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出事那会儿是个大雪天。 那天的雪可是真大。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再没见过那样大的雪。一 直要到好多年以后。那时我已经回上海了,有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突然听到 了激烈的敲门声。 我揉着眼睛,裹了条大被子,骂骂咧咧的爬起来开门。 是陈喜儿。 她穿了件大衣,领口敞着,所以看得见里面的衣服相当单薄。或许就是一条薄 睡衣什么的。手套、围巾、帽子,这些御寒的东西她一概没有。她的长头发给风吹 得乱七八糟的,像蓬乱草。上面还沾了很多雪,有些化了,有些还没化。全粘糊在 脸上。 开门的时候,一股刺骨的冷风把我激凌得一阵哆嗦。打摆子似的。我沉下头, 拚命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去。头一低,这才猛的发现,陈喜儿的脚一半都快要给雪盖 住了。 她穿的是双单皮鞋。浅口,系带,一点鞋帮都没有。看第二眼时,我突然认出 来了,这双鞋是我给她买的。那次她试过新鞋后就穿在脚上了,嘻嘻哈哈的就是不 肯脱下来。这还不算,回去的时候,她一定要走在我前面。人来车往的,她夸张的 扭着腰肢。还不时别过头来瞥我一眼。 但是那天早上,她就穿着那双单鞋站在雪地里。她也不说话,就靠在门框那儿。 看着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有点害怕。那时我为了躲开陈喜儿,临时在外面租了这间房子。我不知道她 是怎么找来的。这还不算,陈喜儿再哭、再闹、再耍赖都没问题,我都不怕。即便 她冲上来朝我大吼大叫,扇我的耳光,用指甲在我脸上抠出血来——但我从没见过 她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一把拉住她。 “快进来!”我对她说。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疯啦!会冻死的!”我又冲着她喊。她真像聋了一样,呆滞的看着我,就 像面对一团稀薄的空气。而且,我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她。她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 铁钉一样的定在了门框那儿。 她就那样,也不哭,也不闹,就那样死死的、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不过,我在日本遇上那场大雪的时候,陈喜儿还是个梳小辫的中学生。那天, 我赶早班车去海洋馆时,说不定,她还在热腾腾的被窝里睡大觉呢。 那天的早饭,是我当时的“室友”做的。当然,她是个女人,不过,不是日本 女人。她比我早一年来日本,出来时借了很多债。她在语言学校只上了一个礼拜的 课,后来就再没去过。“舍不得那时间。”她还告诉我说,最多的时候,一天她要 打六份工。当然,后来,等我们再熟一点的时候,她就会把那些省下来的时间一一 量化成日元,算给我听。一堂课是多少多少,一个礼拜又是多少多少。她算钱的时 候,眼睛亮亮的,还有点发直。和我看女人的样子差不多。 我和她是在一家超市打工时认识的。因为是老乡,也就很快熟了起来。我们干 的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活。唯一的能耐,就是要会站。站得时间长,站得姿态好, 还要站得笑容可掬:客人一看到我们,就想到,呀,这里的水果一定新鲜,这里的 牛奶一定可口。就一定要站出这种效果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她都不太适应。才站不久,脚就疼。疼得钻心。像有很多 害虫在那儿爬。后来,回国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在电视里听到一首广告歌,翻来 复去的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就莫名其妙的老会想起那段日子。我 认为在我脚心里爬来爬去的,一定是雄性害虫。她那儿的,就是雌的了。在我们的 鞋子里,它们拉起手来,雄纠纠的唱歌——其实是性骚动。 我们也性骚动。 是这样开始的。好不容易,站了半天后,会有一小段休息时间。我们就躲在小 休息间里,把鞋脱下来,按摩一下被性骚动的害虫弄痛的脚。她是个脾气性格都还 开朗的女人,生存能力强,还挺会找乐子。我们各自按摩的时候,她就冲着我笑。 “你那里的爷们怎么样啦?”她咯咯咯的,说我鞋里的男子汉们。我也回敬她。我 对她的印象不错。后来按着按着,我们就交换了。“你来收拾一下那些爷们吧。” 我对她说。她也没意见。挺乐意的。然后,我就给她按,她闭上眼睛养神。或者她 给我按,我垂下脑袋,打几个呼噜。 这种事情总是顺理成章的往下发展。再往后,我们互相按摩的身体部位就得到 了扩展。最后,终于不适合在休息室干这种事了,我们就找了个地方,住在了一起。 她在国内有丈夫和孩子。和我同居的时候,床头还放着一家三口的合影。她不 在时,我仔细看过那张照片。一个乐呵呵的中年男人,穿着暗色老成的中山装,扣 子一直系到脖子下面。一个乐呵呵的小男孩,牙齿都还没长好。还有她。三个人抱 成一团,都在笑。 而我,就在那遥远的笑声里解她的扣子,然后和她滚作一团。她身上白白的, 特别招人。有时候,根本不用我解。等我洗洗弄弄爬上床,她早就光溜溜的躺在那 儿了——她性欲非常强。我在日本的那些女人里,她恐怕是最强的一个。 她经常当着我的面和家里人通话。我和她都不忌讳这个。有时候,她还让我凑 在听筒那儿,听他儿子的笑声。小家伙还特别小,奶声奶气的,能听出牙齿漏风的 感觉。呼呼呼的。电话挂掉以后,我也会取笑她几下。但心里一点觉不出有妒嫉这 回事。她也一样。她甚至还在床上逼我讲和其它女人的事。这样那样的。她爱听, 然后就缠上来了。一脸的绯红。我取笑她:“你拿我当春药呵。”她也不理。我讲 得越脏、越露骨,她就越是来劲。没听清的地方还要追着问: “后来呢后来呢?” 暗地里,我真觉得她有些变态。 不过,有那么几次,半夜我醒过来,意外的发现她在哭。她卷了大半床被子, 背对着我,身体弓成个虾米。抽抽噎噎的。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应该继续装睡,还是起床安慰她。不过最终我还是选择了 装睡。我想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是的,我和她睡觉、一晚折腾上好几次,甚至让 她舒服得哭出声来,爷呵肝呵的乱叫一气。但全是狗屁,全没用。事情明摆在那儿 ——我不爱她。更重要的是,我想,她其实也同样如此。 我一边装睡,一边反思。我有个哥们,对于男女之事,总结过这样一句话,叫 做:“性是皮,爱是毛。”毛是从皮上长出来的。可也不对呀,我在“室友”身上 人工植皮多次,却愣是寸草不生。不像后来,陈喜儿像只软体小动物,歪歪扭扭的 躺在我床上。我连女儿女人都搞不清楚,但还是粘上了。一下子长出来好多绿汪汪、 青乎乎的东西。上面还滚着颤危危的露珠。我其实特别害怕陈喜儿哭,她一哭,我 心里就直发毛,就整个没谱了。心特别疼。即便后来——即便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 的事情。 还是说在日本的那天早上吧。那个大雪天,吃完“室友”做的早饭后,我和她 同时出了门。下了一夜的雪,交通出现了问题。很多平时选择地上交通方式的,那 天也全都转成了地下。等我从地铁口出来,吡牙咧嘴、三步一滑的奔进海洋馆时, 已经比平时整整晚了五十分钟。 海洋馆特别静。静得怕人。 所有的出入口,都有当地治安和海洋馆的保卫把守着。我出示了工作证件,一 个脸上横了道疤的男人,把我提溜小鸡似的,一把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他 们这才一脸严肃的做着手势,示意我可以进去了。我刚抬腿,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个 大胡子的日本警察,冲着我叽哩呱啦的说了一长串日语。 我一句没听懂。但我知道出事了。而且一定是大事。 为了把这件事说清楚,也为了让后来发生的事有个合理交待,我想,我还是有 必要把海洋馆的一些具体设施,再作一次解释。 其实,我每天穿上潜水服、戴上头罩,打扮成“蛙人”的样子,潜入到那片湛 蓝的海水里去—— 当然啦,那当然不是真正的海水。而是经过加工以后的自来水。过程是这样的 :当自来水进入海洋馆后,要经过一系列物理及化学的处理,才能用于配制海水。 配制完成后,还要经过复杂的循环过滤,才能最终送往那些巨大的养鱼池。这还不 算,消毒呵,杀菌呵,但同时还要加入一些有益的细菌,并且时刻监视水质的变化。 这一套繁琐的过程,被称作海洋馆的“维生系统”。它必须一年365天、每天2 4小时不停运转。不要说停转一天半天,哪怕半个小时,十几分钟,也有可能出现 极为严重的后果。 “昨天还好好的呀!” 后来,精瘦的海洋馆老板站在巨大而空旷的养鱼池前,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 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他看到一个人,就死死的拖住。然后把这句话说一遍:“昨 天还好好的呀!”等到那人眼眶红红的附合他:“是呀,还好好的呀!”他才把人 家放走。再去拖下一个。我一连被他抓住了两次。说了一遍,再说一遍。还伏在肩 膀上哭。鼻涕都蹭上面了。 我有点同情他。他让我想起了中国的祥林和祥林嫂。“我是笨,我是傻,我单 知道下雪天野兽在山坳里没有东西吃才会到村子里来,我就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 我一想到这句唱词,立刻就会毛骨悚然。但我是真不知道日本也会有祥林嫂。不过 事情也真是惨。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个要命的系统在雪夜里出了故障。等到早上被 人发现时,池里面的鱼已经死了一大片。尸陈遍野。像刚打完赤壁大战似的。 更要命的是,一大片的尸体里,还包括了那两只镇馆之宝:“辛巴”和“星期 五。” 我没见到“辛巴”和“星期五”的尸体。据说,它们张大了嘴巴,傻乎乎的躺 在池底,就像睡着了一样。说真的,他们对我讲这事的时候,我也忍不住一阵伤心。 我在 “辛巴”和“星期五”的大水池前站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它 俩特别有感情。那两个大家伙,憨憨的,整天乐滋滋,常会让我想到好多事情。有 时我干活累了,或者临下班,常会偷偷跑到它们那儿去,和它们亲上一个嘴什么的。 我一直记得那些小孩子的尖叫声。红红的小脸,就那样紧贴着,都快要把玻璃 挤碎了。就那样贴在那儿,嘴里使劲叫着: “辛巴!” “星期五!”