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的故事 张旻 到了那样的时日,我们对生活再也作不出什么解说了,我们也就失去了生活的 任何理由和意义。 ——摘自小说《王奇的故事》。 同事王奇过去曾经是我的学生,不过我们现在早就没有师生之间的礼俗和生分。 王奇的宿舍在我隔壁,有时我住宿在校,晚上常和他以及另外几位住校的同事一块 喝酒。王奇酒喝得少话不多,像平时一样作谦谦君子状,甚至显得有些郁闷,但酒 喝到一定的量上他会比别人更亢奋,满桌子都是他的酒话,人也站了起来,衣服扣 子也解开了,脸颊红润,聪明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灼灼发亮。希望自以为了解我的 故事的有关人士听了不要产生误会:我们这儿有几位漂亮小姐,在王奇小范围的酒 话里,她们都被他称为他的“情人‘,王奇甚至能煞有介事的向我们描绘她们的身 体(其实我可以用”裸体“或更具体些用”乳房“这个词)的形态。当然即便在王 奇的酒话里他的爱情历险也只是到此为止。虽然我们都把他的这些话当作酒后醉言, 认为他不过是借着酒兴自我吹嘘,作着”意淫“的表白,但是,当我们看着他的形 容,那么心醉神迷、津津乐道,我们又难免心里疑疑惑惑,忍不住要问他,这是真 的吗?就算我们不把他的话全部当真,只是部分当真,甚至只当真一丁点儿,我知 道,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酸溜溜的“,因为这不同于我们听”天方夜 谭“的故事,王奇所讲的他的那些历险故事,所涉及的对象都是活生生地在我们身 边的,我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内心不可避免地也会想过她们中的这个、或者那 个,可是现在她们都被王奇编进他的”情人录“里去了,而且那个王奇使用的还是 这么一种不正经的调戏口吻,如他竟总是说什么女人的胸脯在他的指尖下会”一跳 一跳的“。所以每回喝酒,热闹之后,往往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作意犹未尽的独语, 旁人则都渐渐地作出心不在焉、意兴阑珊之状,连逗他都显得没意思了,虽然如果 在他酒酣耳热之际逗一逗他的话,他肯定会口无遮拦地说出更为深入的话来。 据我所知,王奇有案可查的恋爱有过一次。不过那也是一次令许多人产生反感 的、不可告人的“师生恋”,只是最后的结局可以让人感到宽慰:那个名叫郁志红 的女孩从学校毕业后仅三个月,即新学期开始后仅一个月,他们的恋爱关系便告终 止。郁志红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说三道四的女生,不漂亮,但很性感,并且好像天 生有能力把她的女性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就说她的身材吧,她个子不高,属 于苗条型的,但她的胸脯和臀部都不单薄,丰隆翘挺,使她无论站着还是行走,身 体的线条都起伏流畅,十分引人注目。此外,不熟悉她的人和熟悉她的人,或者说, 一个人没有接触她的时候和接触她以后,感觉可能会截然不同。不熟悉的人很可能 会觉得她是不起眼的,而熟悉她的人,则不仅会被她的身材所吸引,而且也会越来 越在她黑黑的、寻常普通的容貌中发现和她的身体条件相呼应的饱满充沛的青春活 力和少女风韵,甚至在某些人看来,她还是个、或将来肯定会是个“风情万种”的 女子。面对这样的女子,所谓的“接触她”,其实并不需要相当程度的熟识,你和 她说过几句话和没有和她说过话,印象即会大不相同,她的面部表情、说话语调、 手势姿态,尤其是她注视着你的、仿佛说话时才忽然神采飞扬、活灵活现、蕴藉深 远的眼睛,都会大大地出乎你的意料。而这一切在她,仿佛都是自然的。这和那些 秀色可餐而“中看不中用”的女子绝然相反。但这也使她更容易招致议论,成为流 言蜚语的材料。 郁志红和王奇的故事原先我了解得不多。郁志红在读书时我几乎没见过她,直 到她毕业的那天,我才在王奇宿舍的窗外见到他们两个在里面吃饭;大约新学期开 始后半月,我又见到郁志红回母校来看望王奇,那天我站在王奇宿舍的窗外和她说 过几句话。她待了约半小时,没吃晚饭就由王奇送她去车站走了。王奇从车站回来 后故作镇定地告诉我们,郁志红是得知他这两天腹泻而来看他的。因为王奇刚才还 在和我们一起打排球,我们对他的说法表示疑问。王奇含蓄地一笑,回答,我昨天 拉肚子,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告诉她的,没想到她会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特地来看我。 我们也笑说,难道她是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来看你的吗?王奇不答。我们又说,既 然来了,她怎么不多给你些“安慰”,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呢?王奇说,这你就不 懂了,这是她照顾我的身体;另外,她今天来没告诉家里,是偷偷来看我的。 当然,王奇和郁志红的关系还没有得到郁志红父母的同意,郁志红还没有带王 奇上她家拜见长辈。据传,郁志红的父母原则上不是赞成这件事情的,但同意和王 奇见一面。后来在郁志红的努力下,这次见面被安排在半月后的国庆节。在那些日 子里,郁志红对王奇的这次上门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细心,不仅陪他去商店选购了 供他上门时穿着的合适的服装、为他送她父母的见面礼出谋划策,而且还对他上门 那天的每一个步骤作了精心周到的设计和安排,甚至连他和她父母的谈话要点也考 虑到了。 这次上门果然是成功的。但上门后郁志红即对王奇避而不见,不久提出分手。 大约在王奇和郁志红分手后两年,我把上述内容写成文字交给王奇戏阅,我对 王奇说,这个故事的以下部分留下两种写法:一是继续由我叙述,当然有必要对他 作一次采访;二是以他的口吻叙完,他也可以另起炉灶,从头讲起。我觉得下一种 方式对我、恐怕对这篇故事的其他读者也更有吸引力。王奇笑曰,你不用这么拐弯 抹角地来收集创作素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许多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现在,即使你不以文学艺术的崇高名义来要求我,我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的。 我也笑日,我知道你现在会说的,要不然我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你,岂不是太不通人 情了吗? 当时是晚上,就我们两人在他的宿舍里喝酒。我们各自喝完了一瓶250 克装的 38度的白酒,开始喝啤酒。虽然我们是关系密切的酒友,但我对他的酒量一直心中 无底。他这个人,有时没怎么喝就出乎意料地醉了,有时怎么喝也不倒,在这两者 之间,他的身体状况和情绪显得太重要了。所以我当时和现在都难以判断他在讲述 以下故事时究竟处于多大程度的“醉态”,酒精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和他在别的时 候向我们描绘什么“一跳一跳的”人体器官时的情态,有什么异同?但是这样的故 事我们听起来,是不是会感到更加新奇些呢? 我之所以对上述情况难以作出判断,还因为王奇是个特别擅长辞令、头脑机敏、 智商很高的心理学教师,即使在他表现出明显的醉态时,他的喷涌勃发的长篇大论 也总是显得不紧不慢。条理清晰、逻辑性强,并且仿佛不只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 不久前,王奇调回他家乡去了。此后我们没再见过面。这也许是合适的,因为 对我来说,王奇在和郁志红分手两年后的那个晚上,已经和我告别了——在他的故 事之外,我们之间的真正交往应该到此为止。打那以后,王奇离他的故事越来越远, 甚至不再是他的故事的影子和回声,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我这样的被他尊为 “良师益友”的人见到他,恐怕也会感到恍惚和陌生的——当然,也只有我会有这 样的感觉。 让我们一起进入王奇的故事中去。也许,我们还能在那儿和他相遇。 王奇的故事 你并没有上过郁志红她们班的课,你好像和她也没什么接触,读了你的这篇东 西,感到非常惊讶,到底是“文学家”(王奇爱用这个词),想象力丰富,目光敏 锐。我当初和她谈恋爱时,许多人都反对我,不只是因为我们这是大逆不道的“师 生恋”,还因为他们其实都不了解郁志红,他们认为我在美女如云的校园里不应该 选择郁志红,她不值得我为她冒险。他们根本不了解郁志红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郁 志红身上的女人味,比他们认为长得漂亮的、像杂志封面上的标准像的那些女孩, 不知道要丰富多少倍。当时我教的那几个班,这样的女孩也有好几个,她们至少有 一两个可以给我机会,为什么我要选择郁志红呢?有人说我当初的行为感情用事, 智商很低,这种说法倒是符合真实情况的。一个女孩能让你感情用事,智商变得很 低,这还不能证明她对你的价值吗?我承认我当初的一些想法比较天真。我不是没 有看到她的缺点。就像你说的,她这个人,你只要和她稍有接触,就会在她身上发 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优点;其实她的那些缺点也是意想不到、而又显而易见的,比如 说她很任性、虚荣,还有些水性杨花。我也犹豫过,但我又认为她的这些缺点不属 于品质问题,是由她性格上的某些因素造成的,和她的优点探合在一起。我当时的 这些想法正确与否其实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们表现了我的一种不可克服的倾向: 在感情上已经离不开她了。我很相信我本来不以为然的一些格言,如“爱一个人就 应该接受他(她)的全部”,“爱情使人愚笨”——这后一句真理我是倒过来理解 的,用“愚笨”证明“爱情”。我还特别相信“爱情使人美好”这样的说法,对用 爱情去改变她的缺点非常自信。何况她对我也是一往情深。我们后来分手后,我有 一个时期非常痛苦,经常呆呆地一个人回想我们恋爱时的关系,想找出我们之间的 裂痕出现在何时何地,但这完全是徒劳的。可以说,在那些日子里,包括她毕业后 的几个月,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矛盾,没有说过互相伤感情的话,关 系一直是融洽的。我也曾经考虑过我们的恋爱是否先天不足,缺少基础,因为毕竟 她当时还是学生,年幼无知,她所在的班级又是一个女子班,而我是以她的老师、 一个成熟的男子的形象进入她的生活的,我们之间并不平等:我有选择的机会,她 没有。应该说这种想法是有道理的,但我对它又很怀疑,这不只是因为我很自信, 不怕被人比较,更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她当初对我的感情是虚幻缥缈的,否则我们 俩之间发生的那些令我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的事情根本无法解释。我认为对她也是 这样。每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她的眼睛经常一眨不眨地动情地看我,她所焕发 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精神状态,一种从容貌神情里透露出来的意想不到的“美丽”, 是没有和她真正相爱过的人无法想象的。有人曾在背后恶毒地骂她“狐狸精”,表 示对她的鄙视,却不想这一骂倒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他们那些人不可能领略个中 三昧。郁志红的那种动情的美丽,那种媚到极致的浓情艳态,是无法形容的,也许 确实只能用“狐媚”这个词来表达。 我当时虽然上她们班的课,但真正能和郁志红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很少。她平时 一天24小时几乎都在教室和寝室,我这儿不是一个人住,到了周末,她又必须回去。 我们通常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下午第三节课后到晚餐前一个小时,但每星期也只 能用上两次,有时只有一次。回想这一段日子,真是非常有意思。我们的这种见面 才是真正的“幽会”,我们必须瞒着所有的人,但又要做得自然大方,以表明我们 的行为是正当的。由于我是她的老师,我的心里负担可能更大,因为我明白如果出 了什么事情,无论从年龄、性别、还是身份来说,我都必须对这件事情负责。当时 我刚开始做老师,对这一身份还很不习惯,我面对那些女生,感觉上与其说是她们 的老师,不如说更像是她们的同学,是一个在她们中间有很多机会的年轻男子;可 以说得更透彻些,我是把以前做学生时的心理状态带到了现在,把那时候女性世界 所给我的所有的梦想和压抑带到了现在,在我的潜意识里,不管我的年龄、身份和 教养有了什么变化,我只是个男生,摆脱不了这个“男生情结”,何况我又曾经在 这儿读过书,她们就更像是我的同学。和以前有所不同的是,我的老师身份改变了 我和她们之间长时间的平等关系,对我来说,她们不再是像从前那样“可望而不可 即”的,她们带给我的压抑正在得到缓解,梦想可以成真。因此,我和郁志红谈恋 爱,这机会固然是教师的身份给我带来的,固然别人可以斥之为“师生恋‘,但这 却并不是一个”老师“爱上一个”学生“,而只是一宗纯粹的男女私情,只不过对 我而言它发生的时间和场合有些阴差阳错。有人说我”胆大包天“,我可以说他们 是过奖了,因为在这次恋爱中,就胆量而言,我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超常的表现。 我没有忘记我和郁志红之间的师生关系,就像我前面说的,它确实给了我不少的压 力,但它没有能够限制我。这并不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勇气向它挑战,恰恰是因为当 时的情形限制了我对于这一禁忌的充分认识,以致于我在惶惑不安的同时,它也给 我们的关系增添了神秘的色彩,甚至给它营造了一种戏剧化的氛围。而不论是我们 的故作轻松还是内心的隐忧和紧张都为这种状态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们常常身 不由己地将严肃的事情游戏化,或者倒过来,在游戏中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庄重意味。 我们甚至分辨不清游戏和正经行为之间的界限,而我们的关系却正是在这样令人困 窘的状况下得到了奇妙的发展。 那年春天,有一天下午第三节课以后,郁志红到我这儿来见我。我和吴明(王 奇的“同居者”)之间那时候已经有一项默契,每星期那两天的这个时辰他都不在。 可是那天下午却发生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刚坐下不久,就有人来敲门,而且 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听声音,是张副校长和孙辉(团委书记)。那时我们完全可以 开门。当然,如果去开门的话,张副校长肯定会满腹狐疑地多看我们几眼,因为师 生之间的正当谈话似乎没有必要把门锁着;此外,如果要去开门的话,必须在他们 敲门的第一时刻作出回答,可是第一时刻我们却用来互相察询对方的反应,而自己 都没有表示什么。当时我们心里都下意识地吓了一跳,但并不十分慌张。我说不清 楚在他们敲门的第二时刻,我们是出于这种慌张,还是为了遮掩它,我们不约而同 地翘起一根食指,竖在嘴前,面带一种捉迷藏似的顽皮的笑容,互相暗示,别出声。 我们失去了开门的最后时刻。可以说,我们对一个令人困窘的境况开了个玩笑;但 也可以说,我们将一件平常的事情复杂化了。这个后果很快就显示出来:他们走开 后没有几分钟,又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而且把吴明带了过来。原来他们那大并不是 有事找我,而是要到这儿来取一个我前一天向陈辉借用的组合插座。我事后有些疑 惑:像这样一件小事,张副校长怎么会亲自跟陈辉跑来两次呢?他对我们这间宿舍 有什么兴趣呢?还有那个吴明,虽然说他确实是帮了我的忙,他在外面开门时故意 拿错几次钥匙,尽量拖延时间,但是,他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不跟他们来吗? 我不用想就知道有一个最简便有效的办法,只消对他们说钥匙忘在宿舍里就行了。 当然,他对这件事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当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只是想怎么拖 延时间。为了这一点,我还是很感激他的。由于他开门时故意磨蹭,我们得到了足 够的时间把刚才的“游戏”进下去。你猜她藏在哪里?就这么一间小房间,后窗有 栅栏,不能出去。我当时只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她平躺在我的床里侧,放 下蚊帐。这么做当然是很有风险。不料她这时却对我做了一个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也 不失孩子气和调皮相的聪明的手势。你看这只纸箱,它是装25英寸“金星”彩电的, 是我以前到家属宿舍去要来放衣服的。郁志红向我表示,她可以躲在这里面。说实 话,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这只纸箱,我没有那么去想,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办法,不是 我能够提出来的。我马上就过去把纸箱里的衣服抱出来,让她进去,再把衣服堆在 她身上,我还把床上的一条毯子也堆在上面。你知道郁志红在纸箱里是怎么躺的? 她把身体蜷起来侧卧在里面。我把这件事情做好后,自己到床上躺下,装睡。这时 候吴明还在外面找钥匙开门,我才假装被他们吵醒了,问,谁啊?吴明把门打开, 他们三个进来。我做出睡眼惺松的样子看他们。陈辉这家伙说,你在做什么,这么 敲门都不开?我说,什么事?我在睡觉。张副校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睡觉。 我说,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还问他们,你们刚才是不是也来敲过门?我朦朦 胧胧听到好像有人敲门,想起来时你们已经走了。张副校长说,你倒是能睡,衣服 也不脱。吴明说,他们叫不醒你,就把我找来了,这只锁不知怎么搞的,我差点儿 开不开。吴明是在对我作解释。 他们说明来意后,我就起来找那个组合插座给他们。我记得是放在桌上的,可 是竟然没有。我又找了其他几个地方,还是没有见到。这时我不禁有些紧张,要是 他们和我一起找的话,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碰这只纸箱?尤其是那个陈辉,可以肯定 地说他会乘机到处乱翻的。更不敢设想的是,也许那只组合插座什么时候被我随手 扔进纸箱里了。我正在这么担心时,陈辉果然开始动手翻东西了。他的第一个目标 就是我的床,臭屁股坐在我床上,先是把我的被子掀开,随后又翻我的枕头,还想 把我的垫被也揭开。我反应过来,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开。我也说不清 楚我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恼羞成怒了,狠狠地骂了他几句。他显得很无辜地说,我 是帮你找嘛,你到底放哪儿了?我们有急用。我说,你不许乱翻,我会给你找到的。 这时我几乎已经确定那只组合插座在纸箱里了,很可能是刚才被那条毯子带进去的。 我过去把手伸进毯子。要是毯子里还没有,我是不是还得往下找?要是他们要求我 把纸箱彻底清查一遍怎么办?幸亏那个东西果然是在毯子里,我摸到了它。告诉你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很刺激的细节:就在我摸到那个东西想把它取出时,我的手忽 然被毯子底下郁志红的一只手捏住了,那只手恶作剧似地抓住我的手不放,直到我 几乎要受不了了,她才松开,好像还在对我发笑。 我把那个东西交给他们,他们这才离开。吴明也和他们一起走了。他走之前几 次看这只纸箱,甚至还走过来在它旁边站了一会儿。要不是他心里对这只纸箱有所 怀疑,他不会和他们一起走,没有必要。直到晚餐铃声响过以后,他才笑嘻嘻地回 来,开口就说:“好险啊。” 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吴明所想象的那样。他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我从他脸上的 表情可以作出判断,他心里很可能以为那天我们没有开门是因为我们正躺在床上。 他可能还以为躺在纸箱里的郁志红是一丝不挂的。所以虽然他给张副校长开门并不 是很够朋友的——你想,如果没有这只纸箱郁志红岂不是在我的床上被陈辉翻出来 了?人在我的房间里拖延时间有何用?——然而正因为他心里怀有那样的想像(我 们没有穿衣服),他相信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对我闪烁其辞地夸大了他在门外拖 延时间的作用。 我们那天没有开门,根本不是由于做了什么羞耻的事情,其原因只是心理上的, 像我前面说的,躲避的心理和游戏的心理兼而有之。你完全可以根据这种心理作出 判断,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时是不是已经到了上床睡觉的程度。但这种关系的转折, 却也就是发生在那一刻。 他们三个离开房间后,郁志红从纸箱里出来。她当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 颊涨得通红,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扶她在我床上坐下,找出一把扇子来给她扇风。 我惊讶地说,你刚才不是还很好?我指的是她刚才在纸箱里还捏我的手。郁志红显 得虚弱不堪地摇摇头,低声回答,我抓住你手的时候,胸口问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她刚才是在向我求救,我差点儿把她闷死。我不安地问她,你现 在觉得好些吗?她说,还是感到胸闷,还有些头晕和恶心。我问,那怎么办?要不 要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我想扶她站起来,但她阻止了我,说不用,她不想站起 来,情愿这么坐一会儿。我说,那你躺下来吧。我劝说她躺下后,去拿了块毛巾过 来给她擦汗,并继续为她打扇子。这么过了一会儿,她呼吸好像平和了些,但人还 是虚弱,眼睛闭着,也不说话。我问她多次,感觉好些吗?她也不回答我,她像没 有力气回答,或者没有必要;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甚至觉得她是不是失去知觉了。 我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真有些不知所措。首先,我不清楚她究竟处在什么样的 状态中,不光是指身体的,尤其还包含她的心情和想法;其次,我想关心她,可我 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此外,我心里还有一种当时没有充分认识但对我 的情绪影响很大的灾难感,也可以说是恐怖感,她越是没有反应,对我的询问不回 答,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以致于我在身不由己地对她作出低声下气的讨好时,又暗 自希望这一切早点儿结束,感到难以忍受。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我似乎找到了一种 表达.情不自禁地向她作起检讨来。我以一种自己感到有些刺耳的、变调的声音告 诉她,我对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她对我的这一表示仍然保持沉默。我 进一步说下去,我刚才不应该让你到纸箱里去。我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地避开了 “躲”这个词。我说下去,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又下意识地避开了 “紧张”这个词。我说,把你害得这样,我非常恨自己,再说请你原谅也没用,我 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资格为以后作保证,但我很想事情能够重演一遍,那我就不 会这么做了。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今天是怎么了,实际上我是不害怕的。我为自己这 么做感到羞耻。就算有再大的事情我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承担起来,何况……我停住 了。我用“毫不犹豫”替代了“光明正大”,咽下了“何况”后面的半个句子: “像我们这样清白的交往。”然后我又说,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我也不应该让你 受委屈。下句是:“应该由我到纸箱里去。”但这句话我这时也咽下了,感到难以 启齿。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面继续机械地给她打扇子,一而尽量作出温和恳切 的样子看着她。 我没有料到郁志红这时慢慢地睁开眼睛来,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你不让我 受委屈,那怎么办?是你自己藏在纸箱里去吗? 张是,我虽然不是小说家,但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像小说家一样回味这个细节。 我的记忆显然已经因此受到了损害,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把真实的情况告诉 你的。 “你不必这么想。你只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总会发生什么的。” 我刚才说,她当时忽然脸上出现那样的神情、对我那么说话,是我没有料到的。 但实际上不可能这样,我只是因为受到自己情绪的影响,没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上。 所以我当时从她的反应中所得到的,并不是一个话问,而是一种令人宽释的东西, 由此我忽然感觉到她似乎在她的眼睛后面向我微笑。于是我也向她微笑了,并且回 答她的疑问:是的。 为了证实我对她的回答,当然也是出于一种好奇,我甚至真的打算模拟她刚才 的姿势也在纸箱里躺下。要不是身体太大的话我就成功了。在我这么做时她眼睛后 面的那个笑意像一片涟漪似地荡漾起来;还有一个比喻:一轮月晕。它出现在她的 病容上,更显得扣人心弦。 我过去仍然坐在她旁边给她打扇子。 她叫我不要扇了,手酸,休息一会儿。 我看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就是我刚才打算躺进纸箱时她也只是欠身看我, 没有起床,我就没有停下手。结果她抓住我的手,把扇子从我手里抽走,扔到对面 吴明的床上。 不瞒你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我相信,在她的手碰到我的皮肤的那 一刻,不仅我想到了这一层,她肯定也意识到了。所以她把扇子抛开后,那只手并 没有马上松开,它似乎在我的手背上迟疑了一下。我呢,手背也像富有磁性似地吸 住了她的手,而且另一只手也梦游似地移了过去。这时已经没有“扇子”之类的物 件和概念了。 我神情大异,非常激动,眼睛里有一种潮热的感觉,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泉水 里。这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我的所谓“智商”可能就是在我充满献身感的这 一刻受到损害的。我以前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时刻,那种看上去十分简单的、雷同的 细节,对每一个人的特殊含义,可以说是无法表达的。 每当想到这儿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我在大学读书时所谈过的那种所谓的 “恋爱”。我不是想批评大学里没有爱情,也许是我自己运气太差。我当时在学校 广播站当播音,和我搭档的那个女播音有一个阶段曾非常主动地追我,有时我们坐 在机器前直播节目她也会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腿上,在播音的间隙,她还会把嘴伸过 来和我接吻。全校的听众当然想象不到播音室里所发生的这些情况,但这也许正是 她所希望的。这样的关系非常刺激,但总让人感到更多的是逢场作戏,彼此之间没 有真正的激情。她不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从不牵挂她,而且奇怪的是从一开始就是这 样;我相信她对我也是这样。这件事确实我们互相都有责任。这是典型的由处境制 造出来的恋爱,我从一开始就没为将来作考虑,我们之间的不合适显而易见。就我 而言,她比我大一岁,无论性格还是外貌都和我的审美趣味大相径庭。当然我这么 说自己也感到有些自相矛盾,事实上在我和她相处时,尤其在开始阶段,她的热烈 爽快的性格和精力充沛的肥壮的身体何尝使我不快?相反,由于我性格上的拘谨敏 感,她的那种主动的进攻性、她的放纵色情,可以说是投我所好的。但这种情况也 恰恰说明了我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的:逢场作戏、寻欢作乐。 后来在我读大三、她大四的时候,我觉得必须结束这种关系了。可是她却不想和我 断。在她看来,逢场作戏的这种关系,是不应该有“结束”这种东西的,由我郑重 其事地告诉她的“结束”,对她来说是沉重的;而给我的感觉,“结束”是轻松的, 如释重负。但实际上我要和她了断的所谓的恋爱关系,只剩下(或者说本来就只有) 一个实质性的、也是标志性的内容,即做爱。正因如此,在我和她不再做爱、继续 共事的最后一年里,她经常以此给我卓有成效的报复。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回我 在广播站的外间修改稿件,她竟带了她的“新朋旧友”(这里我有必要对你作一点 解释:她的那些朋友,在我的感觉上全都没有新旧之分,好像处在两者之间,所以 我就给了他们这样一个称呼),那天,她就带了一个这样的“新朋旧友”,从我的 身后大模大样地进入里间播音室,一面按时给校园播放晚餐音乐,一面就和那个人 做爱。他们干完后出来时那个男的还故作姿态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吃快餐。我当 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去,不过我还是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胞歉地告诉他,我在值班, 现在不能离开。我在他们从里间出来时就装得无所谓地和他们打招呼,还一语双关 地问她,你弄好了?她也一语双关地回答,弄好了,你替我照看一下,我去洗个澡, 吃份快餐。 她就是这么一个“烂”女人,而她却是我四年大学的惟一。而我只是她的一个。 这样的关系带给我的究竟是什么,是只有到了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我和郁志红在 我这儿“第一次握手”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的。虽然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可谓 不丰富的性爱经验,可是在这一刻,我却像个腼腆怯懦的童男似的,那些经验毫无 用处。我从来也没有感觉到那样的一种纯净和温暖、那样的柔情蜜意和澎湃的激情, 从来也没有感觉到一种心甘情愿地在她的目光里融化的……我不知该怎么说。其实 我这么说也是不够贴切的。那时候我虽然根本不需要做出什么“献身”的举动,可 是在我柔软而又深挚的内心却有这种莫名的冲动;那时候我虽然只不过是碰了她一 下,可是内心却洋溢着令人晕眩的拥有的欢乐和激动。如果那一刻需要我去做什么 的话,虽然我拿不出事实来,可是在理论上我是会奋不顾身的。这种感觉真是太好 了。许多人反对我和郁志红谈恋爱,我现在知道这不只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郁志红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还因为他们的内心从来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刻。也许你明白 我的意思:就那一时刻而言,根本不存在一个需要加以讨论和验证的“理智”问题, 甚至也不存在什么“爱情”问题;也许它是短暂的,但它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的, 如昙花一现。 那天下午,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如此重大的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并没有 把我们导向做爱这种结果。按照吴明的想象,我们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那么做了, 事实上这件事在他们来过以后才显得有可能。不过我们也没那么做。鉴于我以往的 经验以及郁志红首先伸手碰我这一举动,我也许应该期待郁志红采取主动。如果郁 志红采取主动,不论怎样事情都可能会有所不同。这两种情况在当时都没有出现, 只不过是我现在的假设,可以看出它们受我以前那一段性经验的影响很深。由此我 也进一步考虑到大致有以下两个原因造成了当时的状态:首先,她的身体和我以前 的那个女人的身体完全不同,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它,不知该如何对待它,我只能说 它是苗条的和富有诗意的,它在我的情绪上引起的,只能是一种崇敬和怜香惜玉的 珍爱;其次,我对她的年龄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恐惧,我向来怀着隐秘偏执的心态把 女孩子“18岁”这一年龄界限奉若神明,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一个生理和道德完美 融和的神圣的界限,是健康和纯洁、自由和成熟的标志。根据我的推算,那一年她 正好是18岁,但我不知道她是否过了生日。我一直不敢和她谈及这一话题.而在当 时的情形下,这是尤其不可触及的。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给自己的行为作什么掩饰,我和她之间的第一次做爱真的 是在我确认她已经过了18岁生日以后。这听起来很荒唐,也可以说是虚伪的。18岁 不到一天和18岁过一天有什么不同呢?难道18岁不到一天你和她做爱是可耻可恶的, 而18岁过了一天就是可歌可泣的?这真是无稽之谈,自欺欺人。 问题是任何扯淡的想法总有自己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让你明白这一点。 我不是要对你讲一个色情故事。你会发现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点儿不色情的,它 是我们这个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时间是在三月的下旬,离前面那个下午过去了两个礼拜。地点也是在我这儿。 是星期六的晚上。那天她因为参加排练一个即将要到市里去汇演的小合唱节目,所 以没有回家。她在那个节目中担任钢琴伴奏。她们排练了一个下午,晚上也排练, 她到我这儿来已是九点以后了。 我是在她请我留言的“毕业纪念册”上发现她的生日的。那个下午以后我们见 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时她请我留言,我把她的那本纪念册翻过一遍后给她写了一 段毫无特色的客套话。那天我们俩显然都有些不自然,她所带来的纪念册和我写的 客套话是这种不自然的明证,我们似乎都在以此为自己的心情作掩饰,为那个不寻 常的下午作掩饰。我们还互相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到一个小时快结束时, 我才下定决心回到前一个下午的情景中去,乘她起身向我告辞的机会,我忽然鼓起 勇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真是比第一次还难。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当时只 消有正常人一半的头脑就足以对她的心情作出判断:和我几乎一致。但是虽然她对 我的举动作出了积极的响应,我们却没有时间进行下去了,晚餐音乐已经在校园里 响起。结果还是因为比平时拖延了一会儿,她在门外撞上了吴明。在吴明笑嘻嘻地 看她的眼神中,我明白他确信我们俩刚从床上下来。 下次见面就好多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那次我们闲话很多,这次却几乎什么 也没有。这当然和我们有事可做有关。我们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接吻、拥抱和抚 摸,我心里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感想:我们之间的每一个动作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一 种难以表达的意味。这当然不只是指语言,那些动作本身在经我们作倾心交流的可 能的同时,又似乎力不从心地没有把我们真正带人那种境界。那个下午我们有了做 爱的可能,不过我们没有抓住它。时间肯定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星期六的晚上情况就不同了。我可以肯定她对此也是有所 预想和打算的。我不用说那些细节,可以告诉你这么几点:1 ,我们那天晚上断断 续续地尝试了大半夜,结果没有成功。原因首先在我身上。我虽然以前有过这种事 情,但我并不是那个女播音员的第一个,我第一次和她做爱完全依赖于她的经验, 既顺利,又被动,根本没有一个处女膜的问题需要我面对。我在理论上对这个问题 懂得再多也帮不上我多大的忙,当我试着和她做爱时我甚至把这个问题忘得一于二 净。在这种情况下,我所遇到的那种突如其来的阻力就显得非常之大,使我束手无 策。我因为没有办法对付它,心虚胆怯,缺乏想象,所以我实际上也不知道那个阻 力究竟有多大,我是否可以和它抗衡,并正常地解决它。我只能做出痛苦矛盾的样 子,做出对她关怀爱护的样子,既渴望和她做爱,又不愿意对她有任何伤害。甚至 这不只是我的姿态,也可以说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我面对她美丽柔嫩、令人心旌 摇荡的身体,长久地保持着做爱的状态,可是奇怪的是,又确实没有迅猛剧烈、不 能自已的冲动。我就像一个梦游者,一会儿在她身边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地躺下。 一会儿又试图对她做些什么。 2 ,她几乎一直闭着眼睛。这一点和那个女播音员也是不一样的。她似乎有话 要对我说,但又几乎不开口。我只记得在那个乱梦颠倒之夜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 “我害怕”,另一句只有一个字:“痛”。整个过程中不论她还说了什么,只有这 两个声音在我耳畔回荡。还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以前我和那个女播音员在一起 时,她每次和我做爱总是先脱裤子,留着上身的内衣不脱,也不许我给她解开;我 给郁志红脱上衣则出奇的顺利,甚至给她解胸罩扣子时也没遇到麻烦。我本来对这 种麻烦有心理准备,甚至可以说对结果也没抱奢望,所以能够脱掉郁志红的上衣是 我始料不及的,当她的上身完全从内衣里显露出来时,我真是又喜又惊,不知所措。 可是郁志红对裤子的态度和那个播音员也截然相反,对女播音员来说很随便的裤子, 在郁志红身上却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楔而不舍,才终于有了 结果。我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会表现得如此执拗,并有些强求她的意思?这是因为 我不能相信裸露上身的她对裤子会有完全不同的态度,坚决不脱。但她最后虽然让 我除下了裤子,我却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对头。她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脸上看不 出表情。这给了我难忘的印象,我的担忧和疑惑是,她的不从是因为害羞、惶恐, 还是真心反对这么做?可是她为什么愿意让我解开她的上衣呢?这件事我到现在才 有些弄明白。那个女播音员虽然有丰满肥腴的身体,可是就像许多胖女一样,她的 乳房发育不良,周围的脂肪太厚,又使它们显得更小,她平时是靠戴海绵胸罩把胸 脯硬撑起来的,所以她每次和我做爱就都不愿意把上衣除净。这件事我当时就略有 所悟。当然我也解开过她的胸罩,看到肉窝窝的而又平坦的胸脯,真让人觉得说不 出的滋味,怪可怜的。对我这个第一次看见女人胸脯的小男人来说,我所感到的意 外和失望是很大的。当然这也使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特别是现在。确实,和她的 胸脯相比,她的浑圆结实的臀部健康饱满,英姿焕发,充满美感,足以令她引为自 豪。而郁志红的情况和她有所不同。你也见过她,她的身体,特征非常明显,曲线 优美,虽然人长得瘦瘦的,苗条纤弱,但无论是臀部还是胸脯都发育良好。我曾经 有过这么一个印象,那个女播音员的裸体要比她着装的形象难看些。当然我心里也 明白,这两者之间实际上是不可比的,因为一个女人,在她裸体时和着装时,我们 看她的眼光非常不同,无论是我们更愿意或不愿意看一个裸体的女人,这都成不了 和她着装的形象相比的依据。显然,我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作出上述的比较,正是 因为在情绪上受到了女播音员胸脯影响的缘故。而我在看到了郁志红的裸体之后, 不由自主地要将它和她的着装形象相比,也正是由于这同一个原因;不同的只是, 郁志红丰隆精致的胸脯,在我的感觉上,使她的裸体远远超出了一切。我所获得的 那种惊喜,我之所以表现得那么不知所措,除了像我前面说的,是由于她让我脱去 了她的上衣,更是因为郁志红的乳房长得那么好,是她着装时我完全想象不到的。 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给我看的,正是她愿意裸露上身的原因。但这还不能解释其他问 题,如郁志红对全裸的态度。事实上郁志红的臀部和她的上身相比毫不逊色,非常 完美。当然,它不像女播音员的臀部那么结实强壮,它富有的是一种月光水色那样 的柔美。她的小腹和大腿比女播音员的还要美丽得多。我和她相处了不少日子才慢 慢明白过来,郁志红身体的欲望和女播音员不能同日而语。我并不是说女人的性欲 和她们的身体素质成正比,性欲除了是一种生理的、物质的东西,还有更多的心理 内容,正是在这一点上郁志红和女播音员有区别。郁志红浓情似火,但是她的性欲 则可以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她的身体给我的感觉那样,柔弱、温和、轻盈,不堪重 负。这一点确实相似。对于女播音员来说,胸脯是她的羞处,不可示人,而实用的 下体则给了她不无夸张的满足和自信。就我对乳房的看法而言,它的发育不良似乎 刺激了女播音员的下体暴露欲,而她的身体则显然具有一种象征的意味:我从她欠 缺的胸脯和夸张的臀部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在我的心目中,除了肉 欲之外,女人的胸脯(不只是乳房)更是情调和美感的象征。当然我并不是要说女 人的下体是纯粹肉欲的,更不是要说它是可耻的,但对于毫无性经验、发育成熟的 像郁志红这样的女孩来说,下体的性意味和道德意味是十分突出的。下体是郁志红 的羞处,更重要的原因不是少女对性的羞怯以及道德和人格上的自重,而是郁志红 是一个富有情趣和美感的女孩。因为我对这一点认识不足,所以我当时难以想象在 郁志红的上体和下体之间会有那么一道无形的心理屏障。在女孩的乳房普遍发育不 良的时代,郁志红精妙绝伦的胸脯给了她的心灵更多的重要性和审美价值,而不只 是一种性符号;甚至可以说这也刺激了她的“上体暴露欲”。其实不只是在我面前, 平时你可能也注意到,她特别偏爱穿那些能够更充分地体现胸部轮廓的服装,尤其 是夏天,她的那些上衣几乎都是无袖的、绵薄的、领口开得很低的。人们有理由认 为她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女孩,但对她自己来说,这种性感是她渴望在自己身上淋漓 尽致地体现出来的生活情调和审美感觉。后来我注意到,当她袒胸露臂地躺在我面 前时,她的那种少女的温和、朦胧的性的欲望可以在我的注视和轻轻的抚摸中得到 满足。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资格对女播音员和郁志红之外的第三个女人评头论足, 但我确实可以说郁志红这个女孩对性行为更多的是怀有一种好奇和模仿的态度,即 使她主动在你面前脱下上衣,也并不表明她愿意和你做爱。当然,她这么做比她送 给你一枚她自己制作的心爱的节日贺卡要意味深长得多,但这确实不等于性的允诺。 我想起那天晚上郁志红在我脱去她的上衣后曾告诉我一件事:在张副校长和陈辉他 们闯入的那个下午,她从纸箱里出来时满头大汗,这是真的,不过,她气喘吁吁、 头昏眼花、虚弱不堪的样子则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其实她在纸箱里只是感到热和紧 张,呼吸很顺畅,因为纸箱的下部有两个圆洞。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告诉我, 这是为了在她出来后让我有事可做,去照顾她,为她担忧,避开彼此都会感到尴尬 的局面;此外,她也想考验我一下,看看我会对她怎么样,是否会乘人之危。当时, 我真的是把她裸露上身所说的这一番话,看作是一种挑逗和鼓励,但是我理解错误 了,直到她闭着眼睛呻吟“我害怕”、“痛”的时候,这种错误还是没有得到纠正。 她的这两句话不仅是针对处女膜和做爱的后果(怀孕)的,更是针对这一行为本身。 然而我当时在那样的状态下,只听出其中的一个意思,以为她是顾忌处女膜的问题。 我因为不清楚她是更担心疼痛还是贞操,还含糊糊地安慰她:总会有第一次的。 (王奇笑) 郁志红并不是没有贞操观,但她是个性情化的、大胆任性、不怕冒险的女孩, 贞操观在她的行为中起的作用很小,若有若无。 次日星期大,郁志红下午排练结束后又到我这儿来了。是的,我们又尝试了一 回,并且比较顺利地获得了成功。这个结果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在意料之外和情理之 中。做爱结束后她对我说了句我很难忘的话:“我刚才过来之前犹豫了一阵,后来 我想,如果我今天不来的话,以后我肯定会后悔的。”她说这话时目光有些出神, 但脸上很平静。这句话,她明显让我听到了她故意藏在“犹豫”后面的两个字:贞 操。但是她掩盖了什么呢?其实她不对我说这句话我也可以从她那天下午的表现中 感觉到,她掩盖的是她来和我做爱的一个难以启齿的隐衷:对自己做爱能力的担心。 我想许多女孩可能都会有这样的隐忧,尤其是像郁志红这样,已经有过一回失败。 她不能肯定那回失败纯粹是由于我们双方都没有准备好,更不知道对失败我该负比 她更多的责任。我这么说不仅因为我是男方,是主动的一方,也是因为像我前面告 诉你的,当我们共同碰到处女膜的问题时我的那种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她很可能 像我一样,把处女膜当作主要的障碍;她可能还心神不安地有所猜疑:我是否已经 对这件事、甚至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沮丧和失望的情绪?所以星期天下午她再次到我 这儿来时,她肯定是作好了必要的准备。虽然当我想要除去她的下衣时她仍像前一 天一样不从,竭力阻止我,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她今天对我的举动并不感到突然和 惶恐。当我们又像前一天一样在那个敏感区域遇到阻力时,她仍然好像很痛苦地那 样呻吟,抓紧我不让我动,但是,这一回她并没有缩身躲避,只是和我僵持了片刻, 然后抱住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你保证,不会出什么事情。因为那是一个 含有很多疑问的微妙的时刻,我甚至没有马上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我还是肯定地 回答,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我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她的两臂把我抱着 更紧了,而她的身体则松了。也许因为有了前一天的印象,这件事真是出乎意料的 简单,我甚至还没有作好准备,我们已经解决了处女膜的问题。当然,她为此付出 很大的努力,在那一刻,她脸上出现了隐忍不禁的疼痛的表情,眼睛紧闭。可以说, 是她的主动解决了这一问题的。在和她做爱时我才想起了她刚才在我耳边的嘀咕, 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是担心怀孕而已吧。在这方面我倒是有经验的,不会让她失 望。 在以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仍像以前那样每星期约会一两次。在教室里给 她们班上课时,我们之间是一点儿特殊关系也没有的,甚至做得比普通的师生关系 还要过头些。她坐在第四组的中间一排,抬起头就可面向我,很醒目,我总是尽量 回避她,不看她,不点名叫她回答问题。而她也从不在教室里和我接触。不过,她 偶尔会在上课时忽然抬起眼睛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持续好长一会儿 时间。她显然是存心这么做的:和我们之间的秘密开玩笑。我往往被她搞得很狼狈, 心慌意乱。说实话,我并不害怕暴露这件事情,但我太不愿意让我的学生,她的同 班同学知道这件事了,在她们面前,我有一种羞耻感,尤其是当我在教室里给她们 上课时。我记得你说过,你写的小说,唯独不愿意让你的学生看。这种心情是相同 的。但她们毕业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和郁志红之间的事情,至少是我们之间的恋爱 关系,在她们班早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而且她们的反应也并不是我所担心的那 样,鄙视我,而是认为我胆子很大,但“有色胆而无色眼”,看错人了。她们中的 少数人甚至知道我和郁志红已经有了性关系。据称这件事是郁志红自己告诉她的好 友胡艳的。虽然时过境迁,但我还是感到万分羞耻,无地自容。我当然很关心她们 的态度。这一回上半句可说在意料之中,下半句却是完全想象不到的:“看王奇平 时那副温文尔雅、衣冠楚楚、孤芳自赏的样子不知道和郁志红做那件事时是什么样 的。” 我现在有一种感想:我们肯定夸大了师生之间的界线。当我们脖子上的这颗老 师的头脑在许多问题上不能对学生的反应作出准确的判断时,那条界线早就不存在 了,也可以说若有若无,就像18岁不到一天和18岁过了一天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就拿我个人的经历来说吧,我和学生之间实际上是离得很远的,作为朋友和作为教 师都是这样。我这么说还不够确切:“作为朋友”只是我的一种愿望;“作为教师” 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我却能够在某一处真实地深入于她们的世界,尽管这是畸形不 正常的,连我自己也难免有这样的看法。 我这么想了,不过还没有想清楚。 也许确实是畸形不正常的。这和我原来的想法不一样。 幸亏时间只剩下最后的两三个月了。你看时间还是很重要的。这和我刚才说, “18岁不到一天和18岁过了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不一样了。在那两三个月里,也 有一两次郁志红周末不回家,但我们在一起过夜,总是偷偷摸摸的,担心“隔墙有 耳”。我记得郁志红拿到毕业证书的那天晚上,我们感觉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她们 这一届在校的最后一夜,许多人都在校园里彻夜狂欢,特别热闹。我们这底下一层, 在我的印象中每一间宿舍都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你们都在学校。可就是在这样的 环境里,我们早早地就关上了门,放下窗帘,有人来敲门也不吭声。那晚有许多学 生是来和我话别的。她们肯定知道郁志红和我在一起,但她们还是来敲门;没有人 开门的消息肯定会在她们中间不胫而走,但还是有人来敲门。后为我们于脆把灯熄 了,但敲门者照来一误。可以说我们是当着她们的面谈情说爱,一切都在她们眼前 的窗帘后面发生,在她们的预料和想象之中。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加入了那个狂欢之 夜。我们可以听到远处学生宿舍那儿有一些学生把暖瓶和脸盆从楼上扔出去,夜空 下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惊雷巨响;我们还可以听到一些学生高声地唱歌和喊叫。 我们也怀着这样的激情。在没人来打扰的时候,我们还谈了许多:她将来的工作, 我们俩关系的前景,家庭和孩子;我们还交换了对她班里的一些同学的看法……那 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销魂之夜。 我不知道你对那个夜晚是否还有印象。我估计你们当时也注意到了我这儿的情 况,除非你们自己也忙,顾不上别人。那个夜晚给我的印象就像福克纳的一个书名 所说的,“喧哗与骚动”,所有的人都很忙。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你自己的吧,不要对别人妄加猜测。” 可那个夜晚可以说是我们关系的一个高潮。她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们也相处 得很好。如果考虑到不久后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应该会有一些征兆,但奇怪的是,什 么问题也没有。就是现在我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切都进行得十分正常,甚至 还在向更稳定圆满的方向发展。暑假里我们还去了青岛旅游。不见面的时候,我们 每星期都互通信件,经常约定时间打电话。无论是她的信还是那些电话,都情意绵 绵,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她想我,问我最多的是我想不想她。就是在最后的一个月 里,你也看到了,为了我的一句随口说说的“腹泻”,她还特地瞒着她的爸爸妈妈 匆匆忙忙地赶到学校来看我…… 你的文章里写,那天我送她回家后,你们问我,她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吃了晚 饭再走?我回答你们,她今天是偷偷来看我的段告诉她父母。你们还和我开玩笑: 她怎么不多给我些“安慰”。我说,那是她照顾我的身体。 这些都是她对我说的,我完全相信。我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她已经另外 有人了。你知道,那个人是她学校里的同事,而当时开学才半个月,这也就是说, 仅仅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她以刚参加工作的实习老师的身份,就和人家有了这样的 关系。当时她还在我和热恋哪!要是她那天来看我时有人告诉我这样的事情,我是 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她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呢?为什么还要向我表示她对我的关怀和爱意呢?为什么 还要给我们的关系火上浇油呢?你可以想象,那天她一到这儿,就像往常一样和我 拥抱、接吻,深情地看我,对我的身体状况问长问短。我相信那天我们没有做爱确 实是由于我的健康原因以及我没有坚持这么做。她来看我,也确实是瞒了她的父母。 她只是没有告诉我一件事:她也瞒了她的那个新相好,那天晚上,她和他还有一个 约会。 何况,那整个月,我们一直在筹划国庆节我上她家去拜见她爸爸妈妈的事情。 就像你文章里写的,她在这件事情上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细心,为我准备了一切。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爸爸妈妈反对我们的关系,勉强同意见我一面,不过是 敷衍她的固执,而她则想充分利用这次机会。那天她来看我后到国庆节,在这最后 的半个月里我们没有见面,但我们每天都通电话,谈的几乎都是国庆节我上她家的 事。对了,国庆节前的那个星期六下午我们见过一面,她陪我去买了一套西装。那 天我们在车站分手时,她还捏了捏我的手指,一副依依惜别、情意绵绵的样子。 这样的事情,就是现在我从结局回溯上去,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它是我们整 个恋爱过程中自然而且必然的一环,给我的感觉很好。 我宁肯相信意外是发生在国庆节之后,但那是更不可能的,因为其时她父母方 面的问题已经解决。 她的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两人都在工厂工作。据我的观察和体会,他们对 知识分子的态度是暧昧和矛盾的。在他们见到我之前,他们坚决反对女儿和我谈恋 爱,主要理由是我的职业和经济状况。我认为这也反映了他们对自己作为本份的知 识分子的大半生境遇的不满和失望。所以国庆节那天我去见他们时心理负担是很重 的。尤其是刚到他们家时,我的新装和“见面礼”似乎都并没有获得他们的好脸色, 而这本来是预期中应有的效果。是他们在我面前摆架子?还是确实心里有所不快? 我那天穿的是郁志红亲自为我挑选的那套新西装,标准的款式有什么问题呢?是颜 色扎眼?至于礼物有什么差错,我就更不得而知了。 国庆节为了去她家,我甚至没有参加我的一个堂兄的婚礼,不要说其他一些必 要的活动了。这些情况郁志红清楚。可国庆节之后郁志红就开始回避我,好像把以 前的事都忘了,真叫我不可思议。我约了她几次,她都不来。我在电话里问她,你 爸爸妈妈对我有什么看法?她含含糊糊地不明确地回答我,意思好像是说她爸爸妈 妈还没有最后表态,可又让我觉得她是在为他们的态度掩饰什么。这可以给我两种 猜疑,一是她在演戏、作假,二是实情如此。我感到有些不妙,就鼓起勇气直接给 她妈妈打电话。她妈妈在电话里态度很好,和声细语的,还劝我不要性急,慢慢来, 她也会找郁志红谈一下的,看看有什么问题。我后来知道了那个第三者后,又给她 打过一次电话,她仍然态度和蔼,表示她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但她会尽力劝说郁 志红回心转意的。她还对我说,她对我告诉她的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惊讶。 这是真的吗?谁知道呢?是谁在作假?还是她们在演双簧戏——这可能吗? 我想不清楚。 国庆节之后,郁志红起初只是不给我打电话。我出于某种心理,那次见面后没 有先给她打电话,想等她的电话,但这一等就是一星期。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何况在这样的时刻。我等不下去,终于还是先给她打了电话。她的态度还好,但只 是抱歉地向我解释,这一阵子工作太忙,所以没有给我打电话,却闭口不谈国庆节 的事;对我的约请,也以工作太忙推托。我以后又主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都回 避实质性的问题,说话怪里怪气的,找借口不和我见面。我知道肯定有了问题了, 就问她,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她回答,是的。我当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 问,谁?她说,以后告诉你。我问,什么时候有的?不可能是国庆节以后,是国庆 以前有的,对吗?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它发生在国庆以前毫无疑问,但对她的肯定回答我还 是无法相信,好像彼此都在说梦话似的。 我问,那我们怎么办?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请你原谅? 我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说,求你现在不要问我这种问题。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到你家去? 她说,难道我不可以请你到我家去吗? 我骂道,你说这种话真像放屁,我在电话里都闻到臭气了! 我们的恋爱,就像它发生时那么简单、偶然,它结束得也这么莫名其妙。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那个学期过后,又一个学期刚开始不久,我忽然接到 了她的一个电话,说那天下午她想到我这儿来,问我是否可以。说实话我心里有些 惊喜,但态度上显得冷淡,问,你有什么事?她回答,有些事想和你谈谈。我说, 我下午有两节课,恐怕不能接待你。她说,我可以两节课以后过来。我说,那你晚 饭前来不及赶回去了。她回答,不要紧的。我表示怀疑,不要紧的?你可不要这么 说。她说,是不要紧的。 那天下午她就这么过来了。 我记得事后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时,你们问我那天下午的事情,特别 是你,问我有没有和她发生关系。我回答说当然没有。我告诉你们,她问我,要是 她想回到我这儿来,我还要不要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已 经嫌弃她了,包括她的身体。我还告诉你们,那天她对我东拉西扯,没话找话,不 仅错过了晚饭的时间,也错过了七点半的末班车时间,她好像存心要在我这儿过夜, 但我坚决送她走,末班车没有了,我就叫了辆出租车,为她预付了五十元车费。我 对她说,你不能住在这儿,过去你和那个人伤害了我,我不愿意现在再让你和我去 伤害那个人;你过去那么做看上去是你抛弃了我,但实际上也使我从心理上到生理 上都厌弃你了,你现在这么做,使我更厌弃你了。我把她送走后,才明白,对她说 这些话,把她这样送回家去,才是我今天愿意接待她的真实原因。 我告诉你们的这些情况,对我来说是至真至诚的。但是一个人的心愿和意志, 往往难以通过他的言行表现出来;或者说即使有所表现,也不是那么至真至诚。拿 我那天对你们说的那些话来说,我隐瞒了一个细节。我为什么要隐瞒那个细节,并 不是我想欺骗你们,而是表达了我的一种愿望:让事实至真至诚。所以我虽然没有 告诉你们实情,但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对你这么说了,可能你会怀疑,我现在对你说的,是实情,还是愿望?随你。 她那天到我这儿来,据她自己告诉我的动机是想来向我“诉苦”。她和她的新 任男友似乎处得不怎么好。但按常情她的这种话不该来向她的前任男友说,因为前 任男友必然会对此抱幸灾乐祸的态度。所以这种表白很容易被我看作是她想来见我 的借口。不过她又对我说,虽然现在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了,但我仍然是她的老 师,而且是心理学老师,仍然是她最信任、最尊敬的男人,这一层关系和她对我的 这样的态度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她现在生活中有了问题、心里有了苦衷,不来向 我诉说,又去向谁诉说呢?这话说得在理,但在理的话不一定合情。她以前和我谈 恋爱时曾告诉过我,我第一次走进她们教室给她们上课时,她就没把我当老师,而 是当作她心目中的男人。现在经历了这一场灾难性的变故之后,她反而能真心实意 地把我当作她的老师了吗?当然这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如果说她是因为我是她心 目中的男人而没有把我当老师的话用B 么现在不正是时候吗?这话听起来真有些荒 谬,但也许却是合情的,谁知道呢?不过,她当初虽说据她自己称没把我当老师, 但她最初和我这个她“心目中的男人”接触时,也是以最虔诚的师生关系为依赖的 ……那天,在她到来之前我这么颠来倒去地思虑,情不自禁地有些兴奋和紧张,好 像有什么事情即将临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笑:那天中午,我特地去洗了个 澡——在那样的心情下,应该用“沐浴”这个词恰当。那天,并不是学校规定的洗 澡日,我是去和锅炉间的工师傅打了招呼,到锅炉间去洗的。 下午两节课后,她来了。她像以前一样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人,然后把门关 上。这是我们自去年国庆节以来第一次见面,算来有五个月了。她穿着我没有见过 的新衣服,发式也有所改变,但人还是那个样子,没多大变化。她站在门口,看着 我,脸上是那种女孩常有的作出沉思神情的迷幻状,没有笑容,好像在等我对她的 到来作出反应。我说,坐吧。像以前有一个时期那样,我坐在自己床上,让她坐在 对面吴明的床上。我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这儿,说,说吧,到我这么儿来有什么事? 她说,来看看你。我问,为什么?是以学生的身份,还是以旧情人的身份?我自己 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话中带刺,我原来曾考虑要尽量表现 得大度些。她显得有些尴尬,抬起眼睛瞪了我一下,反问,这两种身份之间我自己 能选择吗?我反问她,你在电话里不是说,今天要到这儿来拜访你过去的老师、有 事向他请教吗?她说,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她垂下眼睑,呆了一会儿,好像在控 制自己的情绪,然后神情黯然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没有忘记过去是我离开你的,但 是你信不信,自从离开你以后,我对你的感情没变。你可以这么讥讽地看我,因为 我现在没有资格对你这么说…… 我打断了她: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她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问,为什么不回答呢? 她不响。 我嘴上又露出一种被她称之为讥讽的笑容,说,这么说,你是因为想我而来的? 你不仅是以旧情人的身份来看我,而且还可以拿掉前面的那个“旧”字了。 她说,随你怎么说。 我问,你现在不打算想一想你的男朋友吗? 她不作回答。 我即兴发挥地说,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话,有什么证明呢? 她问,什么证明? 我指了指我的床,我说,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坐到我这儿来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除非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催她,怎么还不坐过来呢? 她就起身过来了。我告诉你,她没有坐在我旁边,一下就坐在了我的腿上。我 当时有一只手搁在这儿,因为没料到她会坐下来,所以她过来时我没有拿开,这下 她的屁股就坐在上面了。本来我是故意这么激她的,没想到她真这么做,而且还坐 在我怀里。虽然这正是以前我们所喜欢的,但现在她这么做,不能不使我感到吃惊 和窘迫。我下意识地想把手从她的屁股下面抽出来。在我这么做时,凭着以前她和 那个女播音员的身体所给我的手感,凭着我对这个部位的熟悉,只是一瞬间,我发 现了一件意外的事:她正在来例假。我说“意外”,不是指我想不到这种事,而是 指我当时根本不会这么想。你想,一个女人专程来看我,她怎么会选择一个例假中 的倒霉的日子呢? 我没有让她感觉到我的这种发现,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然后让她从我的 腿上坐了下去。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你给了我证明,我相信你的话了。她不响, 过了一会儿,她就对我说了那句话:如果她想回到我这儿来,我什么态度。我问, 你现在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她回答,我很想知道。我问,是一种假设,还是可 能?她说,如果是可能呢?我说,这还是假设,不过我可以明确回答你,这是绝对 不可能的。我已经不会再接受你了,我对你已经没有以前的那样感觉了。她对我这 么说的反应是,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像是哭了。但又没哭,没有眼泪,只是叹了 口气,说,你这么说,我很难过。虽然说是我的错,但我们不可能互相理解了吗? 我现在真希望以前是你离开了我。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回答, 你说这种话,真是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故意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坐到吴明的床上。 后来我送她回去时,我确实对她说了我那天告诉你们的那些话。 应该说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对她说的。事情本来可能很简单,要不是我的那个 隐秘的发现不幸地出现在那一刻的话。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在向你们陈述事情经过 时下意识地隐瞒了什么。也许对整个事态来说它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偶然,有没有 它我都会那么做的,我叫她坐到这儿来本来就是在故意逗弄她,要叫她难堪出丑。 但是这个“可有可无”的细节却又是不可排除的,因为它的出现毕竟是告诉了我一 个重要的消息:那个下午不存在她和我做爱的可能性。因为这个暗示是出现在她身 上,所以不管我想不想和她做爱,它都是难以回避的。在这种情形下,不容我不面 对自己:我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那么至真至诚的?也可以追问下去:我对她 的“故意逗弄”,是不是“至真至诚”的? 我也想过她那大的“例假”,遮掩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羞处?我还是前面那句话, 一个女人专程来看你,怎么可能选择一个这样的日子?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例 假”,但她又确实需要一块卫生巾来遮住她的羞处——这会儿不是身体上的,而是 她心口上的。如果那个下午我把她坐在我怀里的身体放倒在床上,脱她的裤子,她 寄希望于她的“布置”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是拒绝我,给我的羞辱,还是在作出 这种显而易见的表白后,接受我的要求呢? 真叫人心里发冷。 “不过这只是你的臆想,没有根据的。也许她并不在意例假中来看你。你前面 不是对我说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吗?也许是你自己太注意这方面了,情绪上太紧 张了。” 我那天把她送走后,我们的关系看来是到绝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能了。所以, 虽然在我给她叫了出租、为她预付了五十元车费、把她送上车时心里充满了英雄豪 情,为自己自豪,但当那辆车离去后,我独自站在夜色里,一阵沮丧灰凉、百无聊 赖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漫上心头,感到这个下午是多么没劲。 我们的故事后来还是找到了新的可能——在那个下午留下的破绽处。 我还没有正面提到过郁志红的那个新任男友。关于这个人,我从来没有主动问 起过她什么。虽然我至今不清楚郁志红离开我的原因,但我曾经设想过最大的可能 是据称她的父母所看重的那两条:职业和经济状况。但她的新任男友在这两方面看 来都还不如我。他的存在,对我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和耻辱。 我曾在很近的距离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在教师趣味运动会上。第一次是在郁 志红离开我后的第二年春天,四月份,也就是郁志红那天来看我后的一个月左右。 当时我完全是凭直觉在郁志红他们学校的参赛者中认出了他来。我认为,他长得也 不如我。当然,你不必把我的这句话当真。他剃了个平头,又瘦又黑,个子比我稍 矮些,没什么风度。他参加的是自行车比慢和定点投篮。不过,在这两个项目上, 他的表现比较出色,都获得了名次。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也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但那天却认定是他。是和他的竞技表现有关吧,我说不清楚。也许是在他的身上嗅 到了郁志红的气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郁志红的影子吧。我当时怎么了呢?心里 难受得不能自已,一直在旁边冷冷地斜视力他,都忘了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得到 证明。偏巧那天我也参加了那两个项目的比赛,都名落孙山,这种小事也增加了我 的不快,觉得受到了他的羞辱。 当天晚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我。算了,告诉你吧,是我给她打的。我打到她家里 去,她在,是她接的电话。我按照事先想好的问她,想到我给你打电话吗?她停了 一下,回答,我没有想过你会不再给我打电话了。我问,在做什么?她说,不做什 么。我问,一个人在家?她说,妈妈也在,在隔壁看电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懂了,是一个人在家。我先冲着话筒笑了一上,然后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 肯定一个人在家,因为你的男友下午参加运动会了,很辛苦,需要早点儿休息。她 在电话那头好像也笑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你碰见他了?我说,我很荣幸见到 他了,可惜你当时不在场,否则可以为我们作介绍。她对我这么说不作表示,只是 问,你也参加运动会了?我说,很荣幸能够和你的男友同场竞技,向他学习。她说, 可是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是他呢?我说,是啊,你说得对。可是他的身上有你的 气息,眼睛里有你的光彩,说话也有你的语调,我们不说同病相怜,也是气味相投, 所以我一看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就把他从那么乱糟糟的场合中认出来了。她又在 电话那头发笑,说,王奇,你在嘲我。我说,郁志红,你完全误解我了,也许我以 前对他有些看法,但今天我见到了他,发现内心对他有一种兄弟般的自家人的感觉。 当然这是由于你的缘故。我当时以为你也在场,还到处找你,你不在,没能为我们 作介绍,这是我深感遗憾的。她这时接着我的语气,不真不假地说,以后会有机会 的。我问,什么时候?她说,你真的要和他认识啊?我说,当然是真的。她说,王 奇,算了,不开玩笑。我说,郁志红,你怎么还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和他为什么 不能互相认识呢?为什么不能成为好朋友呢?我们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吗?她停了一 下,问,我是你的好朋友吗?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我问,你是指你那次来看我的 事?我说错了什么吗?我说的和今天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说,这是怎么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那天来看我时我的高兴愉快的心情。如 果你的记忆和我的记忆不完全一样,我在这儿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想有可能是我词不达意,使你误解我了。我听到她又在电话那头一笑,说,我印象 中是不那么愉快的。当然,这件事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不记得什么了。我说, 那就往好的方面去想吧。 这时她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王奇,对不起,我还是要问你,你说的这些 都是真的吗?不开玩笑?对不起。 我问,怎么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像? 她问,你说了这么多,有什么证明呢? 我问,什么证明? 她说,我以后能去看你吗? 我说,这是我的荣幸。 她问,你会来看我吗? 我说,只要我能荣幸地得到你的邀请。 她不响,轻轻叹了一声,然后说,我总觉得…… 我问,什么? 她没有说下去,改了个话题,说,既然是这样,这几天我会到你那儿去的。 我说,我随时恭候你。你是一个人来,还是和我的那位兄弟一起来? 她说,你这么说,我真是吃不消你。什么意思? 她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 我表示不满,什么什么意思? 她说,王奇,我听不懂你的话。 但我还没有回答她,她转而又说,好了,现在我听懂了你的话了。你打算怎么 和他认识? 我说,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不提这件事就是了。 她反问,我不同意?你是心理学老师,你会这么想?我是希望你们成为朋友的。 我说,不只是朋友,还是兄弟。 她说,你的这种感觉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 我说,不早。 我们自半年前分手后还是第一次交谈得这么“有味儿”。这该归功于什么呢? 是我们彼此间终于获得的理解?这话听起来很荒唐,令人难以置信。我想还是把它 归功于一种不由自主地在我们口边和舌尖浮起的笑意和语气吧,也许是它们帮助我 们从眼前的窘境中解脱了出来。 也许在旁人看来我们有些故作姿态,自欺欺人,但我们确实认认真真地讨论了 我们三个人的会面。 显然,郁志红邀她男友同行来看我是不妥当的,没有适当的理由。 如果我去他们那儿主动作东请他们吃饭呢?这也不合礼俗,一是反客为主,甚 至可以说是喧宾夺主;二是我毕竟是他们的师长辈。 在街上邂逅是很没劲的。 在别的同学家会面呢,那更是太复杂了。 我们当时把这些可能都一一排除了。就是显而易见不恰当的考虑我们也认真讨 论了一番。最后的选择是,我借口去他们那儿开会,他们请我吃顿饭。她男友请女 朋友的老师(恩师)吃顿饭,应该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 在下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和郁志红就按照这样的计划,顺利地实现了我们三人 的会面。地点是在他们那儿的一家叫作“梅林”的餐馆。环境不错,北边的窗外是 一个布置精巧的小花园,闹中取静,秀色可餐。郁志红为我们作了正式的介绍,她 真的称我为她的“恩师”,称她的男友是:“这是小马,马途,和我一个学校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那天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西装,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 头发显然用了一点儿摩丝,梳得很硬,和运动场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对我的态度 可以说是友好。客气、矜持、拘泥兼而有之,陌生的感觉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一般 的学生在老师面前的那种殷勤和热心。当然你会说,我这么说是毫无道理的屈为他 并不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我自己想以老师的态度去对待他。我告诉你,有一回他给 我点烟,不慎把桌上的一包烟碰地下了,那包烟掉的地方离我更近些,在这一时刻, 我们俩都没有马上弯腰去捡。显然,这个小马不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也不 是一个擅长辞令的人。从心里说,我还是喜欢他这样的男孩的,虽然那回是我给他 捡了那盒烟。 我们那天谈了些什么呢?和这次会面本身相比,我们所谈的几乎没有什么值得 一提的。我似乎告诉小马,前些天我到这儿来参加了教师趣味运动会,问他参加了 没有。小马回答他也参加了。郁志红说,他得了一项冠军,一项亚军。记得当时只 要我们两人不说话,郁志红就总有话说,她对我们讲了许多校园故事,有的和我有 关,在她的回忆里,她把我描绘成一位颇受女生青睐的男子。小马问她,那么你呢? 你现在可以告诉王老师,王老师有没有在不知不觉中荣幸地受到过你的青睐?这是 那天中午小马所说的最有幽默感的一句话,或许是在郁志红讲故事时经过深思熟虑 的。他说话时神态仍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郁志红回答,你这么说我可不敢当,不 过,我是崇拜王老师的。我说,你们俩这样唱双簧戏,是不是存心要叫我无地自容? 郁志红说,明明是你们俩在唱双簧戏嘲我。我说,我看得出,小马是个厚道的人, 他是不会期负你的。郁志红说,王老师,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人不可貌相。 小马说,明明是你们俩在唱双簧戏开我玩笑。对这同样的一句话,我们三人面面相 觑,除了重复它,一时无言以对,不知道谁说得有理。 在和小马的寒暄中,我也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是上海师专毕业的,母亲也 是老师,父亲是警察。 也许由于我的在座,小马在郁志红面前也是一本正经的,没有任何亲呢的表现, 包括动作和神色,从他的态度看,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郁志红则 没有什么束缚。当然也许她已经有所节制了。我们坐的是靠窗的车厢座,他们俩坐 在一起,郁志红在小马说话时经常扭过脸去,用含着酒精的微红的眼睛看他;她自 己说话时则总是下意识地伸手捏住小马的手臂,或将空着的左手放在小马腿上。虽 然这一幕我隔着桌子看不见,但我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在我说话时,她则经常把 头靠在小马的肩膀上,眼睛挂笑看着我,听我说话。对此小马的反应是,他就像一 尊栩栩如生、毫无感觉的雕像。有一次我曾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郁志红,你坐 坐好,你看你把小马挤到角落里了,叫他怎么吃东西。小马回答,就是,你坐过去 些。我说,我看你们这么恩爱打心眼里高兴,但你不能因此妨碍小马进餐。郁志红 脸红红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妨碍他进餐,都是你们不好,灌了我这么多酒, 我恐怕要醉了。我说,那我们是错怪你了,你不要动,就靠着小马缓一缓。小马不 同意,起身和她换了座位,让她靠在角落里。郁志红向我诉苦,王老师,你看,他 就是这么对待我的。我笑了起来,说,小马哪能这么对待你,那是因为我在场的缘 故,是吗,小马?小马喝了酒,脸也早就红红的,他这时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干了,回答,到底是王老师了解我。我又给我们的杯子斟满了酒,说,小马,我们 今天虽说是初次见面,但由于郁志红的缘故,我今天见到你是感到很亲切的,好像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不知你对我印象如何?小马说,我也有同感。我说,现在酒喝 到了这个份上,我很高兴,请允许我乘着酒兴叫你一声,兄弟,我们干了这一杯。 我站了起来,小马也随我站了起来,端着他的那杯酒说,王老师,你叫我兄弟我不 敢当,但就像你说的,现在酒已喝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顾什么了,你比我大几岁, 我就叫你一声兄长吧。我们互相碰了杯,一饮而尽。郁志红身体蜷在那个角落里, 眼睛迷蒙地看着我们,娇声娇语地嗔怪道,你们这两个大男人是不是在商量期负我 这个弱小可怜的女子?我们听她这么说,都恍惚一笑,重新落座,显得有些感动地 互相望了一眼。 这顿饭大约吃了两个小时,离开餐馆时,我看了下表,是一点半。在餐馆门口, 小马和我握手道别,也向郁志红道别。你知道郁志红对他说了什么?她告诉小马, 她父母要请王老师上家去坐一会儿;本来他们要请王老师吃饭的,但王老师不肯, 坚持午饭后去看他们;她父母现在正在家等候王老师光临。 你猜这件事我事先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在郁志红对小马这么说时,我 因为喝多了酒,在一边听得恍恍惚惚,但意思都听明白了。我相信小马肯定也听得 恍恍惚惚,当然意思也听明白了。我说小马一起去吧。小马说,我不去,你们去。 我还是说,小马,一起去,去喝茶。小马向我摆着手,醉态可掬地微笑着推辞,我 不去,未来丈母娘的家不是随便可以去的。 小马就向我们辞别走了。我则随郁志红去她家。走了几步,我有些牵挂似地回 头看小马,但一会儿工夫,小马已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消失不见了。郁志红有意扯 开眼前的话题,问我,对小马印象怎样?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就问她, 你爸爸妈妈真的在家等我?她说,今天是周末,他们还能不在家?我问她为什么事 先不告诉我,她爸爸妈妈有什么事要见我?她都回答,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站住, 说,有这个必要吗?她说,有的,你就当去喝茶嘛,怕什么。我说,我情愿到咖啡 厅去喝茶。她说,不行,我妈妈关照一定要请你去的。我说,你看我这副醉醺醺的 样子,不礼貌吧。可她还是说,没关系的,你放心去吧。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她家我才明白过来,她爸爸妈妈根本就不在家,去外 地春游了。我不由得想起刚才和小马分手时的情景,问她,你这么欺骗我们,不担 心小马刚才和我们一起过来吗?她笑嘻嘻地说,他没有过来。我问,你是不是认为 我喜欢这种方式?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不是对我说过,只要我邀请你,你就 会过来看我,我现在就是在向你发出邀请啊。 郁志红酒后的情态,可以用个不太雅观、但又蛊惑人心的词语来形容:“傻乎 乎的”。我和小马其实就是因此被她蒙骗了。我后来才有些明白,女孩喝酒后大都 是一样的,她们的心里会暗藏超乎常情的心机,形容却往往显得傻乎乎的,似醉非 醉,令人感动。 既来了,我就在她家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郁志红呢,一面那样醉眼朦胧地看我, 一面以主人的殷勤周到给我倒茶、送毛巾。最后,她在我对面坐下。 你肯定觉得我就要讲到那个下午的高潮了。 “不,我想到的是,你不是说,你和郁志红男友的两次见面,都是在老师趣味 运动会上吗?” 确实,当我发现郁志红耍弄了我和小马,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样的高潮, 而且在酒力的作用下,我的身体也有些膨胀和飘忽。我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我 很需要。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这件事看来是顺理成章的。我望着坐在我对 面的她,在我当时有些晕眩的感觉上,我的形象显得那么“咄咄逼人”。可能这个 词语我用得不恰当。我的意思是说,她当时的那种温顺、纯情、半醉半醒的恍惚兴 奋的样子,在我眼里,都在向我暗示着高潮的来临。她甚至有一会儿不说话,只是 面含笑影地看着我——是在等我打破沉默还是什么呢? 最后我主动打破了沉默,但我并没有去做那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忽然在她面 前变得顾虑重重、敏感不安。也许我的身体并没有动,但我感觉到自己向后退了一 下,好像改变了和她之间的距离,不只是视觉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我忽然想,她 今天用这样的计谋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为了和我做爱吧?她现在真的是在期待我过 去向她求欢?为什么呢?我还想到昨天夜里她父母不在家,小马是否在这儿过夜? 当然我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忘了小马和我一样受着她的蒙骗。但谁知道呢? 我心里这么思前顾后,嘴上就说,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是不是喝多了酒,脸上 难看? 她回答,我没有看你。 我说,你喝了酒,比平时更加年轻漂亮。 她用手捂起脸,羞恼地说,去,我知道自己的,不能让你看了。 我说,你现在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躲在她的手心后面回答,你还说,都是你们使坏,让我喝了这么多酒,你现 在可以看我笑话了。 我想起了小马,不由得问,小马呢? 她说,小马回家去了。 我说,我还有话对小马说。 她说,你可以到他家去找他。 我说,给他打个电话。 她说,他家没有电话。 我说,那就去他家找他吧。 她说,很远的。 我说,不怕。 她问,你不再坐一会儿?以后还来看我吗? 我说,只要你肯给我这样的荣幸。 她说,你又这么说话,和我开玩笑,真是吃不消你。 她就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小马的住址交给我。 我这么详细地向你描述我和郁志红之间的这一段对话,可以说,我确实是想向 你表明,我当时是在回避感觉上正在降临的“高潮”。也许你据此有理由认为我是 一个有廉耻和道德感的。品行端正、自重自爱的男人,也许你有理由认为我确实像 我自己所说的,把郁志红的男友当作“兄弟”。可惜,这样的意义太微不足道了, 它只是在那个下午保留了一会儿,昙花一现。 那个下午,我确实离开了郁志红的家,不过不是要去找小马。也许我们所说的 那些,并非全然是酒后的胡言,也许我们是在装疯卖傻,自欺欺人。但当我走出郁 志红的家,来到外面,去找小马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乘车回学校去。我找了一家 咖啡厅进去喝茶,并在那儿用了点心作晚餐。我从咖啡厅出来时,大约是晚上八点 半至九点。这时无论是回学校还是回我家的公共汽车都早就没有了。我到哪儿去过 夜呢? 显然,当我在咖啡厅里捱过了回学校或回家的末班车的时间时,我知道我会面 对这个问题的。但我对这么做的动机又踌躇不决。 那个晚上我需要性生活。直截了当地说,酒、咖啡、奶油蛋糕小马,都使我兴 奋。即使那天郁志红的父母没有出门春游,我的欲望也是难以平息的。那么,我为 什么要从郁志红那儿离开呢?我为什么不回学校、不回家,在这个无聊庸俗的咖啡 厅里消磨良辰美景呢? 我一直在考虑两个词:“去,”还是“不去”?为什么这么踌躇不决?是因为 那天晚上我需要性生活,但我又是一个要面子的。有骨气的、对自己和别人都怀有 责任心的男人?这确实很重要,非常有意义,但我还是拖延时间,错过了末班车, 我还是在离开咖啡厅后,像个梦游者似地往那个唯一的方向走去。 现在,有两个具体的担心分散了我对自身的注意。一个是,她父母是否提前回 家了?二是,小马是否在她那儿?后一个担心又表明我有意无意地排除了那个下午 小马和我共同受她蒙骗的判断地使我接近于一个梦游者,无论是在意识还是行为上。 我先在离她家不远的邮局门口往她家打了两个投币电话。每次电话接通后我都 不吱声,直到对方挂机。两次都是她接的电话,除了她的声音,我也没有听到任何 其他动静。在作了这种并不十分可靠的试探之后,我上她家去。 我也说不上她开门见到我时是不是吃惊。她说,是你啊。睁大眼睛深深地看了 我一眼,给我打开铁门。我进去后,她一边关门,一边回头对我暧昧莫测地一笑, 说,我以为你回学校去了。我说,你忘了,我去找小马了?她问,你找到他了?我 说,没有,我想他有可能到你这儿来了。她说,没有啊,你来找他?我说,也不完 全是,我本来要回去了,但又想你爸爸妈妈诚心诚意地要见我,我应该来拜访他们。 她说,那你要感到遗憾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我说,是吗,还没有回来?这真是太 遗憾了;我也感到十分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是不是打扰你了?她说,你看 呢? 她穿着一套我第一次见到的白底红花的棉质睡衣,感觉上又艳丽又温和。她显 然还没有睡觉,但也不在看电视。 我涎着脸向她走近一步,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说,现在末班车早就没有了, 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 她说,难道出租车也没有了吗? 我说,你的意思是建议我现在坐出租车回去? 她说,对。 我说,这是你的逐客令吗? 她还是点头回答,对。 我抓住她的肩膀,她不动,只是仰起脸睁圆眼睛看着我。但我想要抱住她,她 马上用手臂挡着我。我涎着脸对她笑,说,你这是做什么?自己说过的话,忘了? 她奇怪地反问,我说过什么?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问你。我也反问,你问我什么? 我们恐怕都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对方的话,在我们的记忆里也不过是 留下了一些情绪性的碎片。“记忆只是时间的河流里沉浮的一艘小船,我们靠它航 行肯定不堪重负;但如果我们失去了它,或存心放弃它,跌入时间漩涡的我们,还 有什么凭借呢?”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你可能忘了,是你说的,我是在你的作 品里读到的。 我因为一时无法和她拥抱,就主动松了手。 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不只是想和我吻别吧? 我说,不是。 她问,为什么? 这时我说话流畅起来了,回答她你知道的。 她问,难道这半年来你还没有女朋友吗? 我说,有的。 她问,可以问是谁吗? 我回答,是你。 她说,王奇,不开玩笑。 我已不知不觉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我没有和你玩笑,真的是你。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上个礼拜?现在? 我说,我一直这么想。你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她停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你不愿意听我这么说, 但这一阵子我的感觉真的很乱。我没有想到你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觉得你 已经嫌弃我了。 我说,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问,你以为我会怎么想? 我踌躇了一下,说,不知道。我一直是非常想你的。 她问,你能对我说…… 她问了我一个感情上的问题。你可能知道那个字眼不是我最喜欢的,就是现在 在你面前也不想提它。但当时我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要求我说出来,她想听。 也许我想尽量不说,就和她讨价:你先说。 她爽快地说了。 我没理由再不说,就也对她说了。 “就是‘我爱你’这句话?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了,心理不 健康,才不敢用它,还觉得它讨厌。其实‘爱’是一个很普通的、也很有用的字眼, 用得太多是滥,但不用它更是浪费,很可惜。” 我们互相那么说了后,她脸上露出了笑容,灿若桃花,很高兴。她的意思是说, 这是我对她的第一次。我心里很疑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从什么时候算起的。我就 问她,现在我可以和你吻别了吗?她表示同意。我就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和我接吻,并且允许我解开了她的那件绵软的睡衣的钮扣,抚摸她的乳房。 已经有半年没有碰她了,在我的感觉上,她的双乳不仅像以前一样美丽,而且因为 时间以及在这时间的空白里伸进了一个叫作小马的男人的手的缘故,它又给了我一 种意料之外的震动和迷乱,揪紧了我的心。不消说,我很兴奋。 当然,在我抚摸她的胸脯时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揪心的震动和迷乱不止于此,虽 然我还没有“碰到那儿”——也许这时候我的欲望和行为只能用这个词语表达。我 把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意外的是我又受到了她的阻止,她抓紧我的手,只许我 放在胸脯上;她还耳语似地对我说,就这样。我因为难以自抑,几乎用了暴力拉下 了她的裤子。我的手这时候僵住了,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恶心反胃的感觉。这种感觉 与其说是她的身体给我的,不如说是它使我对自身产生的。 我把她的裤子拉上去,说对不起。我下意识地感到恐惧,以为她会发脾气。但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仍仰面而卧,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发呆了似的;她的身体甚 至没有动弹一下。 我真是很倒霉,已经几次碰到这种事了,以前我和大学里的那个女播音员在一 起时,一次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这和我从阅读中所获得的印象也是一致的。你们 这些小说家在写男女床上戏时,总是毫无例外地避开这个问题,以致于使这个问题 变得不存在了。当然女播音员是凭她的经验和技巧掩盖了它,你们则是为了构思和 情节的需要。 你可以想象一下,由于上述的两种直接的和间接的经验对我的影响,我当时是 什么样的心情。其实就是在我急不可捺地拉她裤子的那一刻,一种令人沮丧的下意 识的预感就已经存在了。 我事后感到有疑问的是,她当时为什么不对我作任何表示。而采取徒劳无效的 抵抗方式?她只消对我表示一下,何至于被我那样地对待,何至于我做出那样的事 来?难道她不担心我这么做吗?我只能作出类似于以前曾作过的猜想;或者,她那 时已经“没有什么了”。就像她以抵抗的无效所允许我的那样,或许她也可以允许 我“碰到那儿”? 当然,我现在这么说是已经有了根据的:其一,当她的抵抗无效时,她完全放 弃了抵抗,也没有开口骂我——这是我非常惧怕的;其二,当我沮丧地拉上她的裤 子时,她反而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离开那儿。停了一会儿,她还像受了委屈似地 以那种耳语似的声音嗔怪地、讥讽地对我说,你事情做好了?目的达到了?存心看 我笑话吧?我窘迫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反而问我,你不知道什么?我说, 你还这么问我。她说,我不能这么问你?她忽然伸手用一个指头在我鼻子上戳了一 下,放缓了口气说,看你刚才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都没有 勇气“证实”一下,我是否已经“好了”? 那晚我们还是发生了关系。在我情绪上那次做爱是比较勉强的,虽然这是我半 年来的第一次性生活,而和我发生关系的这个女人,和我之间又有这样一番铭心刻 骨的波折。 那晚我们都没有合眼。天亮之前我们再次发生关系。这一回我的身体已经非常 疲惫,但心理状态要比第一次好得多。 在第二次做爱之前,不眠的我们之间意外地有了一次难忘的长谈。 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一是你无非是把它用作小说素材不可怕;二是这是一笔 陈年旧帐,不论她是怎么告诉我的,我只能把它当作一则传闻来对待,难以相信它 的真实性。 她的谈话中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她用“无缘”来解释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 说,对我们的关系出现这样的结果她难辞其咎,不过,令她聊以自慰的是,她自己 看来确实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子,而我看来确实适合于与这样的女子结为 伉俪。 第二个内容是她对我讲了她和小马的故事。据她称,她之所以想把这一段故事 告诉我,是因为她认为我和她之间是最能够平心静气地相处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情, 在她的心目中,我过去是、今天是、将来也肯定是她最信赖的“良师益友”,在我 身边,她总是能够得到一份“安宁的感觉”。 当然这只是她的说法。我呢,至今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以言说的 事情。是为了安慰我(对我们的关系作出解释),还是想给我新的打击?是诚心诚 意地想对我说“真话”,还是心理有些失态?我还可以作出一些推测。不过我也想, 也许她自己什么明确的动机也没有,像这样不可告人的故事,对她来说,我难道不 是最好的听众吗? 她首先告诉我,她和小马的认识,并不是像我所以为的那样,是从她参加工作 后开始的,他们早就认识。其实,她说,我第一次离开的并不是你,而是他,我到 了你身边。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这不会改变。这一段感情在学校里是很真实 的,但离开了学校,我就觉得它很虚幻。也许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校园是允许幻 想和浪漫生长的,是允许美丽的、不切实际的故事生长的,所以这件事在校园里是 虚幻的,它远离了校园外面的真实。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是因为离开学校后,我感 到真实的还是我和小马的关系。你可能会误解我的意思。我谈的并不是美好与否, 只是真实与否。你会问我有什么理由认为我和小马的关系更真实呢?这当然是很主 观的。在我的感觉上,真实取决于现实的程度,取决于它对你的灵魂和生活状态的 纠缠程度。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马的,想摆脱他,我已经到了你的身边,但毕业后我 发现,一个人的生活中确实存在真实和梦想的区别,真实无处不在,难以逃避,你 对它无可奈何。 听了她的这一番表白,我不相信地问,这么说,你在和我谈恋爱之前,已经和 小马有关系了? 她回答,是的,我是为了你离开他的。 其实我想问的不是恋爱关系,而是性关系。她的回答和我的问话一样不明确。 我只能再问,那时你和他已经发生关系了? 她不响。 我再问,是你上初中的时候吗? 她打了我的嘴一下,瞎说! 我说,你现在何必再隐瞒什么。 她说,不是我想隐瞒什么,而是我不喜欢你问得这么露骨。 我仍问,是在你和我谈恋爱的时候? 她又打了我的嘴一下,骂,放屁,你存心作践我。 我不必再问她什么了,估计那件事是发生在她上师范一年级的时候。 她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明白两点:1 ,我不是先和你谈恋爱,再为了 小马离开你的,而是相反。后来我是离开了你,但其实已不单纯是为了小马,这我 刚才已经告诉你了。2 ,从这件事你也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适合于你的贤妻良母 型的女子,我不离开你,我们之间也是没有婚姻前景的。你可以说,从一开始我就 欺骗了你。 张旻,我现在真是感到对不起我用心地说了半天的这个故事,对你的耐心和鼓 励的态度更是感到抱歉。我显然不应该把这一节谈话加入故事。像现在这样,我该 否定什么呢?是郁志红的故事,还是我前面费心费神地描述的我和她第一次做爱的 情形?我怎么会把她描绘成一朵含苞欲放、纯洁无瑕的花朵的?是她原本就是,还 是由于我幼稚无知、自作多情、虚荣做作、故意夸张?如果她在和我谈恋爱之前已 经不是处女了,那么不仅我前面对她所作的描绘是靠不住的,而且我和她之间建立 在这种描绘之上的整个的恋爱故事都是虚妄荒诞的。现在,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故 事全部划掉呢? 你可能会向我提出疑问:我在讲述这件往事之前早就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这 样讲述呢?是我仍然怀疑它的结局,还是故意这么做? 看来只有这两种答案。但都不是。我告诉你我的一种感受:过去的事情如果不 讲述,就会被忘记。讲述不仅是指口头上的,也是指过去的经历在我们的心灵和下 意识的行为上的重视。而如果我们讲述它,我们会发现,除非我们设身处地地经历 它,我们无法将它再现,它在我们的讲述中总会超越过去时态,来到我们身边,揪 住我们的心,我们仿佛就在它的内部呼吸和心跳,被每一个具体的、神秘的瞬间所 感动和迷惑。任何结局都不是必然的,至少身临其境的我们看不到它。 这使我想起观看体育比赛录相的情形,特别是那种对抗性极强的、局势瞬息万 变、激烈紧张的比赛,如拳击。如果你是真心喜爱、或者说酷爱这项运动,真正关 心比赛中某一方选手的命运,你在观看录相时,身心的投入和参与很少会受到结局 的影响,你甚至会不知不觉地忘掉、或者怀疑已经被报道过的结局,而心中自有期 待。对一场这样的比赛,你至少可以投入两次、甚至更多次的深切的、充满激情和 想象的关注。 确实,如果我们的讲述和观看(录相)只是在宿命的结局下进行的,讲述和观 看就像我们自身的行为一样毫无意义,一切都像演戏似的。我们生活在正在逝去的 当下时态,未来的每一刻都是令人迷惑的,而匆匆逝去的每一时刻,我们只来得及 舔一下它们的皮毛。我们生活中的另一时态,回忆,就是这样出现的。回忆,是对 时光的挽留,为了充分地品味它。这不是重复,甚至也不是回味,而是新的开端和 尝试,是对生活作新的不可知的努力。 一切都变得宿命那样索然无味之日,便是我们的心灵衰老。感觉迟钝之时。到 了那样的时日,我们对生活再也作不出什么解说了,我们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任何理 由和意义。 她在告诉了我她和小马的认识、恋爱都要早于她和我的认识、恋爱之后,对我 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小马曾经杀过人。 她说,你肯定以为我这么说是耸人听闻,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 我说,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不能乱说;是真的更不能说。 她说,我只是现在想对你说。你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说,慢,如果你已经对别人说过了,或者你以后会对别人说,你现在不要告 诉我,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她说,没有,也不会。 我就竖起耳朵听她说些什么。 她说,没有人会向别人承认自己杀了人吧?你信不信,这件事是小马自己亲口 告诉我的? 她仍然以一种耸人听闻的口气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在她上小学六年级时,他们那儿有一个大家叫他阿敏的男孩死于非命。那个男 孩死得有些蹊跷,看来像是自寻死路。你可能知道,他们那儿的游泳池在深水区的 上面建有一个七八米高的瞭望台,上面装有广播和音响系统。在元旦前夕的一个寒 冷的早晨,那个叫阿敏的男孩被人发现摔死在差不多已抽干了水的深水区的池底, 据分析是从瞭望台上跳下来的,头部先着地,脑壳迸裂,脑浆和血都漂浮在浅浅的 水面上;他身上一丝不挂,衣服都脱在瞭望台上。也有人分析他是在这样寒冷的大 气跑到这儿来逞能,估计是夜里来的,而且以前也来过多次,熟门熟路,所以没有 发现这回游泳池已经放了水。如果这一说成立的话,他是应该有同伴的。但这假定 的同伴——一个或一个以上——始终没有找到。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但不知就是这一件,还是在别处发生的。” 后来,据她说是在一年半以后,她在上初二时,小马亲口告诉她,阿敏爬上游 泳池瞭望台的那天夜里,身边是有一同伴的,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 小马。 在郁志红中学毕业前,她家和小马家一直是邻居,彼此熟悉。有一天下午放学 后,小马主动邀请她上他家去,说他有话和她谈。虽然彼此小时候是常来常往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当时,小马在同一所学校上高 中二年级。 郁志红怀着好奇和窘迫不安的心情到了小马的家后,小马就对她讲了阿敏的故 事。他说阿敏爬上游泳池瞭望台的那天夜里,身边是有一个同伴的,这个同伴远在 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阿敏就是当着我的面脱光衣服、爬上窗台、像平时一样 展开两臂往下跳的。阿敏在起跳之前还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他跳下去后,尽量做出 燕子滑翔那样的轻悠的姿态。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也许这个声音并不 大,但在我的感觉上,它好像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把我的身体震得摇摇晃晃。我下 去看时,他已经死了。游泳池的水都放了,只是池底残留着浅浅的一层,上面漂浮 着他的白花花的脑浆…… 小马说到这儿,郁志红两手捂住耳朵,不让他说下去。不过郁志红告诉我那会 儿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又年幼无知,所以并不感到十分恐怖,只是厌恶“脑浆”、 “血”这样的字眼。事后我发现她的这种说法不太可信,但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 听她说下去。 她说,她就问小马,那你为什么不报告警察? 小马说,阿敏死得活该,罪有应得,我没有必要报告警察;我对警察没什么好 说的。 郁志红不明白小马的话,就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说阿敏死得活该,罪有应得? 小马那天显然是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的,但还是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据小马称, 阿敏原和他是好朋友。他们两个在小学期间同班,到中学后虽然分开了,但仍然过 从甚密。不过那时小马渐渐地对阿敏产生了反感和敌意。阿敏对此并不知情。原因 是阿敏当时中意于一个女孩,他每次见到小马都要谈那个女孩,而且所谈的内容越 来越露骨和粗俗。起初他只是谈女孩的美貌;然后谈自己对女孩的爱慕;接着他翻 来覆去谈的是他和女孩之间的“眉来眼去”;最后,他谈到他开始在下午放学后邀 请女孩上他家去,他谈他们说些什么话,描绘女孩说话时的音容笑貌,他还重复地 强调一个细节:他们俩一起坐在他家的地毯上,有一回他握住了女孩的手;由此他 又絮絮叨叨地大谈女孩的那双“玉手”,把那样的一次接触描绘成铭心刻骨的、唯 他独有的抚摸。 但小马并没有因此和阿敏分手,因为他们的朋友关系还建立在一个共同的爱好 和秘密上面,那就是那年夏天以来,他们经常在夜里消消地翻墙潜入游泳池内,爬 上瞭望台跳水。 后来,就发生了那桩惨祸。 郁志红疑疑惑惑地说,这件事只是有一个意外,你没有责任何必要躲避警察? 对郁志红的这种委婉的、甚至关怀和体贴的表示,小马显然并不领情,他眼睛 里流露出了一丝冷淡的、古怪的神色,嘴角上也仿佛看透什么似地一笑,说,你真 这么想?头脑这么简单?也许我是有责任的呢? 郁志红大摇其头,说,你有什么责任? 小马说,也许我事先知道游泳池里放掉了水,故意不告诉阿敏,让他跳下去送 死的呢? 郁志红仍大摇其头,说,你开什么玩笑。 郁志红告诉我,那天下午她和小马谈到这儿,她才忽然想起一个要紧的问题, 愣住了:那个女孩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小马回答,那个女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找一下。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什么;或许我应该不屑地说,居然是这么一个荒唐可笑的结 局。 我看着已经穿上内衣的郁志红的那双不倦的眼睛,说,原来你怕他,他杀过人。 郁志红笑了,说,你相信?小马真的会杀人吗? 她又敛起笑容,眼睛望着我身后窗户外面的夜空,说,那天夜里,我确实非常 感动,当然又有些恐怖,但这都不是因为他告诉我他杀了人。不是我不相信这种可 能,而是我没有认真地、用心地对待它;我的心,被他用这样不可思议的乖戾的方 式向我表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所感动,并且因为经受不起这样的意外,身体不能自 已地在衣服里面战栗,显得可怜巴巴、惊慌失措。对我来说,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不 是阿敏和小马的故事,而是我自己的故事。那样的兴奋和感动,以及我所受到的最 初的惊吓,是永远难忘的,别的都若有若无虚无缥缈。 我刚才对你说,小马曾经杀过人;我还加以肯定:这是真的。但这和别人可能 问我的,这是否是真的,存在很大的区别。我回答不了别人的那个问题,但我又只 能说,这是真的。 我问她,你和阿敏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她说,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年幼无知,也不知道这种事情。 我不清楚她的回答是何意:是肯定没有关系,还是向我解释她那时因为年幼无 知,不明白有什么关系? 按常理,在一个像这样的有三人参加的故事里,恐怕总会存在一个没有说“实 话”的人;但这个人是谁,恐怕又总是不易找到的。小马是否谋杀阿敏,郁志红对 这个根本无法回避的疑问所作的这种闪烁其辞、模梭两可、似有深意的解说是否算 是“实话”呢?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个“说谎者”又是谁?我还自问,她为什么和 我谈这些?是向我请教,“心理问题”,向我解释她和小马的“刻肯铭心”的关系, 还是在向我诉说她的难以表达的“人生梦幻”? 当然,我那会儿还不能将我的这些玄奥而又无味的猜疑表示出来。我没有说什 么,只是回过头去看仍躺在我旁边的她,看她的那双像在黑夜里闪烁着无眠的梦幻 之光的猫眼一样的幽邃晶莹的眸于,深深地感到,真的,她的故事在我心理上所起 的反应,和她的目光是多么的不同啊。我说不清楚我当时的那种心绪(颓丧、荒诞、 厌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也不存在了。这就恍若我们的现状:她在我身边, 但她已经离开我了。我说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说不清楚我们的关系,说不 清楚我们怎么躺在这儿……当然,这些只是瞬间的情绪,并不是对任何事情所下的 结论,但当我看着她时心里确实有些恍惚和奇怪,就如小马所爱说的那样,她“近 在飓尺,远在天边”似乎彼此可以抚摸的身体,也变得不实在了。 我这才明白她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自己的故事和经历( “正在逝去的”和“回环往复的”)。我们彼此都不算什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再也 不想见面的,也许不是因为厌倦和怨恨,而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这样,不是非见面 不可。正在发生的事件总有一天会被关进回环往复的回忆里,不再进入我们的行为, 到那时,那个仍在别处生活的故人,就化为一个抽空了的符号,就像一切和我们无 关的陌生人一样。 那么我们现在还能干什么呢,除了无拘无束地相拥而眠? 你注意到一个现象没有,最近这一年,每当你们在我面前提到我和她的事情时, 虽然你们是好心好意,为我不平,但我每次都要求你们不要谈她。这既不是因为我 不屑于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是因为我仍然珍爱和她曾经拥有的关系,而是因为我和 她现在的这种我不知道怎么和朋友们解释的状态。可以说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们之间却又在发生着男女之间最为“刻骨铭心”的事情: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她 到我这儿来一次,我们做爱。当你们鄙夷地遣责她的水性杨花、负心他爱时,我是 应该赞同你们呢,还是应该反对你们? 在今年春季的趣味运动会上,我又遇见了小马,彼此交谈了几句。他看来和我 一样,对这个邂逅并不回避。事后我很怀疑:难道小马对郁志红在校期间和我的恋 爱关系毫无所闻吗?这件事如“红杏出墙”,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在小马的心目 中,郁志红究竟是谁的女朋友? 王奇说到这儿,基本上结束了他的故事。我看了下表,已是凌晨四点半了。宿 舍里想来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和酒味儿,但我们自己感觉不到。 王奇取下他的眼镜,揉揉混浊的双目,仿佛终于不胜酒力,俯首趴在杯盘狼藉 的桌上。 我撇下他,也回自己宿舍睡觉去了。 1996.9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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