达日常的体验,我喜欢用日常语汇表达哲学的体验。
人们厌恶了大而无当的体系、言之无物的长文。
新鲜的感受有活泼的生命,硬要把它钉在体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标本。
深刻的哲理有 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释在长篇大论中,只剩下了一杯白开
水。
哲学家在大海边漫步、沉思,把珠贝拾回家珍藏起来,却把灰色的海滩留给读
者。
我听见大海在呼喊:还我珠贝!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学作品都是格言体或诗歌体的。从什么时候起,
哲学板起了 论文的刻板面孔?
古希腊有隐逸哲人,有逍遥学派、花园学派,哲学家们在户外、在大自然中思
考宇宙和人生 。我猜想,哲学完全学院化、体系化是中世纪神学兴起以后的事情,
随着哲学所追问的那个 "绝对" 化身为上帝被关进教堂的四壁,哲学家们也就作为
上帝的仆人被关进了学院的四壁 ,专事构造体系以论证上帝的权威。上帝死了,
但仆人积习难改,总要论证点什么。
我偏爱那些用随笔、格言、手记等散文形式写作的哲学家,我喜欢徜徉在哲学
的散文天地里 。这里较少独断的论证和说教,有更多的质朴和自然,更多的直觉
和洞见。这里没有普洛克 路斯忒斯之床,用不着为了体系的需要而拉长或截短活
的感觉和思想。
如果说体系巨构犹如巍峨的哥特式教堂或现代摩天大楼,那么,好的哲理散文
就像一片清新 的原野,当我从前者步入后者时,顿觉精神爽朗,新鲜空气扑鼻而
来。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学,也就是说,对别人的思想进行搜集、
整理、分析、 评论,写出合乎规范的" 论文" 。现在我累了,我决定把夜晚留给
自己,轻松地休息一下。 于是,我翻开了蒙田的随笔,读上几页,或者翻开我的
小本子,写下自己的随感。这当然不 算研究哲学,可是我觉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
学时更是个哲学家了……
我于哲学一直是个闲人游客,凡见挂有" 闲人莫入" 、" 游客止步" 招牌的严
肃去处,便知 趣地规避。我怕那里面的气氛对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学均为不利。
有的人惯于从一小点感受演绎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这座他自己
营造的哲学迷 宫里,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当他的向导的那一小点感受了。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
文明的进化, 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我深信哲学家与艺术家是相通的。诗人的心灵,哲学家的头脑,这两样东西难
道能够分开吗 ?对人生的强烈感受难道不是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秘密的探索吗? 艺术
难道不就是对人生之谜的 解答吗? 艺术家和哲学家是气质相似的人,他们都是不
实际、不世故的,进入他们视野的是 人生和宇宙的大问题。
艺术与性,哲学与死,均有不解之缘。艺术用审美净化性的烦恼,哲学用智慧
净化死的恐惧 。但是,性的癫狂一方面给人以个体解体即死的体验,另一方面又
是种族生命延续即抗拒死 的惟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么,艺术
是否也兼是哲学和哲学的拯救呢?
诗借瞬时把握永恒。哲学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后只好向诗求援。
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
哲学家生活在永恒中,诗人生活在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当一颗敏感的心灵被根本性的疑问刺伤,因而寻求治疗的时候,它就会走向哲
学。有一种不 寻常的激情非人类脆弱的心灵所堪忍受,哲学是对这种激情的治疗。
但是,治疗并非熄灭激 情,使心灵归于冷漠麻痹。诗宣泄激情,哲学则把激情转
向深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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