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不觉得冷 张旻 1 人冬后的某一个晚上,七点还不到,何娟刚吃过晚饭,坐在两只理发椅中较矮 的那只上,翘起一条长腿,低头翻看一本“时装”或“美容”、“家庭”之类的旧 杂志。何娟面前是长长的理发柜和一面整堵墙壁那么大的镜子,镜子里的影像和何 娟相对称:脚蹬高跟皮鞋,身穿皮短裙和淡紫色的皮夹克,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 唇红颊白,明眸皓齿。何娟的打扮像是要去出席一个晚会,但实际她只是为了顾客 的光临而严阵以待,几个月来,这已成为何娟从不疏忽和松懈的习惯,不管是在暖 和的白天,还是在这个冷清的冬夜。 忽然,贴着杜鹃花玻璃纸的铝合金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何娟以为是有顾客来, 扭头却看见王波和张爱莲一男一女笑嘻嘻地跨进店堂。矮胖的王波敞开西服,两手 插在裤袋里,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张爱莲身穿米黄色的长大衣和咖啡呢长裙, 进屋后声音很响地对何娟说,晚饭吃过了没有?我们跳舞去。何娟放下手里的杂志, 对镜子里的张爱莲和王波说,又去跳舞啊?我又没有舞搭子。王波也大声大气地说, 舞搭子我给你介绍。何娟讥笑地对镜子里的王波“嗤”了一声,回答,你还好意思 说!上次你给我介绍的那个舞搭子,那个小赤佬,年龄只有十八九,个子还没有我 高,跳舞时想要和我捣浆糊,被我推开了,他还有脸问我,你是不是运动员?我问, 为什么我是运动员?他说,你个子这么高,手劲这么大,是搞艺术体操的吧?我说, 什么艺术体操,你不要和我捣浆糊。他还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出来跳舞啊,大家 都要放松些,像你这样人家也不敢来请你。照理我要对他说,我是要问问你怎么敢 来请我,也不看看自己的鬼样,个子还没有我高,肩膀上一把骨头;但我看在他是 你王波的朋友的面子上,只是对他说,那你不要来请我了。但是他后来还要来请我。 王波说,那个小赤佬是有点拎不清,我看他一个人卡来转去没有方向,才好心把你 介绍给他。我还关照他你是我妹妹.不要捣浆糊。今天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个。照理 我自己不错,(他在大镜子前面挺起胸膛)但我个子矮了点,和你跳舞不相配。我 还是和张爱莲捣捣浆糊。张爱莲说,你有没有搞错,你和我跳舞相配吗?张爱莲站 到王波身边,叫何娟也站起来。三人面向镜子,张爱莲和何娟站在王波两边,两个 女的个子相仿,王波矮半头。张爱莲说,我给你面子你觉得吗?何娟说,今天跳完 舞后叫他请我们吃夜宵。王波说,这个没有问题。 三个人离开发屋,到了外面,何娟对王波说,王波,你力气大,麻烦你把卷帘 门拉下来。话音刚落,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王波说,和你们这两个女人 没有搞头。末了何娟自己踮起脚尖把卷帘门拉下,上了锁。 他们下到门前一条幽暗的小弄堂里,两个女人站住,王波往前到弄堂对过的一 幢工房楼下,推了一辆摩托过来。摩托发动起来,两个女人岔开青蛙腿前胸贴后背 插在王波身后。王波向后关照,抱抱牢。张爱莲说,说得好听,像只水桶,抱不牢。 何娟说,你抓他的皮带。王波说,夹夹紧。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他们来到“工人俱乐部”,上了二楼舞厅。正在播放“恰恰舞”乐曲,何娟对 王波说,王波委屈你先坐一会儿,我和爱莲跳一个“恰恰舞”。王波说,你们跳, 我去吧台买茶水。何娟脱下皮夹克,露出里面一件褐色的紧身羊毛套衫,张爱莲脱 下长大衣,里面穿的是粉色的羊毛开衫。这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进入舞池跳“恰恰 舞”,张爱莲走男步,何娟走女步。王波去吧台买茶水。王波端了三杯茶水过来一 会儿,张爱莲和何娟也从舞池上来,舞曲结束了。张爱莲对何娟说,以后我不和你 跳舞了,我再这么走男步,我要不会走女步了。何娟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走男步。 下一个舞由王波和张爱莲去跳,何娟坐着慢慢喝水,一边用眼睛打量舞池。每 次王波和张爱莲踩着舞步走过她面前,他们都相视而笑。他们的笑容好像很亲热, 也好像各怀心事。那个舞跳完,王波挺着胸脯站在何娟面前,自说自话地说,我去 转一圈,看看有没有看得中的舞搭子给何娟介绍。何娟说,不要,我不要你介绍, 你自己尽兴。王波说,那你坐出来点嘛,你坐在里面,人家看不见你。何娟不赞成。 张爱莲说,今晚人不多,男人好像都是三等残废,和我们娟娟不配。王波说,张爱 莲是在骂我。 王波和张爱莲离开去跳另一个舞。王波并不怎么会跳舞,他走的是男步,但张 爱莲带他走,张爱莲掌握主动。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停在何娟面前,何娟看见男人微微躬着的腰身和向自己伸出 的一条手臂。何娟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好像对他目测了一下,然后才起身接受他的 邀请。何娟的那一眼目测没错,男人比何娟高半头,是个高个子“眼镜”,舞跳得 好,手臂有力,步子稳健。 眼镜在音乐结束时对何娟笑了一下,但没说话,站住等何娟先走。王波和张爱 莲在座位上用笑吟吟的目光迎接何娟。何娟一屁股坐下,主动对他们说,这个人舞 跳得很好。王波说,这个眼镜我以前没见过,你没和他谈谈?何娟说,我们跳舞, 谈什么。王波说,他好像一个人站在那儿,你应该邀请他到这儿来坐。何娟笑,不 响。张爱莲问,在哪儿? 眼镜从他们三人视线相反的方向走来,走到何娟面前。王波和张爱莲突然在两 人身后失声大笑。何娟听见眼镜在耳边问她,你的朋友在笑什么?何娟回头望了一 眼,问,你听见他们在笑?眼镜说,我看他们的样子在笑。何娟回头望了一眼,简 单回答,他们经常这样,别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眼镜停了一下,提出一个问题 :你会跳快三步舞吗?何娟说,会。眼镜没有听清楚,会吗?何娟说,会啊。眼镜 说,下一个快三步舞我请你跳。何娟说,不过我很久没跳快三步舞了。眼镜说,我 也是,许多人不喜欢跳快三步舞,觉得太累,而喜欢跳这种慢悠悠的舞,我倒是比 较喜欢跳快三步舞,出点汗,跳舞应该出点汗。何娟笑了一下,不响。然后又听见 眼镜在耳边问,你常到这儿来跳舞?何娟说,很少,我们一般去文化宫。眼镜问, 比这儿好吗?何娟说,差不多,我们到文化宫近,今天我朋友他们带我到这儿来, 就到这儿来了。眼镜说,你以前在舞厅里看见过我没有?何娟身体往后仰了一点, 使自己能够打量一下眼镜,然后回答说没有。眼镜说,文化宫舞厅我没去过,你们 家住在那儿?何娟说,也不,我在文化宫后面的一条弄堂里开了一爿理发店。眼镜 问了那条弄堂的位置,点点头说,我住的地方离那儿不远,过两天我到你店里去洗 头。何娟说,那条弄堂里有两爿发廊,你知道我开的哪一爿?眼镜说,我进去就知 道了。何娟做广告说,“娟娟发屋”,里面还有一爿温州人开的“秀秀发屋”。眼 镜说,知道了,“娟娟发屋”。何娟说,你在那儿去文化宫方便,倒跑到这儿来。 眼镜说,是啊。 那支舞曲很长,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 眼镜问,你家不是住在那儿啊? 何娟回答,我家离开这儿要坐四十五分钟公共汽车。 眼镜问,你一个人到这儿来开理发店? 何娟说,一个人。 “你老公没有和你一块出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何娟对这个问题干笑了一声,未置可否。眼镜就反应过来说,我问错问题了, 你还没有结婚。何娟说,我二十岁就结婚了,女儿现在上小学二年级。眼镜反应过 来说,我不该问你老公的事情。何娟说他不是,这件事情我现在自己也说不清楚。 眼镜迷茫地说,是这样啊。何娟说,我自己现在也说不清楚。 他们分开坐了片刻。王波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兴冲冲地说,你回来了啊,我当你 不来了。张爱莲俯在何娟耳边问,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何娟回答,慢慢告诉你。王 波说,眼镜和你捣浆糊你告诉我,我叫朋友把他摆平。张爱莲俯在何娟耳边说,胖 子有毛病,又不是和三等残废朋友捣浆糊。张爱莲一阵大笑,何娟也被她惹得趴在 她肩膀上颤笑。 眼镜过来请何娟跳快三步舞。何娟心里没底地说,这个舞我跳得不好。眼镜鼓 励她,没关系,我们试试。快三步舞节奏短促,动作简单,要领是在不停而快速的 旋转中保持身体平衡。第一圈两人动作不很协调,然后就顺了。何娟向一边侧着脸, 上身向外仰,脑后的长发螺旋形地飘起来。两人认真、沉默而兴奋地跳到结尾,眼 镜让何娟往相反方向转了两圈。何娟回到座位倒下,捧着头说,我头晕,热死了, 出了许多汗。张爱莲说,我不知道你会跳快三步舞。王波说般关系,休息一下,脱 掉衣服,赤膊上阵。何娟说,王波我和你去,你不要说不敢。 舞池里的声控球形彩灯随着音乐节奏的变化现在几乎已经停止转动,灯光也随 之熄灭,只剩下四个角上几盏玫瑰红的顶灯。何娟靠在张爱莲的肩膀上看见眼镜的 身影过来,在她面前立定站直,然后向她躬身伸出一条手臂。何娟起身的同时感觉 到张爱莲在把自己推起来,张爱莲的手在自己屁股上托了下。 眼镜在舞池里幅度很小、节奏感比较丰富地晃着身体,对何娟说,我不太礼貌, 每个舞都过来请你,你朋友有意见。何娟回答,我和那个男的不跳舞,他比我长得 矮;那个女的也不喜欢和我跳舞,因为我不会走男步,她习惯走女步带那个男的。 眼镜奇怪道,你们三个人这种组合是什么意思呢?何娟说,我们习惯三个人一 块出来,他们到舞厅来玩总是叫我,有时我和那个女的跳,有时那个男的给我介绍 一个舞伴,不让我们跳。眼镜问,今天他们有没有给你介绍舞伴?何娟笑了一声, 说,不是我要叫他们给我介绍舞伴,今天我对他们说不要。眼镜说,今天你没有舞 伴,我可以来请你跳舞。我刚才和你跳快三步舞时舞厅里就我们两个人在跳,旁边 有许多人在看我们,很出风头。我很久没跳快三步舞了,今天反而感到比以前跳得 好。何娟说,我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跳,我头晕得很,只感到脑后的头发呼呼 地旋转起来,要不是你抓住我,我早就倒了。 眼镜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下次你们什么时候再来?何娟问,到这里来啊? 眼镜说,下次你们还到这里来吗?何娟说,我们明天晚上要去文化宫跳舞。眼镜说, 文化宫舞厅我还没去过,我明天晚上也去,你同意不同意?何娟松开嗓子笑了一声, 说,你要我同意啊?我没有权利。眼镜说,我要去请你跳快三步舞,你同意不同意? 何娟说,你想去就去,这是你的自由。眼镜说,不对。我讲给你听,我平常很少出 来跳舞,我今天征求你的意见,同意不同意我明天也去文化宫舞厅,是有两个原冈, 一个是,我感到今大和你跳舞十分合适,但我不知道你的感觉;第二个原因是,我 知道今天我不太礼貌,每个舞都来请你,你是不是有点厌烦呢? 何娟对眼镜的这番话的回答是,我跳舞不太会,三四个月前才开始学,这个月 跳得多些。 眼镜问,我可以什么时候请你出来跳舞吗? 何娟停了一下,说,可以。 眼镜考虑周到地说,你老公不和你一起出来跳舞? 何娟有点答非所问地回答,我老公跑掉了,所以我现在很自由,想出来跳舞就 出来跳舞。眼镜闻之奇怪地说,我只听说老婆跑掉了,老婆跑到娘家去,老公跑到 哪里去呢?何娟说,不知道。眼镜奇怪地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跑掉?何娟说,不 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不用他告诉我,我老公在外面有个女人。眼镜停了一下,脑 筋转过来说,你没去找那个女人家里的人问问清楚?何娟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是朋友告诉我的。我老公跑掉的头几天我还不知道他跑掉了,问他厂里,他厂里说 也在找他。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外面有个女人。我老公人很老实,又没有 钱,像他这样也会带了人家女人跑掉,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我现 在懊悔的是过去待他太好了。我当初和他找对象时我妈妈就不同意,说我和这个人 找对象,准备好一辈子吃苦。是我自己要嫁给他。人家都说我宠男人。他平常自由 自在,乱花钱,我都不去管他,弄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人跑掉了,家里钱也没 有。唉,我现在总结出一个道理,男人你是不能待他太好的。 眼镜说,是,男人你待他太好他的骨头就轻了。那么那个女人你了解是个什么 样的人吗?何娟说,不了解。眼镜说,我了解那个女人肯定不如你。何娟说,要么 年纪比我轻点。眼镜说,不见得。何娟说,他也只能骗骗小姑娘。眼镜问,你现在 打算怎么办?要和他离婚吗?何娟说,我不和他离婚,除非他要和我离婚。我看他 回来怎么说——他不见得不回来了。眼镜说,你说你不和他离婚,那么如果他明天 和那个女人断掉,要回来和你重归于好,你就原谅他吗?何娟说,他不会,他要和 我离婚。眼镜说,不,你可能不太了解男人,你老公和那个女人到了一定的程度会 回头的。何娟说,他会吗?眼镜说,这个没问题,问题是到时候你能不能原谅他。 何娟说,我可以原谅他,看在女儿的面上。眼镜后仰一点说,你胸怀宽广,毕竟你 老公不是去干别的,而是带了一个女人跑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何娟说,随 便他做什么。他做他的,我做我的,我想跳舞就出来跳舞。眼镜体谅地说,你和他 不一样,你是苦中作乐。何娟说,我比前几天好多了,幸亏我的几个好朋友每天都 来陪我,约我出来玩,让我高兴点。眼镜说,以后我请你出来跳舞。何娟接着自己 的话说,我现在也自由自在。 舞厅里开始播放半小时迪斯科音乐。王波一会儿拉两个女人围着圈蹦,一会儿 拉她们排成竖队,后一个双手搭着前一个的后背蹦;一会儿三个人又排成横队,动 作划一地扭腰、摆胯、踢腿;王波一会儿蹦到张爱莲跟前,一会儿蹦到何娟跟前, 两手摇摆她们的腰肢使其大幅度地摆胯扭腰,他自己则由于体型的障碍,好像为了 弥补扭摆的不足,他的臀部前突后拱,或连续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转,他的脑袋和肩 膀也像颠簸的舢舨那样不停地左右摇晃。在迪斯科音乐的最后十分钟,眼镜来到了 何娟跟前,先是模仿何娟的步法身姿,然后逐渐熟练地互相呼应。音乐停止时,两 人都舒了一口气,脸L 露出了笑容。 2 “娟娟发屋”开在城里一条僻静的小弄堂里,由一间旧瓦房改建,隔出前后两 间,临街的一间是店堂,后面一间是卧室。一星期后的一个阴暗潮湿的下午,何娟 正坐在店堂和卧室之间的门口,心不在焉地观看摆在卧室里的电视机播出的节目, 一面留意着玻璃门外的动静,忽然一个身穿棕色皮风衣、戴着眼镜的瘦高个男子拉 开玻璃门进来。何娟对他一笑,说,你来了。眼镜也微笑着走过去说,你在忙什么? 何娟说,忙什么,看看电视。眼镜说,我来理发。说着脱下皮风衣,搁在罩着杨梅 红绒布的长沙发上。 眼镜在镜子里打量手里操着剪刀、脸上挂着笑影的何娟,问,今天生意好吗? 何娟说,不好,上午洗了两个头,下午还没有生意。眼镜说,地段偏了一点,租金 贵不贵?何娟说,一个月七百块。眼镜说,一个月七百,贵吗? 何娟停了一下,没有回答,说到另外一件事,你那天晚上没去文化宫舞厅?眼 镜说,没去,那天晚上有事。何娟说,我们去的。 眼镜说,你们三个人去的?眼镜由于何娟在剪他脑后的头发,脸前冲,和何娟 说话时眼睛往上翻。何娟也看了他一眼,是,我们三个人去的。眼镜说,你们总是 三缺一,他们给你介绍舞伴了?何娟说,胖子给我介绍了一个小男人,对他说我是 他的妹妹,不要和我捣浆糊。 他和你捣浆糊没有? 开头他一本正经和我跳了一个“恰恰舞”和一个“伦巴”。他会跳舞。后来他 和我跳慢四步,就想和我捣浆糊。我的手臂抵在他这儿,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 说小姐你不要误会,这不是捣浆糊,这是慢四步舞的跳法。他还关心地问我,小姐 你的面孔转了一百八十度,头颈酸不酸?我回答他说你人站站挺,跳舞首先人要站 站挺。 眼镜由于脑袋不能动,笑得好像肩膀抽筋,对何娟说,你跳舞总归要按照动作 要领啊。何娟说,小赤佬人还没有我高,后来我就不和他跳了。 眼镜掏出一张百元大钱放在柜子上。何娟要给眼镜找头,眼镜说不要,何娟说, 太多了。眼镜说,不多。何娟还是要给眼镜找头,眼镜推开说你这样以后我就不来 了。何娟说,那你存在这儿,以后再来。眼镜说,以后我的头给你包了。何娟把钱 放进一个抽屉,说,坐一会儿。 眼镜和何娟一块坐在里间门那儿。电视一直开着。眼镜看了一眼何娟冷缩缩而 又衣着单薄的样子,说,你这里应该装个空调。何娟说,我有个取暖器,刚才关了, 要不要开?眼镜说,不用,省点电,我穿上衣服。 眼镜起身穿上皮风衣,目光扫过一些简陋的用具,最后落在门后一张亮灿灿的 紫红色的按摩床上。眼镜过去在按摩床上躺下,说,你这儿有按摩。何娟说,以前 这儿有个人和我合伙,做了一个月就走了,这张按摩床是她的,还没来拿走。你要 不要按摩?我只会敲敲背。眼镜说,我不敢享受。何娟说,后面温州人开的发屋里 有个男的按摩技术很好,据讲以前是运动队的按摩师。那爿发屋是姐妹俩开的,两 个男的是她们的男朋友。你如果以后身体不舒服,想要按摩,我可以介绍你到他们 那里去。眼镜说,你自己开着店,替人家作广告,你是这么做生意的。何娟笑,说, 我妈妈早就说我不会做生意。 眼镜躺在按摩床上,反抱后颈,就像在做仰卧起坐。结果眼镜做了一个仰卧起 坐离开按摩床,回到何娟身边的椅子上。他们看了一会儿电视,何娟听见眼镜在问, 你后来又去过舞厅?何娟说,上次去文化宫后没再去过。眼镜说,那是上星期的事, 打算什么时候再去? 何娟说,最近不想去。 眼镜主动问,为什么? 何娟说,前几天我婆婆告诉我,我老公从云南给他姐夫拍了一份电报,叫给他 寄三千元钱去,还说不要告诉别人。估计他钱花光,要回来。这几天我想呆在店里, 看他回来怎么说。我的几个朋友也都叫我这几天不要出去,给他抓到什么把柄。眼 镜点头表示赞同,说,你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守在家里好。不过他是不是 回来呢?也可能他要了三千块钱去做别的事。何娟说,他以前对他厂里的人说过要 到云南去做生意。眼镜说,那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你看,他这次跑掉肯定事先作 了准备的,不会跑掉这几天就向家里要钱回来。何娟说,已经跑掉二十八天。我就 当他这几大要回来,等他几天看看。眼镜说,也对。 何娟扭头看了眼镜一眼,说,你说话蛮有意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眼镜说, 我说话蛮有意思?何娟笑,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眼镜说,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没有工作,我在家里吃白饭。何娟困惑地说,好福气,你平时总要做点什么。眼 镜表情有点夸张地说,我平时做点什么?托共产党的福,我不做什么,我就是整天 东游西荡,和陌生人聊聊天,听他们讲点故事,(眼镜扭头往玻璃门外望去,目光 好像抛得很远)我喜欢打听人家的事情,人家还以为我是作家。你没想到我是在收 集你的素材写书吗?何娟说,随你。眼镜回答,我小时候梦想过自己写一本书,到 现在还没有写出来。 何娟忽然被自己想到的事惹得笑出了声,说,我前几天想去买一本日记薄,把 我老公跑掉后我每天的事情写下来,等他回来后给他看看。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 儿看电视,看着看着满脸眼泪。眼镜说,你还说我是作家,你是作家。何娟说,我 不会写,但我字还是会写的,我可以把我每天做了什么事、心里想了什么简单地记 下来。眼镜说,那天晚上你在工人俱乐部跳舞的事情记下来吗?何娟笑了一声回答, 这种事不好记下来。眼镜又说,你还说我是作家,你是作家。 玻璃门那儿传来一阵响声,进来的是披着毛领米黄呢大衣的张爱莲。她一眼看 见眼镜,但彼此没有打招呼。她亮着大嗓门对何娟说,唉哟,娟娟,你里面比外面 还要冷。何娟说,取暖器我刚才关掉了,在里面倒不觉得。你下班了?张爱莲说, 什么下班上班,我溜出来了。眼镜起身对何娟说,我走了。何娟说再见,来玩。眼 镜说再见,就拉开玻璃门出去了。 3 一个冷风飓飓、黄叶飘零的白大,何娟正在给一个女顾客锔油,来了一个个子 不高、西装革履、十八九岁的长头发小青年。何娟扭头客气地看了小青年一眼涧, 洗头?小青年把玻璃rl拉上,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到何娟身边从镜子里笑嘻嘻地打 量她,说,不洗头,你不认识我了?何娼又看了他一眼,是你啊。小青年挺挺胸脯 说,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去不去跳舞?何娟说,不去。小青年说,我特地来请你去 跳舞,我诚心诚意冒着西北风从城南跑过来,你不给我一点面子?是看不起我们 “三等残废”?何娟说,我下午要做生意。小青年说,你下午不做生意损失我来补 给你,爽不爽?何娟说,谢谢,什么话,再说我老公要回来了。小青年说,你老公 要回来了?你老公要回来了?我告诉你你不要对王波说,你老公早就回来了,有人 在城里看见过他。何娟问,是王波告诉你的?小青年说,你不要对王波说是我说的。 何娟说,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以后再和你去跳舞。小青年问,是不是“老朋友” 来了?何娟说,是,“老朋友”来了,你可以走了。 何娟给女顾客锔完油后,锁了门到弄堂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电话通了, 何娟对话筒里说,王波,我是何娟,我问你一件事,王国荣是不是回来了?你千万 不要瞒我,告诉我实话,回来了就是回来了,没有回来就是没有回来。王波说,我 听说前几天有人在城里看见过他,我怕你生气,还没有告诉你。何娟问,他住在什 么地方?王波说,不清楚,他没有和我联系,这几天我也在打听,想找到他。何娟 说,我知道了,他在哪里。王波问,在哪里?何娟已经把电话挂上。 何娟回店里收拾停当,推出一辆红色的“木兰”助动车,拉下卷帘门后骑上 “木兰”走了。何娟把“木兰”开到城北一栋工房楼前停下,推进门前的车棚,看 见里面有一辆半旧的“幸福”摩托,何娟把“木兰‘”推过去和“幸福”锁在一起, 然后上楼去。何娟摁响五楼一户门铃,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在里面把门打开,惊讶 地对何娟张圆了抹了口红的黑嘴唇,是你啊。何娟对她淡然地笑笑,说,没有想到? 王国荣在吗?那个女子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了笑容,改口说, 在。然后让何娟进来。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刘芬,是谁?刘芬回答,何 娟来了。房间里传来一个人起身的声音。刘芬关门,何娟径自走到里面房间,一个 中等身材、秃顶、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迎到门口,满脸堆笑地对何娟说,你来了, 来找王国荣?何娟不响,往房间里看,房间里开着空调,烟雾弥漫,里面的人正在 打麻将,除了刘芬和秃顶外,另外两人坐在桌边没动。何娟的目光掠过女人,然后 直勾勾地盯着面向门口而坐的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说,王国荣,你在这儿啊,我 有话问你。刘芬进来对王国荣说,我不好对她说你不在,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 不管。王国荣眼睛看着何娟,不说话。何娟说,你不声不响跑掉了,一个多月不回 家,不上班,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还准备回来不回来?回来有回来的打算, 不回来有不回来的打算。你女儿这两天在发高烧,医生说是肺炎,对女儿你是怎么 打算的?你现在先跟我回家,把话说清楚。王国荣还是眼睛看着何娟,不开口。何 娟说,你先跟我回家去,你对女儿是怎么打算的?你说清楚。我在你们家当了十年 保姆,这笔账怎么算?你说清楚。何娟说,女儿是你自己生的,保姆是你自己找的, 你生了女儿,用了保姆,屁也不放一个就跑掉了,天下哪有这种好事!保姆你可以 辞掉,但是你要把账算清;女儿你就别想扔掉,你有责任要把她养大。 王国荣终于开口说话:你先走,我会回去的。何娟说,你不要当我傻子,我前 脚走,你后脚跑。你和我一道回去。王国荣面无表情地看着何娟,没有反应。何娟 说,你自己有腿为什么不站起来?我拿你没有办法吗?刘芬说,王国荣,娟娟来了, 你就和她回去一次,我和马骋(指秃头)也觉得事情总归要解决。娟娟现在态度很 好,她要你回去谈谈,你就和她回去谈谈,你们两个都是讲道理的人,看看怎么把 问题解决好。刘芬对何娟说,娟娟你和王国荣都是我们的好朋友,你到我们家来我 们会热情地接待你,王国荣到我们家来我们也会热情地接待他,但你们的事情我们 不管。现在既然事情在我们面前发生了,那么下次娟娟你再到我们家来找王国荣, 肯定不会再看见他了。马骋也说,王国荣你还是和娟娟回去谈谈,娟娟在这儿,你 不肯回去我们也不好意思再留你啊。 王国荣好像没有听见三个人轮番所说的这些话,依然面无表情地仰着脸,眼睛 瞪着何娟,一双手一直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肩膀有些耸起。何娟走过去拉他,说, 和我回去。王国荣不动。何娟伸出两只手抓住王国荣的衣服,王国荣就像恼火而又 害羞的大姑娘似地扭了扭身子,没有奋力挣脱,而他的躯于沉如磐石,何娟奈何不 了他。何娟把手伸到土国荣的腋下想把他抱起来。 但这时何娟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坐在王国荣身旁的那个女子揪住了。那个女子年 纪尚轻,在何娟看来有五分姿色(当然不是揪住何娟手臂的时候),烫着长波浪的 发型,身着湖蓝色的圆领毛衣和粉色牛仔裤,中等身材,体态丰满。在她起身对何 娟说话时可以特别地注意到她的一个习惯性地往后甩头发的动作,这个动作除了使 她柔顺光亮的长发在她背后拂梢飘香之外,还加强了她说话时的一种不容置辩、心 高气做的姿态;在她说话时还可特别地注意到她抹着淡紫色唇膏的丰厚滋润的嘴唇 和耳上挂着两枚亮晶晶的长耳垂。 这个女子突然在空气混浊、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显身露形,她伸手揪住何娟的手 臂,站起身向后甩了一下头(亮相),说,你做什么?何娟停止动作,扭头睁大眼 睛看了她一下,目光落在她手上,说,你把手拿开。重音在“手”上。而女子用何 娟的话回答何娟,重音落在“你”上。何娟说,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 要多管闲事。女子说,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你一进来就大喊大叫,现在又来动手 动脚,你是什么人?你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你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 何娟提高声音响亮地回答,你让开,当心我把隔夜饭喷出来!我没有资格,你 有资格?你问我是什么人,我前世作孽,做了这个人的老婆,他的事情我有权利管。 女子毫不示弱地甩一下头,和何娟叫板,你说你是他的老婆,你喊他一声试试? 你说你是他的老婆,前天有一个女人还说是他的奶奶!你有什么证据? 何娟说,我和他生的女儿现在已经八岁,上小学二年级,要不要我领来给你过 目?女子不屑地回答,你和他生个女孩怎么啦?是人都会生小孩。何娟说,放屁! 你是什么人?我来叫我老公回家,你揪住我的手做什么?女子向后扬一下头,说, 我是什么人?我前世修了福,积了德,做了他的女朋友。何娟说,你让开,我要把 隔夜饭喷出来了!女子胸有成竹地说,你要问我要证据吗?我们互相承认就是证据。 王国荣,你告诉她,我是不是你女朋友?王国荣好像很难为情,不响。女子换了一 种句式问,王国荣,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吗?王国荣也不回答。何娟说,我看他也没 脸说。王国荣说,她(指何娟)心里明白就行了,不必多说。女子掉过头来看何娟 的反应。何娟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就有脸抓住他老婆的手?女子说,你有什么证据? 何娟从腋下抱住王国荣的身体使劲想让他站起来,女子则竭力不让她如愿以偿。 这场拉扯很快就演变为何娟想把女子推开,而女子揪住何娟的手不放。何娟恼怒地 警告说,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力气大,我今天穿着这条筒裙走路不方便,我没 有准备到这儿来和你打架,否则早就要你好看!女子说,谁要和你打架啊,我既不 是你的对手,也没有这种兴趣和习惯,但是你要给我好看我也不怕你,你要换下高 跟皮鞋和裙子请便,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刘芬想要拦在她们中间,抓住她们的手说, 杨青唉,何娟已经说了她不准备和你打架,你怎么还要叫她换衣服打架啊?你们在 我这儿动口不动手,损坏东西要赔。马骋过去对王国荣说,她们要打架,刘芬也不 高兴了,你带她们出去吧。 王国荣说,我今天本来就想回去看看。 何娟和杨青见王国荣要走,彼此都松了手跟上去。三人没顾上和刘芬、马骋打 招呼,摩肩接踵地往外走。在楼梯上,三人走得很快,又挤作一团,王国荣的手臂 被何娟勾着,而何娟的衣服被杨青捏住。到了楼下,三人扭扭歪歪而又方向一致地 走进车棚,来到何娟上楼前锁住的“幸福”摩托和“木兰”前。何娟打开环形锁, 单独锁住自己的“木兰”车,直起腰对王国荣说走。王国荣愣着没反应。杨青对何 娟说,走啊,你把自己的车锁住做什么?何娟说,王国荣,我坐你的车走,你不要 把我当傻子,我的助动车追不上你的摩托。 王国荣也不说话,掏出钥匙开锁,发动摩托。两个女人马上抬腿要往摩托车上 跨。何娟处在有利位置,但是她的筒裙妨碍了她,结果被杨青绕到另一面占了先。 何娟放弃杨青而抱住王国荣。摩托忽然往前窜了一下,把何娟拖倒,但手还是抓住 王国荣不放。杨青说,你这样怎么开车?没有碰到过你这样死搅蛮缠、蛮不讲理的 女人。杨青无可奈何、作出宽容大度的样子往后挪了挪,让何娟插在她前面,也就 是王国荣的身后。何娟将筒裙撩起,露出里面棕色的连袜裤,跨上摩托,毫不客气 地回头问,你跟我们到哪儿去?杨青针锋相对地回答,我跟你做什么?何娟想了想 说,你去吧,自己送上门来,我要请你还请不到。 杨青扶住何娟的肩膀,何娟抱住王国荣腰,王国荣直接将摩托从车棚开了出去。 摩托往城北方向飞驰而去。一条大汉和两个时髦女郎,她们的长头发一路飞扬, 这一情景不知是否引起路人注意。 二十多分钟后摩托开到城北某镇的一幢小楼房前停下。摩托熄火,三个人下车。 从小楼房里走出一对老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何娟对面色苍白、神情激动的女孩 说,你爸爸回来了,你叫爸爸带你去看病。又对两个发愣的老人说,他早就从外地 回来了,住在一个朋友家,我去朋友家找到他,你们有话先问他,我把他交给你们 了。何娟交代完毕自己进屋上楼,到二楼房间找东西。何娟在二楼自己房间里翻箱 倒柜,样子急迫而又忙乱。看来何娟要找的那件东西此时十分重要,但又是平常不 注意的_.最后,何娟从翻得狼藉混乱的箱箱上直起腰,额头和界尖上渗出了一层 细小的汗珠,眼球仿佛因为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而要掉出来了。她站了片刻,回到 楼下对王国荣喊(气急败坏地),你把结婚证书弄到哪儿了?我一直放在箱子底下 的!其时两个老人都站在王国荣面前,女孩正拉着王国荣的手仰头问他,爸爸,你 到外地去了?你给我买什么了?王国荣看着何娟从台阶上下来,闭紧嘴巴不回答。 这时杨青站在王国荣身后的摩托车旁,甩了一下头发(亮相),当着两位老人 和孩子的面恍然大悟地说,你带我们到这儿来是要拿结婚证书啊?那你没有必要这 么激动。何娟不看她,放缓了语气,说,王国荣,你把结婚证书弄到哪儿了?我想 拿出来给她看看。杨青说,王国荣,是你藏起来的吗?你让她拿出来给我看好了。 何娟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藏起来的吗?难道它会像你一样跑掉?你只会 把结婚证书藏起来,此外还有什么本事?杨青说,没有必要。 老头走到杨青面前,问,你是谁?杨青扬了扬头,你问王国荣。何娟对老人说, 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这是王国荣的女朋友,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在朋友家见到她; 这两位是王国荣的爸爸和妈妈,这个女孩是王国荣的女儿。女孩的目光早就盯着杨 青,何娟说到她时,她顿时满脸绯红,掉头跑到屋里去了。老头发问,姑娘,你是 王国荣的女朋友,这一个多月是你和王国荣在一起?杨青扬扬头回答,一个多月? 我们在一起早啦。老头朝杨青跨前一步,杨青临畏不惧,挺起胸脯,眼睛和老头对 视,好像在对老头说,你想于什么?你敢。老头说,姑娘,你知道不知道王国荣是 有家室的?杨青说,知道怎么样,不知道怎么样?老头停了一下,又叫了杨青一声 “姑娘”,说,请问你姓什么?杨青说,我叫杨青。老头说,杨姑娘,你听我这个 老头说几句话。你以前和王国荣有过什么我不管,我只请你以后离开他,不要再和 他来往。我们王国荣年纪比你大,有老婆孩子,孩子都这么大了,看在孩子的份上 你不要再和他来往。杨姑娘你年轻漂亮,我们王国荣没有哪一点配得上你。你今天 到我们家来也看到了,我们家就这么一幢破房子,我们两个老头老太都是穷农民, 靠种田过日子,你高兴的话可以自己进屋去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像 你杨姑娘应该找一个和你相配的人。 何娟说,你和我不一样。 杨青神情不悦地对老头说,你说这种话招骂,照理我有权要求你向我道歉,但 看在你年龄比我大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你把我当什么人?难道我和王国荣交往是 贪图他的钱财吗?难道我不知道王国荣年纪比我大,不知道王国荣没有钱财,需要 你现在来告诉我吗?我今天来到这里,看见了你们两位老人,看见了王国荣的女儿, 看见了你们家的这幢“破房子”—一这幢房子是很简陋陈旧,我有没有说什么?为 什么?因为我不在乎王国荣没有钱,不在乎王国荣的家是什么样子。我认为只要两 个人关系好。 杨青说到这儿,她本来是要停下了,但是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尾音嘎 然而止。谁也没有留意那个女孩端了一盆水出来,突然泼在杨青身上。这件事太突 然,而且水很冰,杨青又叫又跳。女孩失手把脸盆一块抛了出去,“呕”地一声, 溅起的水花惊得旁边几个人都跳了起来,女孩马上上前捡起摔坏的脸盆,站在那里 发愣。杨青指着女孩呼天抢地地说,你做什么?话还没有说完,杨青眼睛红了,语 音被一阵呜咽吞没,一扭头就往外一跑,但是她发现院子的铁门锁了,顿时泣不成 声地趴在铁门上!老头对老太婆说,去开门。老太婆朝女孩努努嘴。老头到女孩身 上摸钥匙,但是没有摸到,老头问,钥匙呢?女孩不响。老太婆也问,芳芳,钥匙 呢?给阿婆。女孩抬起小手指着杨青说,不能让她跑了!老太婆说,大人的事情, 你小孩子不懂,快把钥匙给阿婆。女孩说,不,像这样的女人,应该把她装在麻袋 里扔下河去!杨青毛骨惊然地喊,救命啊!在这样的时刻杨青却没有向王国荣求救。 老头在女孩脑袋上拍了一下,喝道,你瞎说什么!女孩歪了一下脑袋,又指着杨青 说,不要脸的女人,骚hi,看你跑到哪儿去!杨青放声大哭,吓死我了,一个小人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何娟说,王国荣,你看到没有,你女儿都这么有羞耻心。 王国荣跳了起来,劈手夺下女孩手里的破脸盆,往地下砸。声音好像产生了巨 大的气浪,使女孩和脸盆一块弹起来。王国荣用比脸盆砸地还要巨大的声音喝问, 钥匙呢?女孩刚落地,又被这股气浪推得往后倒。王国荣看见院子里的水池上搁着 一叠碗,挥手把它们扫到地上顺脚把一只装满草料的箩筐踢得飞起来。 你听见没有,钥匙呢? 何娟已把女孩揽在怀里,二话不说抱着女孩扭头到房里去。女孩发出委屈、害 怕的哇哇大哭。 钥匙呢? 王国荣顿时迟疑了一下,眼睛看了看房里,又斜过去看了看靠在墙边的一把铁 锹,一时间不知道他是想用铁锹行凶,还是拿它到杨青那儿去砸锁。最后王国荣操 起铁锹去掀场边的一堆石子。他把石子从这边翻到那边,露出了底下的一片潮土, 然后他再次把石子倒回去。一把钥匙从门里扔了出来,但并没有扔给王国荣,只是 扔在门槛外面。房里女孩的哭喊停止了,也没有声音对王国荣说什么。杨青跑过去 抓住钥匙,对王国荣喊,别找了,钥匙扔出来啦。王国荣回头看了一眼,直起腰, 抛下铁锹。杨青跑回去开门。老头说老太婆,你还不去拉住他。老太婆站着没动, 突然捶胸顿足地喊道,你还要跑到哪儿去?你不要自己的女儿,你连爷娘也不要了 啊!你当这儿是谁的家?这儿是你的家,是你爷娘的家啊,你有什么事要抛下自己 的家,抛下自己的爷娘和女儿!你这个灰孙子,还不给我站住,你住在自己家里, 有谁还会吃了你!我作了什么孽啊,要遭到这样的报应,弄得自己的儿子都有家不 回!老头说,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女孩这时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对杨青作恶猫张 嘴磨牙的动作,说,我要吃了你。杨青作张皇状,说,吓死我了啊,这个小囡要吃 人,快走。 4 年前几天,发屋生意兴隆,顾客不断,大年三十下午何娟还忙到四点左右,才 给最后一位女顾客做完头发。何娟本不打算回家,这天晚上她感到娘家和婆家都不 算家,但这会儿她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店里,和镜子形影相吊,却忽然觉得热闹过的 几天和她毫无关系,这店里何尝能够给她一些安稳,因此,她又想要回家。 就在她这么犹豫不决之时,她的两位朋友王波和张爱莲意外而至,张爱莲手里 还捧着一束鲜花,给她插在瓶里。在这个空气中都充满着喜庆欢快的气氛、而外面 弄堂里却显得比平时更加冷清的不寻常的傍晚,何娟的两个朋友仿佛从天而降,给 她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缓解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仿惶。 王波手里提着一只马夹袋,以他惯常的兴冲冲的表情对何娟说,我们到你这儿 来吃年夜饭。何娟不信,真的,你们不回去?王波拎起马夹袋,你看酒菜都买来了。 何娟说,今天是年三十,你们不回家吃年夜饭?王波以他灼灼闪亮、炯炯有神的大 眼睛盯着何娟,说,我现在是快乐的单身汉,儿子托给我妈妈,我一个人逍遥自在。 张爱莲说,我老公今天值夜班,女儿到她外婆家去了。何娟说,我本来想要回去了。 王波说,你今天不是不回去吗?何娟说,你们来了我就不回去了。王波说,今晚我 们一个单身汉,两个单身婆。 年夜饭的菜肴除了王波带来的外,何娟那里也为自己准备了一些。张爱莲洗菜, 王波拼冷盘,何娟掌勺,不多久桌上便摆出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三人面前都倒了一 杯温热的花雕酒,王波举杯张大水汪汪的眼睛,说,我和何娟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 认识了,和张爱莲也认识有半年了,半年前,我们都不可能想到今年的年夜饭我们 三个人会在一块吃,这是很难得的,应该说是来之不易的,你们说对吗?何娟和张 爱莲也举起酒杯,说对。王波继续端着酒杯讲话,我是不会喝酒的,也不喜欢喝酒, 但我今晚一定要喝点酒,我现在就把这杯酒解决掉,下面你们慢慢喝,我吃菜。张 爱莲膘了何娟一眼,高声大气地说,王波,你要先解决掉这杯酒也可以,但你至少 要敬我们一人一杯。何娟说,就是。王波定定地看了张爱莲一眼,不说话,和张爱 莲碰杯后,仰起脖子,只见喉结上下蠕动,把一杯酒咕噜咕噜地灌下。张爱莲喝了 半杯。王波将空杯按在桌上,倒满后,又要和何娟碰杯。何娟说,你吃点菜。王波 说,不用,吃了菜酒就渴不下去了。何娟就和王波碰杯,也像张爱莲那样饮了半杯, 而王波又咕噜咕噜地干掉,酒红宛如潮水般地从他的脸颊和眼睛里涨出来。王波放 下酒杯,眼睛对着何娟,说,谢谢。何娟说,应该我说谢谢。王波眼睛又对着张爱 莲。张爱莲说,王波今天表现很好,吃菜。王波拿起筷子想谦一块鸭干,但是筷子 却戳到盘子外面,他睁大眼睛,低下头,想要看清楚盘子里的鸭于,两个眼珠不约 而同地集中在中间。张爱莲对何娟一笑,嫌了一块鸭干放在王波嘴里。王波含着那 块鸭没嚼,说谢谢。张爱莲说,不用谢,你想吃什么说,我给你嫌。王波说,谢谢。 下巴抵着胸脯嚼了几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咽下,就没有声音了。何娟说,酒喝得 太猛,醉了?张爱莲说,我也不知道他。何娟问,要不要给他喝点浓茶?王波说, 不要,你们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儿就会好的,你们慢用。王波又因为一只小碗掉在 地下碎了,而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说,岁岁(碎碎)有余。何娟问,要不要躺一会 儿?张爱莲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的,还说和我们一块吃年夜饭。 两个女人把王波扶到床上躺下,王波仰面而卧,肚子从敞开的西服里隆起,宽 大的身躯几乎把何娟窄小的床铺的面积都占了。王波说对不起,何娟,我用一下你 的床,你要用喊我起来。张爱莲说废话,喊你起来做什么,我们两个人躺在上面都 没问题,王波倒头就打起了呼嗜。两个女人回到座位,继续吃年夜饭,但由于王波 的缺席,气氛冷清了些,她们时不时源一眼旁边躺着的王波,所说的几句话也大都 和王波有关,如:“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他现在越来越胖了,而且还没有人给 他做饭。”“肚子这么大,像只酒囊饭桶,哪知一点不禁喝。”“讨厌,呼噜打得 这么响,真是受不了。”“看他这样,还说要陪我们玩个通宵、只怕弄也弄不醒。” “待会儿我们给他灌凉水,看他醒不醒。” 两个女人断断续续说到这一句:“待会儿我们给他灌凉水,看他醒不醒”,这 时王波睁开眼皮,眼睛朝天说,不用,我自己会醒,今晚我还要陪你们玩通宵。两 个女人情不自禁笑起来。张爱莲问,你好啦?王波说,喝点酒还能把我怎样?坐起 身问,现在几点?张爱莲说,你自己看表。王波说,七点,还早,我现在肚子倒有 点饿了。何娟说,我把菜热一热。王波说,不用,我想吃一碗成泡饭。张爱莲作娇 作嗔地说,你自己动手。何娟说,现在我们服侍他,待会儿要他服侍我们。王波说, 互相到位,你们现在把我服侍得称心如意,待会儿我也把你们服侍得心满意足。何 娟已起身去做成泡饭,一声畅笑,回头说,看你待会儿怎么把我们服侍得心满意足。 张爱莲,我们不要忘记他说的这句话。 王波吃了一碗咸泡饭,两个女人把桌子收拾了,洗了脸,对着镜子重新化了妆, 然后骑上王波的摩托,不放心地问,王波,你行不行?王波说,没问题。 那个时辰,千家万户都关起门在家吃团圆饭,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虽然零星的几声爆竹使空气里跳跃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热闹,头顶的星空也显得格 外亮丽璀璨,但城里的大街小巷今晚却似乎要比平时显得空阔冷清些。王波的摩托 驮着两个女人在城里呼啸行驶肯定会让人感到神经不正常,但此时恐怕也不会有人 对他们的行踪探头探脑,巡警和联防队员也都躲起来喝酒去了。他们的摩托在城里 曲曲拐拐绕了几个弯,经过“文化宫”、“海的梦”、“工人俱乐部”、“浪之夜”、 “渔人村”。“文华”、“月牙儿弯弯”……最后在“夕阳红”停下。全城今晚只 有这儿对外营业,但也门可罗雀。 他们下了摩托,买了票进去,里面的多功能歌舞厅里有人在唱歌。他们坐下后 仔细一看,是位至少有五十岁的男人,但他中气很足,歌声嘹亮,不看模样是不知 道他有一把年纪,而且唱的也是流行歌曲《涛声依旧》。他们再环顾四下环境,这 儿没有封闭式的包厢,一半是半封闭车厢座,一半是敞开的沙发座椅。他们发现了 一件令人惊诧的事,周围十来个客人都是有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那个老头唱完 《涛声依旧》,一位身材苗条、风姿绰约的老太上来唱下一支歌曲,而在她唱歌时, 有两个人影在幽暗的对角伴着旋律翩翩起舞,转到这边,可以看清楚是一个瘦高个 老头和一个长发披肩的红衣老太。他们三人在服务员小姐端茶过来时诧异地问她, 我们是不是走错门了,这个地方怎么尽是老头、老太?小姐笑吟吟地回答,这个地 方叫“夕阳红”,名字取自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古代诗句,到我们这 儿来的当然都是老年人。小姐是外来打工妹,估计文化层次不高,不会知道更多的 “古代诗句”,但她把这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念得韵味十足,足以令人 动容,只是三位客人对此并无反应,又像“包打听”那样继续问,这一对一对老头、 老太是不是夫妻?小姐一笑回答,这个我们不问的。向小姐提这个问题的是张爱莲, 小姐回答后,王波弹了张爱莲一眼,说,这个是人家的隐私,你不要随便问;如果 现在小姐问我,你们一男两女在大年夜出来玩,是什么关系,叫我怎么回答?小姐 笑出声音来说,我没有问。张爱莲要说什么,小姐看话题和生意无关,就后退走了。 三个人现在是离开呢,还是留下来和老头、老太共度良宵?其实他们别无选择, 但还是作出两分钟讨论的姿态,彼此相望,最后达成“既来之则安之”的共识。他 们参与了老头、老太的活动,唱歌,跳舞,还不是互不相关的参与,而且互相发生 了交叉关系:起初王波、何娟分别和张爱莲跳舞,王波和张爱莲配男女声二重唱, 后来王波说他要去请一个老太跳舞。那个老太独自坐在一只单人沙发里,王波对她 打量颇久,一是因为她是单身,二是因为如果不看年龄,只当她是一个身材苗条、 风姿绰约的漂亮女人。王波邀请她的理由有三一是他和张爱莲练习了很多次,还没 有实践过;二,邀请一位漂亮的老太婆既有面子,又增信心;三,今晚是个狂欢之 夜,应该做点值得纪念的事。王波就迈着肥鸭步绕过去对老太伸出邀请之手。老太 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迟疑,但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那个舞跳完后,王波告 诉张爱莲和何娟,老太问他,你的两个同伴舞跳得很好,为什么舍近求远,来请我 跳舞?王波回答,她们一个比我高,和我跳舞不配,一个只会跳男步,和我跳舞也 不配。王波又邀请老太跳第二个和第三个舞,还邀请老太和他一块唱歌。老太唱歌 一般,舞跳得好。王波告诉张爱莲和何娟,老太不仅远看像一个妙龄女郎而且和她 跳舞感觉她腰肢柔韧,步态稳健,富有青春活力(大意如此)。因为老太给王波的 感觉这样,以致于王波在问她姓什么时不由自主地称她为“小姐”。老太说,请你 不要这样称呼我。王波将错就错地解释,对不起,我感觉你很年轻,就这样称呼你。 王波说,我问她姓什么,她不回答,只是说,请你别问,我不想随便告诉别人。我 问能不能过两天请你出来跳舞,她说不必,以后总有机会再碰到。我说,你不要嫌 我长得太胖,不够英俊潇洒。她突然笑起来.好像我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但是她说, 你是长得太胖,不过我没有这种意思,我只是不喜欢随便和别人约会,对不起。我 说,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我的两个同伴说我是“三等残废”。她朝你们这儿张望, 说,这也不至于。我问,你能告诉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吗?她迟迟疑疑地说,你要 我的电话号码做什么?我还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先生做什么工作,她不高兴地打断 我,说,对不起,我想提醒你,我只是和你跳舞,不想和你拉家常。 其中有一回王波离开自己的座位时,有两个老头好像约好了似地一块走过来, 以后两个老头每次都固定地邀请她们。张爱莲后来说,邀请她的那个老头问她王波 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张爱莲说王波和何娟是夫妻,她们是姐妹。何娟听了作惊诧状, 说,和她跳舞的那个老头也问她王波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她说王波是她的姐夫。两 个女人抱头倒在椅子里,快要笑死。 深夜他们离开“夕阳红”,吃过夜宵后回到何娟的发屋时,东方的大空已经露 出一点鱼肚白。王波因为家远和疲倦要在发屋外间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大亮回去。 何娟说,你要借我的沙发睡一会儿我不反对,但是万一人家知道你在我这儿留宿, 我说不清楚;我里间的这扇门是没有锁的,你一个大男人住在这儿也总归不太妥当。 王波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抬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说,你是怕我喝多了酒神志不清。 何娟说,我看还是张爱莲也留下来,我们三个人打牌,干脆到天亮你们再回去睡觉。 张爱莲放大喉咙说,我没有力气打牌,我要睡觉。王波也哈欠连天地说,我眼睛都 睁不开了,让我睡觉吧,我睡在这儿,你们两个睡在里间。张爱莲征求何娟的意见, 何娟说,你们两个人说可以,我还有什么话说。张爱莲瞪了一眼眼睛朝天的王波, 说,你老实睡觉,不要发酒疯,你发酒疯我们两个人也不怕你。王波虽然眼睛还睁 开,但黯淡无光的眼仁和呆愣无神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感觉迟钝。 两个女人也不管他,端了热水到里间去洗,然后就熄灯躺下。张爱莲的脑袋一 挨枕头,很快就发出人睡的鼾声。何娟这一天也够累的,白天站了一天,晚上通宵 狂欢,她这会儿躺在床上,浑身酸麻,脑袋涨痛,如果像往常那样一个人独处,她 应该能够逐渐安静下来,可是今天屋子里住了三人,而且一个女人还在她身边打鼾, 使她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她想起了女儿,眼前浮现出女儿睡梦中苍白的小脸。她 本来考虑今天要带女儿出来过年,但女儿不愿意,要她回去。她口头答应女儿回去, 心里却准备不回去,末了还是没有回去。她忽然想起女儿曾要自己今天给她买些爆 竹和烟花,她不由得心情复杂起来,懊恼地想,如果下午四点左右她没有把这件事 忘到脑后,她现在会和这两个人醉醺醺地睡在这儿吗?何娟忽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目光仿佛越过屋顶和晨曦微露的天空,看到了自己和两个朋友欢度良宵时家里发生 的一幕:……女儿一直站在院子里翘首等待自己回去。女儿不顾寒冷、天黑,不听 老人的话,妈妈不回来不进屋。老人看她是要等妈妈答应给她带的烟花爆竹,就去 敲镇上已经打烊的杂货店的门,买些回来哄她进屋,但是也没有成功。老人说,天 早黑了,你妈妈生意忙,今晚不回来了,阿公告诉你,我们现在进屋吃饭,吃过饭 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完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到院子里来放烟花爆竹,阿公给你买的烟 花爆竹比你妈妈买的还要好。女儿此时又饿、又冷、又累,但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妈妈给我买的烟花爆竹还没有带回来,你怎么知道你买的比她好?老人说要放给她 看,用事实证明自己买的烟花爆竹好,但是老人还没有准备好,女儿已经捂住耳朵 跑到院子外面。老人自己回屋吃年夜饭,吃了两口出来喊她,她不听。老人摇头叹 气再回屋吃年夜饭,吃完了出来看她,她仍站在院子门口。老人说,你还不进来啊, 你肚子不饿?女儿说,我等妈妈回来。老人说,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你不进来阿 婆要锁门了,你当心被野鬼勾去。女儿发誓赌咒地说,没有野鬼。老人呆了一会儿, 大声说,你这个孩子真是苦命,大年三十爷娘不要,我们两个老不死前世作了什么 孽,要受到这样的报应,你爷娘不要,你不要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在外面站 到天亮好了,饿死,冻死,被野鬼勾去,随便你啊!老人把门撞上,在里面插上门 闩。老人认为这样做女儿会来敲门,但是女儿听到门闩声响后,突然往前一冲跑出 院子,在夜幕里消失了。 何娟看见女儿跑出村庄和田野,上了马路往城里跑。这会儿女儿充分发挥了自 己平时爱跑的特长,疾步如飞,几十里路眨眼就在脚底滑过。可是眼看女儿就要进 城,却在北城河桥被几个流浪女拦住,好像要劫走她,结果是扒下了她过年穿的新 衣服和新鞋子。一个小男孩恶作剧地弯腰在她前面的路上撒了一些旧图钉。何娟看 到的这一景象好像可以表示她对女儿的一点警告:不要再往前了,赶紧回家。可是 流浪女别有用心地放开女儿后,女儿又丝毫没有顾忌地往前跑。女儿好像没有感觉, 但是何娟的耳边却响起了女儿的光脚板踩过图钉阵时的噗噗声,当然也听见了女儿 的“图钉掌”和路面发出的嚓嚓声。这些声音除了和图钉。路面有关,也就是女儿 的疼痛和尖叫吧,当然女儿没有采用正常的姿态和声音喊出来。女儿就像一具正在 奋力追赶自己出窍的灵魂、亢奋而又麻木的形体,灵魂和形体的叠影,流浪女把它 剥得衣衫单薄,但刺骨的寒风也不使它觉得冷。 女儿的身体撞在卷帘门上,宛如一只花蝴蝶,随后仿佛被一只手掌捂在手心里, 发出“啪”的一声。何娟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直挺挺坐起身。眼前一片黑暗,空 气里仿佛余音袅袅(她刚才的喊声)。何娟正凝神屏息,侧耳细听,外面突然又响 起“砰”的一声,将何娟从床上弹起。何娟回应了一声女儿的名字,拉亮灯就往外 间走。灯光把两个房间都照亮了,因为中间的隔墙不到顶,半截。何娟走到外间, 张嘴又要喊女儿的名字,但这时她看见。并且想起了她的两个朋友,女儿的名字改 为一声惊呼—一你们在做什么,吓了我一跳! 王波和张爱莲都蜷在沙发上,王波仰躺,张爱莲俯卧,两人这样取位勉强在沙 发上各得其所。王波好像洒热未退,脸涨得通红,头发很乱,但他尽量礼貌地睁开 眼睛,抬起头,对何娟说,你刚才在喊谁?这儿哪儿有你女儿?吓了我们一跳!张 爱莲掉过脸来,也说,是啊,我们听见你喊芳芳,吓得毛骨悚然。何娟说,我听见 有人敲门。张爱莲撩开覆盖在脸颊上的长发,露出眼睛斜着何娟,说,你大概是在 做梦,没有人敲门。何娟说,我听见的。张爱莲和王波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没有说 什么,他们身下的沙发突然发出“砰”的一声,王波和张爱莲的身体震了一下。何 娟嘿嘿笑了起来,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张爱莲说,这只老爷沙发动不动就发 出“砰”的一声。王波说,它“砰”的一声机器就要重新启动,眼看运行正常,往 前跑了,突然它又“砰”的一声,机器又要重新启动,这样对机器损伤很大,影响 寿命,只会提早报废。何娟眼睛盯着张爱莲问,机器还能启动吗?王波脸上露出一 团苦笑。何娟说,这只沙发不是给你们用的,我要对你们说对不起。我现在回去睡 觉,你们试试再把机器启动起来。不过我有一句话要说在前头:今天这件事你们不 应该让我看到。张爱莲你可能不了解,王波你是清楚的,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看 到这种事情应该把它告诉第二个人,否则会有灾难临头。 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件事我说给谁好。 张爱莲说,何娟,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没有别的办法?王波说,也有。张 爱莲问,什么办法?何娟说,没有什么办法,王波说的办法是你们离开时在我的枕 头底下压一点钱,但这么做没有用,你们白花钱。张爱莲说,这个办法好,你不要 说出去。何娟说,我已经把话说在前面,我现在到里面去睡觉。 何娟进去把灯熄了。 张爱莲过了一刻钟也进来,不声不响爬到床上。 何娟看了她一眼。 没有启动起来?这件事我有责任,而且我帮不上忙。我能帮忙义不容辞。 张爱莲不吭声。 由于屋里挂着深颜色的厚窗帘,他们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变化。他们掀起窗帘往 外看看时,外面已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太阳高升,天空亮丽。 王波在何娟的枕头底下压了一点钱,说,是我们想这么做,和你没有关系,你 想怎么做随便你。何娟说,我不会碰的,明天你们可以拿走,我们去吃夜宵。 何娟拉起卷帘门,送王波和张爱莲出去,忽然看见弄堂对面站着一个衣帽鲜亮 的女孩,何娟惊奇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从头到脚打量她,说,你一个人来的?你 站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不喊我?女孩说,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间。王波和张爱莲 走过来,女孩喊王波大伯伯,何娟让她喊张爱莲婶娘。两人离开后,何娟指着他们 的背影,蹲下身问女孩,这个婶娘你认识吗?女孩说,不认识。何娟问,你知道婶 娘是大伯伯的什么人?女孩说,这我知道,是老婆。何娟说,他们现在还没有结婚, 但他们很要好,昨天晚上他们和妈妈在一起,住在妈妈这儿,所以妈妈叫你喊她婶 娘。女孩咧开嘴笑,说,这我知道,他们亲嘴。何娟在女孩的小嘴上拍了一下,说, 你一个小人怎么知道这么多,不要告诉别人。 5 元月初四下午,三点左右,何娟坐在店里翻看一本顾客留下的旧杂志,听得门 响,见是眼镜来了。眼镜把门拉上,说,我路过这儿,看见你门口的筒灯在转,过 年也不回去?何娟说,不回去。眼镜问,是不是这几天生意好?何娟摇头说,这几 天没有生意,过年前几天生意好,年三十晚上我也没有回去。眼镜有点惊奇地说, 年三十晚上你不回去在这儿做什么?何娟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吃年夜饭,然后出 去玩,闹到四点钟才回来。那天晚上城里都打烊了,只有一家,餐馆也只有一家还 通宵营业。 何娟请眼镜坐在她旁边另一把椅子上。眼镜笑嘻嘻地问,是上次和你一起去跳 舞的两个朋友?何娟说,是。何娟主动说,我老公回来了。眼镜在镜子里看了她一 眼,问,你见到他了?他到这儿来了? 何娟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下,嘴角上浮起一点笑容,稳稳地说出一番话来: 他没到这儿来。我是听朋友说他早就回来了,但他不来见我,和我玩捉迷藏。我想 你不来见我,就我去见你,女儿你打算怎么办?一天我到朋友家去,正巧碰到他在 那儿,我说你回来了啊,怎么不回家?他说现在我还不想回家,你不要管。我说有 点事情要你跟我回家说说清楚。我拉他那个女人过来抓住我的手叫我放开。我告诉 她,我们是夫妻,你不要碰我。我那天穿着筒裙和高跟皮鞋,动作不方便,如果被 他跑掉就没有办法,所以我的手紧紧抓住他不放。但是那个女人想要把我的手掰开, 差点把我弄得摔一跤。我那天动作不方便,不准备和她打架。我也不打算和她说话。 如果我不是她的对手,我情愿我老公看见我被她打得趴下;但是我知道我的脾气, 她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尽量和她讲道理,对她说,他是我老公,我来叫他回去,我 还代表他的女儿和爷娘。但是她说,他是你老公怎么不回去啊?老公就是你的私有 财产?就算是你的私有财产,你的钱包掉了,别人捡到了,你还要对别人说声谢谢, 你拎得清,还要主动拿点钱出来酬谢别人。你说他是你老公,但是我问你,这一两 个月他在哪里?你把他掉了,这一两个月是我和他在一起,是我在照顾他和关心他, 你就算要讨回钱包也应该和人家商量商量,但是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今天气势汹 汹跑到这儿来,叽哩呱啦,横冲直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谁欠你三百两黄金! 眼镜对着镜子里说话的何娟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引人注意的夸张的语调说,她 说得有理。 何娟也看着镜子里的眼镜,说,后来我们回到家,我阿公也和那个女人讲道理, 对她说,这一两个月多亏你照顾我们王国荣,今天我们看到他没病没灾回来了,很 高兴。我们王国荣长这么大个人,其实没有脑子,他还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自己穿 衣服,不会自己擦脸,更不要说自己做饭和洗衣服,出门不认东南西北,这趟没有 你和他在一起,我们就见不到他了。我们应该好好酬谢你,但是你看我们家里很穷, 你看到了,王国荣又这么没用,所以我们只能把你的好处记在心里。那个女人说, 奇怪,你们家里穷不穷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国荣有用没用也不用你告诉我。 眼镜怀疑地问,那个女人和你们一起回去了?她去做什么?何娟说,这件事说 起来我有点尴尬。那个女人对我说,你就算掉了一只钱包,别人捡到了,你也不能 跑过去粗声粗气地对人家说,这只钱包是我的!你这样做把人家当什么?你说这只 钱包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你不用多说了,你有兴趣的话跟我回去,我给你看证据。 我这么说有两个目的,一是要我老公回去,二是让他爷娘看看她。 我只是说说罢了,但是她对我说,走。她还倒转过来和我一起拉我老公回去。 张爱莲可能因为看见了眼镜,进来后开口就说,今天好冷,晚上去不去跳舞? 眼镜对她点点头,但没有说话。张爱莲说,你就是上次在工人俱乐部跳舞的那个人? 眼镜说,是。张爱莲说,,的她晚上去跳舞?眼镜对她笑,不答。何娟说,他没有 说约我去跳舞,他说路过这里,进来坐坐。张爱莲回到老问题上说,晚上去不去跳 舞?眼镜说,我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空,这儿有电话吗?何娟说,没有电话。张爱莲 说,我们在这儿等你。眼镜说,我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空。张爱莲说,你有电话吗? 眼镜说,没有电话,我今天人在外面。我有空的话七点钟以前过来,你们等我到七 点钟。 晚上发屋里聚着四人:何娟、张爱莲、王波和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瘦高个男人。 他们正望着桌上的钟议论眼镜会不会来,眼镜到了。五个人一块走到屋外。何娟对 王波说,你力气大,麻烦你把卷帘门拉下来。说完何娟和张爱莲一块笑。王波从何 娟手里接过钥匙,对眼镜说,你人高,请你拉一下。眼镜伸手抓住卷帘门把它拉下 来。王波蹲下身锁门,弄了一会儿,说,何娟,你这把锁怎么插不进去?何娟说, 你会不会?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说,你插不进去我来。张爱莲说,你不要捣浆糊, 这把锁是比较难插。王波从地上爬起来说,何娟,明天我帮你把这把锁换了。眼镜 问,要不要我来试试?王波说,你不早讲,我已经锁上了。 四个人加上眼镜往北走出弄堂,在街口站住。穿皮夹克的男人问,你们往哪儿 走?王波问,去哪儿?何娟说,随便。王波眼睛看着眼镜,眼镜说,随便,去文化 宫?王波说,我们去文化宫。穿皮夹克的男人说,那我要和你们再见了,我往这儿 走。穿皮夹克的男人往东走,另外四个人往西走。 四个人到了文化宫,进去订了一个包厢,要了两杯绿茶和两罐可乐。何娟和眼 镜争着买单。包厢空间较小,恰好摆一只小茶几和两个双人座,他们坐下后一时没 有说话,只是张爱莲不知为什么突然笑了一声。王波坐在眼镜对面,他慢慢喝了一 口茶,然后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眼镜,客气而斯文地介绍自己,我姓王,叫王波,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眼镜说,我也姓王。王波脸上有笑,说,巧了,我们是本家, 不知王先生在何处发财?眼镜说,哪儿发财,混混日子。王波端详了眼镜一会儿, 说,像王先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混混日子,肯定有正经的工作。眼镜笑笑,没有说 什么。 两个女人离开去跳舞,把他们撇下。王波毫不掩饰地看着眼镜,有话要说的样 子,但只是问,王先生这儿来过没有?眼镜说,没来过。王波说,我们这儿来得多。 我不会跳舞,我是最近这阵子陪她们来的。小何是我的妹妹,她老公过年前跑掉了, 她心情不太好,我们就经常带她出来散散心。她长得太高,我不和她跳舞,有时候 她们就两个女人自己跳,有时候我给妹妹介绍一个舞搭子,关照好人家,这是我妹 妹啊,不要捣浆糊。我们这种人就是朋友多。自己妹妹,一生中碰到这种事情,做 哥哥的应该要多照顾她点。 眼镜和何娟跳舞时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她。何娟说,是他告诉你的?他是我 老公的堂兄。眼镜说,你们去跳舞时他对我说你是他妹妹c 他对你很关心。何娟说, 他原来和我老公关系很好,这次幸亏他们这些朋友经常来陪我。眼镜说,他长得像 弥勒佛,派头像老板。何娟在眼镜的耳边笑,说,幸亏这样,其实他自己半年前也 离婚了。眼镜说,怪不得。何娟又笑了一下,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很老实, 被他老婆害苦了。他老婆自己外面有人,离婚前还把家里的存折都拿走,把小孩子 甩给他。他现在一无所有,小孩子他爷娘给他养。眼下他在“天天阁”做点事,也 是不长久的。眼镜问,“天天阁”是什么地方?何娟说,是南门的一家饭店。 眼镜说,那个女的好像年纪比他大。何娟未开口又先笑了一声,说,是,比他 大四五岁。眼镜问,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何娟说,叫张爱莲。眼镜说,他们两个 关系很好。何娟说,是。你觉得有点奇怪?眼镜问,为什么?何娟说,男的一般都 喜欢找比自己年轻的。眼镜说,你这是老观念了,现在不仅女人喜欢找比自己年轻 的男人,就是男人也喜欢找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屈为这样不合适,所以大家都不会 太认真,有安全感。现在三十多岁的女人找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很多,大 家既可以互相得到安慰,又没有什么麻烦。何娟说,这么说他们的年龄差距还不大。 眼镜说,不大。何娟说,是,我老公就是找了一个小妖精。 后来两人在一起时何娟又说到年三十晚上她和那两个人通宵狂欢的事情,眼镜 说,你和王波是单身,张爱莲也是单身?何娟说,张爱莲有老公,那天晚上她老公 值夜班。她老公是联防队的。眼镜说,是这样啊。何娟说,那天晚上我们玩到四点 钟,回到我发屋,王波说他没有力气回家,要在我那儿休息一下。我想这样不妥, 我就要求张爱莲也留下来。我的意思是不要睡了,叫他们打牌,但王波倒下去就打 呼噜涨爱莲也吵着要睡觉。结果王波睡在外面沙发上,我和张爱莲睡在里间。 我还没有睡着,张爱莲就爬起来到外间去了。 我不是在背后说他们俩坏话,你不要见怪,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没有看到,无碍。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刚才你在我发屋里看到的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是谁? 是张爱莲的老公。 眼镜问,张爱莲和老公关系怎么样? 不太清楚。 张爱莲现在有没有工作? 她是下岗的,眼下也在“天天阁”打工。 两人回到包厢,王波正斜着身体躺在张爱莲怀里,像个胖娃娃,张爱莲一只手 放在他胸口,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王波说,我肚子饿了。王波说这句话时声音 好像也有一点奶气,眼睛向上抬仿佛在期待张爱莲的乳房。 他们两人先离开,说是去一家叫做“五湖四海”的餐馆吃夜宵,在那儿等何娟。 他们走后,眼镜怀疑地肩作聪明地说,他们会不会到你发屋去?何娟说,会吗?但 是钥匙在我这儿,他们没有。 他们可能觉得坐着说话有点呆,又起身到舞池边上对面而站。在一支迟缓绵长 的乐曲下,所有的人都这么站着。 他们悄声交谈了几句:过会儿你是去“五湖四海”找他们,还是自己回去? 他们叫我去找他们,我不太想去,我又不饿。他们两个都能吃。 我送你回去。他们今天晚上住在你那儿吗? 还住啊,我不让他们再住了。 我送你回去。 舞曲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每次好像要倒下,又爬起来了。 他们回包厢穿上衣服。 在那条阴暗潮湿的弄堂里,两人并肩而行。 眼镜帮助何娟打开卷帘门,在里面将它拉下复原。 张爱莲和王波在房间里,王波把头蒙在被子里。 何娟问,那个人是谁?。 张爱莲说,是王波。 何娟说,王波,你把头伸出来。 张爱莲说,王波没脸见你啊,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何娟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张爱莲说,我们有钥匙。 我们要去吃夜宵,但我说现在肚子还不太饿,王波就说先消化消化再吃,胃口 好点。你们现在回来,我们还没去吃夜宵。 何娟说,你们不应该睡在我床上。 眼镜看了看,插话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忙,我走了。 何娟过去给他开锁。 眼镜到了门外,转过身来对何娟说,我走了,有问题吗?何娟说,没有问题。 眼镜就对她点点头走开了。 6 眼镜下一次来是在一星期后的下午。何娟刚巧送走两个顾客,坐下歇一歇,就 在镜子里看见眼镜进来。眼镜面带笑容地走到何娟身后,在镜子里看着何娟说,我 每次来你都坐着,没有生意?何娟说,你来的时间巧,我刚结一个女顾客做了头发, 给一个男顾客洗了头。眼镜说,你也给我洗洗头,我好久没洗头了。何娟就起身把 座椅让给眼镜,给眼镜洗头。 何娟的双手在眼镜的头发里细细地揉挠,一边嘴里说道,你好像很忙?今天怎 么有空来洗头?眼镜说,是,我最近很忙,今天一方面来洗头,另方面也是来看看 你,有日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啊?何娟说,没怎么样,老样子。眼镜说,你老公 怎么样啊?何娟说,不知道,我没再见过他。眼镜说,唉,你们打算怎么办啊? 何娟不响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本地农村正月 十五“请三姑娘”的风俗?是这样的:“三姑娘”是传说中住在田间的一个仙女, 每年正月初五是“三姑娘”显灵的日子,谁能把她请到家里,“三姑娘”就会回答 你提出的一些问题。上个星期初五这天,我舅舅家把“三姑娘”请到家里,他们喊 我去。 我告诉你“三姑娘”是怎么显灵的:用一只竹编畚箕上面罩一块头巾,在畚箕 的底部插一只女孩的头发夹,畚箕由两个人一左一右各用一根手指轻轻托在一只八 仙桌上,桌面上撒一层面粉,你站在畚箕面前问它问题,畚箕会对你点头,或者底 部斜下去用那只发夹在面粉上写字。畚箕上面罩一块红头巾,“三姑娘”就坐在里 面。那天我表哥的一个朋友也从城里赶去,他听我表哥说“三姑娘”的事不相信, 就专门下去看个究竟。我表哥就先问“三姑娘‘:三姑娘,我的这位朋友今年几岁? 在单位里担任什么职务? “三姑娘”在面粉上写了“41”和“副”。我表哥那位朋友今年是41岁,在县 广播台当副台长。他就自己问“三姑娘”:三姑娘,我今天开了一辆车来,现在停 在村外,你告诉我,这辆车的牌照的最后一位数是几? “三姑娘”在面粉上写了一个大大的“0 ”。那位朋友又问,三姑娘,倒数第 二位数是几?“三姑娘”写了一个“8 ”。那位朋友就不问了,退到后面。 我要问的事情不想给别人听见,我就等我舅舅请别人走了再问。 我说,三姑娘,请你告诉我,我老公最近两个月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三姑娘”在面粉上写了一个“借”。 我问,三姑娘,请你告诉我,我老公他一共借了多少钱? “三姑娘”写了一个“5 ”。 我问,三姑娘,请你告诉我,我老公借的钱是五千还是五万,如果是五千,你 点两下头,如果是五万,你点四下头。 “三姑娘”点了四下头,是五万。 我歇了一下,又问,三姑娘,请你告诉我,这两个月和我老公在一起的那个女 人,是不是骗子?如果是骗子,你点两下头,如果不是骗子,你点四下头。 但是这回“三姑娘”没有反应。 我又说,三姑娘,如果那个女人是骗子,你写是,如果不是,你写不是。 “三姑娘”也不写。 我舅舅对我说,这个问题“三姑娘”回答不出,你别问了,问别的。 我说,三姑娘,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告诉我,我这次和我老公会不会离 婚? “三姑娘”在桌上写了一个“离”。 我女儿看见了,“哇”的一声就哭。 我当天下午就给我老公厂里打了一个电话。为什么?我老公前年进厂时人了五 万元股,这是我们家的全部积蓄,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我挣来的。“三姑娘”说我老 公借了五万元,我看见那个“5 ”字就心里发寒。我老公自从两个月前跑掉后,一 直没去厂里上班,我本来就怀疑他靠什么过日子,和那五万元钱有没有关系?我老 公的那个厂在太仓,我平时也不太清楚他在厂里的事情。结果那天我电话打过去, 是他厂里的一个副厂长接的,他说厂里最近是想和我们家联系。副厂长说,王国荣 已经两个月没来上班了,最近有人拿了王国荣写的条子到厂里来要钱。王国荣在条 子上写,借了那个人五万元,将厂里的集资抵押给他。厂里对那个人说,王国荣的 集资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老婆也有份,我们不能凭王国荣的一张条子就给你,至少 要有他老婆的同意。 那个人在厂里说,王国荣跑掉了,你们告诉王国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问 他借的那笔钱如到期不还,他不是吃素的。 我问副厂长,王国荣是什么时候问那个人借钱的? 副厂长说,说是借期半年,就要到期了。 我说,这笔集资厂里不能交给那个人,也不能交给王国荣。 而副厂长告诉我,王国荣的爸爸在王国荣跑掉后曾经托人带去过口信,说这笔 钱没有他们两个老人在场,谁也不能动。 我放下电话马上去找王国荣爸爸,把王国荣问人借了五万元钱、把厂里的集资 抵押给人家这件事告诉了他,我问他,你是不是对厂里说,这笔钱你也要在场才能 动?我阿公说,是,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女儿是我们老夫妻俩带大的,万一你们明 天离婚了,你们俩都没有条件带女儿,小孩将来怎么办?所以我们两个老人的意思 是,这笔钱现在谁也别分,由我们两个老人保管,将来留给你们的女儿。我说,留 给女儿我没意见,但你们不能插手。为什么?因为如果我和王国荣离婚了,你们和 王国荣还是爷娘儿子,我是外人,我不放心。 何娟一面对眼镜说着以上这些话,一面两手不停地、熟练地工作。 这笔钱是我嫁到他们家十年来的全部积蓄。老头子要叫我拿不到钱,也得不到 女儿。这个老头子不是好东西。 眼镜说,听你说过,你老公在云南给他姐夫拍过一份电报,要他寄三千块钱给 他,他不是有钱吗?难道五万元花完了? 何娟说,不清楚。三千块钱他姐夫后来没给他寄,因为他姐夫听说他给其他几 个亲戚也拍了同样的电报。 眼镜说,你老公是不是在搞什么“项目”? 何娟笑,说,他是在骗钱。 眼镜说,那你可能不仅拿不到厂里的钱,还要为你老公负债。 何娟说,有这种可能。 他们的谈话也涉及到何娟的两个朋友,王波和张爱莲。何娟告诉眼镜,就在今 天,张爱莲和她老公去民政局协议离婚,明大她老公就要搬回父母家,房子和小孩 归张爱莲。眼镜问,是为了王波吗?何娟说,不是,张爱莲的老公还不知道这件事。 眼镜问,张爱莲会和王波结婚吗?何娟还是摇头否定,他们两个人不会结婚,有人 已经给王波介绍了一个女朋友,王波已经去相过亲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玻璃门响,进来一男三女。三个女人徐娘半老,风韵 犹存,打扮得尽态极妍。那个男人长了一张黑瘦的马脸,矮小的个子穿了一套黑西 服。他们在外面好像正在谈论一件有趣的事,把笑脸和欢畅的心情带到屋里。他们 一个个和何娟打招呼,三个女人簇拥着将男人安顿在椅子上。男人说,几天不洗头, 头皮发痒。三个女人中较为丰腴的一个脱下外套,露出紧身毛衣,将袖子捋上些, 做态要给男人洗头。何娟说,你来?女人说,我来。女人从何娟手里接过洗发液, 问男人,洗大头?男人说,随你。另外两个女人说,小头也洗一洗。男人问何娟, 有这个服务项目吗?何娟说,只要顾客有要求,我不收费。 眼镜洗头已经结束,站在一旁,看着女人在男人头上倒了一点蓝莹莹的洗发液, 两手揉挠几下,挥发出一头浮白色的泡沫。眼镜碰了碰何娟的手,说,我走了。何 娟随他出去。眼镜在外面石子路上站住,对何娟说,我本来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但 现在你忙,我不打扰你,我晚上过来坐一会儿,你在不在?何娟说,今天我不回去。 眼镜说,我晚上过来坐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打烊?何娟说,不一定的,一般八点钟 左右。眼镜说,我晚点过来,不影响你做生意。两人互相笑笑分手。 眼镜又在后面喊住她,说,你今天晚上不要做生意了,我请你吃饭,吃完饭我 们到你这儿来坐坐。何娟说,我不好意思叫你请我吃饭。眼镜说,我五点半在“五 湖四海”等你。何娟有点担心地回答,五点半啊,谢谢。 眼镜早到了一会儿,在大堂的一角起身向何娟招手。两人在一个半封闭式的小 包厢里落座。眼镜翻开菜单问何娟喜欢吃什么。何娟随口回答,我蛇虫八足什么都 吃,随便。眼镜就点了第一个菜:“椒盐大黄蛇”。何娟有点脸红地说,我不是说 真的要吃蛇。眼镜不响,又点了几只别的菜,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后来这种红 葡萄酒又要了一瓶,还添了两瓶“百威”啤酒。眼镜和何娟碰杯喝完最后一口啤酒 后说,今天第一次和你喝酒,照理应该一醉方休,但考虑到今晚我们还有话要谈, 应该让自己保持一点清醒的头脑。 何娟点头表示赞同,笑吟吟地凑过脸来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最近我每天半夜 都给那个女人家里打一个电话c 我打听到了那个女人家里的电话。 她妈妈对我说,她不在家,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我对她妈妈说,你女儿和我老公在一起,我和你女儿就是自家姐妹,我打电话 想和妹妹聊聊,妹妹不在,我想和妈妈聊聊。 她妈妈说,我有心脏病,你再打电话来,我不会再接了。 眼镜买了单,两人出了“五湖四海”。外面寒风刺骨,但刮在两人布满酒红的 脸上却有种舒适、惬意的感觉。他们并排往回走,迈着有点机械的、迷乱的步子。 在看到发屋在夜空下隐隐反光的金属卷帘门时,眼镜忽然触景生情地发出一声笑, 说,王波和张爱莲会不会在里面等我们啊? 何娟一只手捂着胸口,停一下才说,你这么说我不敢过去开门。 何娟过去开锁时蹑手蹑脚的样子显得很担心眼镜的话。而眼镜也作鬼祟状,呆 在弄堂对面的一个暗角里。何娟动作缓慢、谨慎地把门拉开后,回头对眼镜挥挥手, 眼镜则以一个迅疾无声的跨步跟了过去。 他们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将卷帘门复原上锁,像是要关门打狗的样子。然后,他 们准备到里屋去。 眼镜在黑洞洞的里屋门口站住说,我们进来啦。何娟抓住眼镜的手臂,嘴里发 出一声惊笑。眼镜进去四下打量。 这屋有没有别的出口? 何娟说,有,天窗。 眼镜往上看,他们从天窗出去了。 何娟抓住眼镜的手臂,嘴里发出一声惊笑。 眼镜说,他们走了,我们坐一会儿。 何娟说,这儿没有地方坐,就坐在床上吧。 眼镜在床沿坐下后垂下脑袋,没有声音。何娟轻轻摇摇他,你要和我说什么? 你有什么不舒服?眼睛说,我酒喝多了,身上感到有点冷,坐不住,我想躺一会儿。 但眼镜说着却先替何娟把大衣脱下。何娟问,你要用热水烫烫脚吗?眼镜说,不用 了,我没有力气。 我没有脚臭。 何娟说,随你,我去烫烫脚。何娟在外间烫过脚后,绞了一块热毛巾进来给眼 镜擦睑。眼镜已经躺在被窝里,何娟到近处见眼镜闭着眼,脸庞显得有点陌生:鼻 梁上一副眼镜不见了。何娟没有喊他,探下身替他擦了擦,把热毛巾在他脸上焐了 一会儿。眼镜伸出一只手,来,外面冷。何娟说,你没有睡着啊。何娟放下毛巾, 在床沿坐下。 何娟先脱下呢裙,将两条腿伸进被窝,然后坐在枕边脱下皮背心。眼镜已经在 被窝里脱光衣服,浑身一丝不挂。何娟有点惊奇地说,你光着身体不怕冷啊?眼镜 说,这样睡觉反而暖和,我习惯这样。眼镜将何娟的手放在自己上腹部。首先何娟 感觉眼镜的手就是烫的,而何娟自己的手冰凉;然后何娟感觉眼镜的腹部也是暖的。 眼镜说,睡觉穿许多衣服睡不好觉。何娟说,我也习惯这样。眼镜不相信地说,你 每天睡觉都穿这么多衣服? 一件羊毛衫,一件棉毛内衣…… 何娟笑,说,有时还穿两件羊毛衫。何娟扭了扭身体,一方面是针对眼镜说她 的话,一方面是因为眼镜暖融融的手指在她凉丝丝的腰窝里摸捏她的衣衫。眼镜说, 太多了,你睡觉还穿连袜裤?何娟和他抬杠,怎么样,不可以?眼镜说,这样睡觉 不利于身体放松和血液循环。 眼镜援臂从上面将何娟柔腰环抱……这个动作仿佛梦幻似地发生,何娟还没有 反应。 眼镜俯在何娟耳边对她说,你身体非常健壮,结实、丰满、骨骼大,我喜欢! 眼镜首先出汗了,豆大的汗珠不仅从头发根里冒出来,淌到何娟脸上,汗水也 从他的背心和胸脯里渗出来,涸湿了何娟抱住他背心的两只手和与他胸脯相贴的双 乳。然后,眼镜的手心也感觉到何娟的背心出汗了,何娟周身的肌肤都由凉转暖, 柔软温润,汗水也从她的头发和胸窝里溢出来。他们仿如两个拳手轮番出拳,被子 掀开了,被窝里一团热气仿佛在寒冷的空气里凝为白雾,悬浮在他们上方。 凌晨,眼镜睁开眼睛,伸出一条手臂撩起窗帘一角看看外面。何娟也睁开眼睛, 在看他。眼镜对她一笑,说,早晨好。何娟对眼镜的问候没有准备,只是捏捏他的 臂膀来回答。眼镜问,你也刚醒?何娟说,我醒了好久了。眼镜问,睡不着?在想 什么?何娟回答,不想什么。 两人在被窝里都还光着身体,眼镜仰卧,何娟朝他方向侧卧,一条腿架在他身 上。眼镜把手伸过去抚摸那条腻滑的腿和臀部。眼镜说,我今天上午有事,我要起 来了。何娟说,你上班啊?早啦。眼镜说,不是上班,我今天要出一趟远门。何娟 说,出差啊,去几天?眼镜说,少则两年,多则五六年。 何娟两耳竖了起来涧,是去什么地方?眼镜说,日本。何娟不响。眼镜说,我 昨天来见你之前犹豫了很久。照理我今天要走,应该早几天来见你,但我心里拿不 定主意。关于这件事我有三种考虑*,不来见你,就当和你不认识;2 ,来和你见 面,但不告诉你我要走的事;3 ,来和你见面,和你告别。不来和你见面我肯定不 愿意,因为有很多次晚上我都想过来看你。但我又觉得这样不太妥当,为什么?因 为眼下你老公跑掉了,我来看你,好像有点乘人之危。但我今天要走了,我不来和 你见一面,这件事情不了,也不行。那我现在和你度过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我 能不能不和你打招呼就走呢?我们萍水相逢,也许今后没有机会再见面,这会给人 留下许多遗憾,但我们已经把这件事情做得很美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和告别。 而我没有必要单方面这么做,因为你也同样需要这么做。 眼镜说这些话时,他的手一直在何娟的裸肤上来回游移,说完后,它告别似地 在何娟的腰窝里按下不动,等待何娟反应。何娟先说了一句,你应该昨天晚上告诉 我。眼镜说,是,我应该昨天晚上告诉你。我昨天下午不是对你说,晚上我有几句 话要对你说?我昨天晚上和你吃饭时也对你说,我有话要和你谈。我本来打算昨天 晚上告诉你,但后来和你吃饭心里高兴,多喝了点酒,昨天晚上就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们在早晨的阳光下醒来,头脑清醒,心情平静,现在告诉你更好。 何娟说,现在告诉我就不一样。 何娟说着背过身去,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然后变成嚎陶大哭。 现在告诉我就不一样。何娟说,现在我已经和你睡过觉了,现在告诉我就不一 样。如果你昨天晚上告诉我,今天早晨你要远走高飞,在走之前你要请我吃饭,和 我睡觉,我不要说和你睡觉,你的饭我也不会吃。你如果昨天晚上告诉我,今天早 晨你要远走高飞,在走之前你要请我吃饭,我会和你吃饭,但我根本不会和你睡觉。 你现在自己说了,你要和我睡觉无非有两种想法,一种是我老公跑掉了,他把我抛 弃了,我两个月没有男人,像我这种女人很容易得手;另一种想法是,我骨骼大, “健壮,丰满,结实”,你喜欢。是不是你自己的老婆是瘦肉型的,所以你见到我 这样丰满型的女人就想换换口味?你把我当憨bi啊,把我睡过了,第二天早晨要把 我甩掉,还空口白话对我说这是最好的结局和告别。就是对待憨bi也要表现得好些! 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你睡觉?我不是因为自己两个月没有男人,也不 是因为你是瘦肉型的,而我老公是大块头,我也不会因为今天你要远走高飞而和你 睡觉。我和你睡觉,是因为我认为你是真心对待我,我也是真心对待你;我和你睡 觉,是因为我认为你这个人不错。而你,眼镜,你和我不同,你是因为今天要远走 高飞而来和我睡觉,你是要把我甩掉而来和我睡觉。你忍心叫我在你面前一无所有, 廉耻丧尽。 你忍心玩弄我。 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眼镜,我老公欺负我,十年来把我偷光骗尽,然后把我当穿破的衣服扔掉;我 阿公欺负我,他现在要把我从这个家里两手空空地赶出去;我老公厂里也欺负我, 想要侵吞我的那笔血汗钱;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那个王波 还总是拍着胸脯说他是我大哥,那个女人,还叫她的女孩认我当干娘,但是,他们 两个朋友也欺负我,那个女人每天到我这儿来免费化妆,我给他们洗头从来没有收 过他们一分钱,他们两个头我包了。我客气,他们当福气;我不计较,他们欺负我。 我们一起在外面开销用我的钱不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也用我的房子,他们乱搞男 女关系让我给他们遮丑、值班,把我当一块招牌和他们的保安。现在,眼镜,你也 来欺负我。我老公跑掉后,时常有几只“小鸭子”来惹我,想要吃我的豆腐,而你 看上去和他们不一样,你每次来都对我花言巧语,作出诚心诚意的样子,我还以为 你是真心对我关心,我当你是看上我了,要和我搞婚外恋,但是,眼镜,我直到和 你睡觉后也没有想到,你也是只要和我睡觉而且,你只要和我睡过一次就够了,碰 都不想再碰。 眼镜伸过手去问,你怎么样? 何娟说,我怎么样? 眼镜说,我可以走? 何娟说,你走啊,快点走。 眼镜叹了一口气,唉,我考虑不周,我现在不能走。 何娟声音尖锐地说,你留下两块钱嘛,你和我就没有关系了。 眼镜说,你这么说! 何娟说,你这个人就是花言巧语。 眼镜伸出一条手臂撩开窗帘一角看看外面。天快亮了,眼镜要起来。但眼镜并 没有马上付诸行动,而是在被窝里再盘桓一会儿。他仰卧,突然听见房顶上有动静。 但由于是在一个生疏的环境,对周围的情况缺少了解,所以即使面临潜在的危险也 不能作出迅速而准确的判断,眼镜在第一时间几乎毫无反应地、呆愣地保持原来的 姿势不动,眼睁睁地。迷糊糊地看着屋顶上开了一个洞(他还没戴上眼镜,事后得 知是天窗被人从外面打开),从上面吊下一根绳子…… 何娟因为脑袋蒙在被子里,比眼镜反应更晚。眼镜不是这屋的主人,他也许以 为此事并非冲自己而来,或者,他以为眼前的两个黑影和何娟神秘的老公有关(也 许其中一人即是他),所以他没有开口,而只是本能地将棉被捂紧自己赤裸的身体。 而何娟在被窝里听到动静,探头看见两个黑影从天而降,刚要喊出来,被一个黑影 捂紧嘴巴,只能发出“晤晤”、“嗯嗯”的声音,好像在说,你们是什么人? 黑影看见他们一男一女躺着,首先将被子掀到地下,似乎担心被窝里藏有武器。 然后,黑影将两束手电光照着他们,两把尖刀也对准他们的裸体,提醒他们不许叫 喊和动弹。恐惧和震惊使何娟不能不叫喊,但声音低如蚊嘤:你们是什么人?你们 想干什么? 黑影有点嗡声嗡气地说,你们一男一女在这儿做什么?是不是夫妻? 何娟说,是夫妻。 黑影说,看你们年纪也不年轻了,老夫老妻睡觉还不穿衣服,是不是假夫妻, 轧姘头? 何娟说,我们是夫妻。 黑影指着眼镜问,你叫什么名字? 眼镜说,我叫王国荣,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好商量,请不要伤害我们。 黑影说,你起来,到那边去。 眼镜说,请让我把衣服穿上。 黑影只让眼镜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上衣,把他带到按摩床上,叫他俯卧在上面, 用绳子把他和按摩床捆住。眼镜说,请别伤害我,我们真的是夫妻。黑影说,不许 说话。黑影把眼镜捆住后从地上抓起一团衣物塞进他嘴里。然后黑影彼此耳语一番, 回到床边。何娟绝望地喊,王国荣……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喊不出了。眼镜在按摩 床上“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事(他仍未戴上眼镜),身体徒劳的挣扎和国呼吸困难 涨大的脑袋似乎都在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放开她,有事好商量。黑影抛下何娟 后过来对他说,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你知道我们今天来做什么?我们不知道是 什么事,你心里应该清楚,你不要记恨我们。眼镜这时睁大有点暴出的惊恐的眼睛, 大摇他的膨胀的头颅。在黑影看来,他是在哀求,我不清楚,我没干什么坏事,请 别伤害我。但眼镜是在喊,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王国荣。眼镜还在竭力地喊那边床 上的何娟,你快告诉他们,我不是王国荣。但何娟在那边没有动静,她可能昏过去 了。黑影接下去说,……但我们今天看在你老婆的面子上,就当这次没有碰见你, 下次见面再说。 一个黑影在这么说,另一个黑影把眼镜的一颗脚趾放人一只小玻璃瓶,旋上盖 子。 然后黑影撇下眼镜,计划原路返回,但黑影攀着绳子就要抓住天窗口时,发生 了一件意外的事,黑影从上面掉下来,四脚朝大摔在水泥地上。留在下面的黑影蹲 下身观察他。一把同时落下的尖刀横陈在旁,明晃晃的刀面反射着从天窗口泻进来 的一道晨曦。这时,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一抹电光似的白晃晃的何娟在床上坐了起 来,悄无声息地行至黑影身后.捡起刀子…… 而何娟在这么做时,嘴里发出眼镜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大口大口的喘息和使力的 声音,听起来是一连串的“啊”,“啊”…… 1998.4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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